重花叠翠、亭台楼阁,迂回的石子路上一行走着三人,最前面的宦官恭谨的低着头碎步快走,手中的拂尘轻轻的晃荡,他身后是一仙风道骨的男子,已近知天命之年,虽亦低头却自有一种仙风道骨,最后跟着的,是个不过十岁的孩子,个子并不比身后背着的古琴高出多少,大步快走方能跟住前面两人,脚步有些踉跄还微微喘着粗气,可仍然不忘看着一路风景,眼中偶而透出一丝惊奇,却不敢造次的驻足细看。
三人走了一段,进入了一座围着矮矮栅栏的小院子,里面的几间房子也不似这宫中的各色宫阙,反而有种隐士意味,院子里一个穿着青色绸衫的男孩子正坐靠在竹椅上贯注的读着一卷书,宦官轻叫了几声八皇子,八皇子,重重宫闱中不是最有权势却是最得宠爱的皇子。男孩子抬起头来,小小的面庞,漂亮的眉眼,眼神中却是不符年纪的淡然,细细看着宦官身后仙风道骨的男人,目光随后又落到背着古琴的小人身上,白色的长衫趁着尖尖的脸,眼睛早被笑意勾勒成了细细的线条。
付辛博起身放下书走到上了些年纪的男人面前恭敬的拜拜,"素闻先生琴艺精湛,特请先生至此,我虽愚笨,妄图得先生琴艺十之一二,不知先生肯否相授。"
男人低头看着眼前的孩子,眼中自有一股笑意,"八皇子言重,敝人不过略通音色,皇子想学,在下必当倾囊相授,可惜我早应允一故人前去拜访,山长水远需些时日,皇子若不嫌弃,我有一徒儿,亦懂些曲子,先留他于此教些入门之道可好?"
付辛博依旧是笑,笑意却凉了几许,"先生不愿便直说,何苦挖苦于我,一个尚不如我年长的娃娃,能做些什么。"
"我会弹琴,会好多曲子。"不待男人开口,身后的娃娃倒是急切的开了口,对上付辛博的眼,仍然是那弯弯的笑意,透着几分稚气。男人看看身后的徒弟,笑着揉揉他的小脑袋,眼中有了几分寻常人的气息,回头看着付辛博,"怕是皇子误会了,在下决没有推拒之意,所说之事确实属实,而我这弟子,琴技虽不精湛,天分却是极高,加以时日,只怕是我亦望尘莫及,皇子不信,自可让这孩子弹奏一曲,皇子喜欢便留下,不喜欢我便带走,也不费什么时间。"
付辛博越过男子走到依然朝自己笑着的娃娃身边慢慢跺了一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井柏然。"稚嫩的声音还透着奶味,甜甜腻腻的煞是惹人爱。
"井柏然,"付辛博慢慢品着这个名字,"名字倒是有淡然出尘的味道,"回身恭敬的朝男人拜拜,"谢先生美意,只是这宫中人多口杂,如若传出我在同一个不及自己年长的娃娃学艺,总归惹人笑话,先生好意我自当心领,这孩子却是不能留,天下琴艺长于先生者没有,可是赛过这娃娃的总还是有的,我先另寻师傅学着,待先生回来再讨教不迟。"
男人朗声大笑,"皇子所言甚是,就依皇子所言行事罢了,最多三年,敝人定回来亲授皇子琴艺。"
"他不要我吗?"井柏然似乎也听出些端倪,嘟着小嘴在付辛博和自己师傅间看来看去。
"你要做我师傅,我自不能留你,"付辛博笑着看着不远处的井柏然,"你若说要做我妃子,我倒可以考虑。"
"八皇子说笑了,我这徒弟是个男孩,怎会做妃。"
依旧是一行三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井柏然走在最后,颇有些几步一回头的味道,男人回身抬手扭过井柏然的小脑袋,"宝,你喜欢那里吗?"
"那小哥哥不喜欢我?"井柏然仰头天真的询问着。
"那不是小哥哥,那定是,"男子笑笑没有说下去,都言八皇子性情淡薄、与世无争,今日一见表面虽恭谦,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霸气,独活在这园林柴扉里,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他日厚积薄发,谁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师傅,他说要我做妃子便可留下,妃子是什么?"
"妃子?那是很苦命的东西。宝,你的将来在江湖之远,不该执迷于这庙堂之中,身处何处切要记得,你是琴师,只是琴师而已。"
2.志学之年羞相见、巧禁爱徒令其师
一样的石子路,一样的满园春色、草长莺飞。峰回路转,还是那柴扉。不知那人是否依旧穿着青色绸衫坐在院里,是否依旧爱书爱得旁人叫上几声也没有反映。井柏然低头抿嘴掩住笑意,急行两步跟住师傅,身后的古琴上多了一双银铃,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快到院子的时候,井柏然停了脚步,"师傅,我便在此等你。"
"当真不进?"师傅笑着回视自己的徒弟。
"不该进便不进。"想起当年自己和八皇子的接触,真真是丢尽了颜面,年岁长了每每忆起往事,都羞愤的恨不得握拳跺地,本想在家等师傅,却又好奇皇宫的种种,真跟来了,却也没颜面进去。
"那好,你在门口等着,莫要乱跑。"师傅知道井柏然的小心思,几年间走遍江南、江北,长了年岁、见了世面,宝的想法早也不是当年那般天真,心性却一如孩童般,至纯至善。
公公小心的推开门扉,付辛博早已打扮整齐站在门口立着,依旧是当年精致的眉眼,却多了几分英气,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态。抬手拜拜井柏然的师傅,笑容清爽,"先生说好三年,一走却是五年。"
"凡人俗事多,失言于八皇子却是万分惭愧,切望不要见怪。"
"先生说笑了,"付辛博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师傅进屋,两个丫鬟和公公谦卑的跟在后面,"先生两年前亲自写信言明情由,今日又特来相见,我谢先生青睐还来不及,岂有见怪之说。"
两人一路说些有的没的进到内堂,付辛博请师傅坐于右侧,自己坐于左边,亲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双手奉上,"先生现在愿意收我为徒了吗?"
师傅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笑着看付辛博,"在下早听闻八皇子已经琴艺了得,还需拜我为师吗?"
"先生是天下第一琴师,多年来总是盼望先生点拨一二。"付辛博诚恳的看着师傅,换来对面的人淡然一笑,"老朽愚昧,八皇子需要天下第一琴师点拨一二的,是这琴还是天下?"
付辛博听了师傅的话释然大笑,"先生不但琴艺出众,更是天下闻名的隐士,以先生的学识,怎会不知有权之人太过沉迷于某物反倒会害了天下苍生,琴艺略知一二便可,可这天下之事却是要先生提点。"
"我既不肯为官,当然更不喜好这宫闱之事,老朽谢八皇子抬爱,可惜不才,琴瑟倒可点拨一二,至于江山,想必他日也定是八皇子囊中之物。"
"先生看人精准,应该知道我办事更喜欢万无一失,有先生此等治世高人指点,我才心安。"
"想必八皇子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吧。"
付辛博看到师傅脸色略沉,脸上的笑意重了些,"不知道井柏然怎样了,此次怎未随先生前来。"
"区区孩童,怎敢劳烦八皇子惦记。"师傅的脸色不觉间又阴了些。
"此人现在名声都已传到这深宫内院,怎是一个区区孩童可形容的,素闻他曲意轻灵、琴艺卓绝,我一直惋惜当日未留他于身边,可是想必留下了,他便也无这扬名的机会了,事情总是要两方便看的,你觉得好的对的,可能最后落得的便是一文不名,你觉得不好的错过的,反倒可能是机遇,先生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付辛博轻轻用茶盖滑着茶碗,颇有深意的看着对面神色凝重的人。
"可否容我考虑些时日?"知道付辛博一方面在暗示自己不要与之作对,一方面也言明要拿井柏然做要挟,井柏然的师傅想要以守为攻,先脱离这困顿的情势再做打算。
"自然可以,先生请便。"付辛博起身示意师傅可以离开,井柏然的师傅思量着这八皇子怎么突然这般好打发,身后又传来了不温不火的声音,"敝人一直仰慕井柏然的才气,已经派人请他入了内室歇息,先生慢慢思考,井柏然我就先留下了,毕竟幼时也有一面之缘,切磋切磋琴艺叙叙旧,想必先生也没意见吧。"
"宝的走留,只怕也由不得我吧?!"一声轻哼,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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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惺惺相惜赠银铃 甘为少宾辩皇兄
井柏然坐在一间内室里,不知八皇子缘何派人将他带到这么间寻常人住的屋子,正四下打量的欢,突然听见脚步声,立即端正的站好,看着门口的来人,熟悉的眉眼多了几分霸气,出落的更加让人移不开眼,井柏然傻愣愣的看着付辛博,付辛博也愣在门口看着井柏然,七分灵气三分秀气,原来真的有人可以这般清淡,柏,质地坚硬的一种树木,然,什么的样子,这淡淡的人,当真骨子是硬的么?两个人站了许久才回过神,毕竟年轻,一时竟都红了脸,井柏然拘谨的站在原地低着头,左手不安分的去摸身后古琴上叮当的银铃,付辛博先开了口,"铃铛挺讨人喜欢的。"
"不知公子让小人来此是何缘由?"井柏然抬了头,一双丹凤眼撩人心神却再无当年笑弯时的憨态可掬。
付辛博不知井柏然是问为什么带他进来还是问什么带他进了卧房,索性两个都答,"刚刚内堂有客不便,只好委屈井公子等在内室,公子的师傅已经回去,先生说你我既然幼时有一面之缘,留你在这里与我切磋琴艺。"
井柏然有些不安的询问师傅是否已经走了,看到付辛博点头,井柏然心里觉得付辛博的话虽合情合理,自己心里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转念想想,内堂的不就是自己师父,自己又有什么不便见的,这八皇子,究竟玩的哪套把戏。
付辛博见井柏然不讲话,就说委屈井柏然先居于这屋子,其他的他马上吩咐人准备,临走还笑着看看井柏然古琴上晃荡的一对银铃。
井柏然见付辛博像是真心喜欢,便也开了口,"八皇子若喜欢,送你便是。"
付辛博笑笑,"君子不夺人之美。"
井柏然听了话很认真的看着付辛博,"那敢问八皇子是君子吗?"
面对井柏然的对视,付辛博有一下慌了神,继而又露出了个笑容,"我虽不才,却还自认为是个君子。"
"我这银铃虽不是什么宝物,却也心爱,赠予君子,也不辱没它,公子收着便是,"看见付辛博有些犹豫的神色,井柏然回身望了望银铃,"如若八皇子喜欢,你我一人一个也可。"
付辛博听到井柏然的提议,笑的开心,"此言甚好。"
井柏然见付辛博答应,摘下身后古琴仔细放于桌上,然后又细致的取下其中一个银铃双手交与付辛博,"这银铃随了八皇子也算是高升了。"
付辛博习惯性的想客套两句,看见井柏然脸上的绯红后,自己竟也忘了言语,半晌才道了别径自离开,出了井柏然的房,付辛博拎着一只叮当响的小铃铛仔细研看,平日公里那拳头大的夜明珠都没入了自己的眼,今天怎么就对这小小的银铃喜欢的紧,想着想着想起了井柏然白衣胜雪淡然恬适的模样,嘴中不觉轻念,"柏然,井柏然,真真是个好名字。"
几日下来,井柏然在付辛博处住的倒也习惯,奴仆不多,大家知理重道却无太多传说中宫里的繁文缛节,大家待他都恭谦,每餐付辛博也都陪着井柏然,菜色不多却极尽新意,井柏然生性淡然又随师傅瓢泼了几年,这样的生活自是习惯,只是有些事情井柏然不解,说是要留自己切磋琴艺,可是付辛博却从未找自己弹琴,偶尔付辛博还到井柏然的屋子坐坐两人聊些各自的趣事,只是对琴只字不提。井柏然看付辛博一般除了去和皇子们一起学习,回来后大多的时间也是自己在书房里一坐很久,暗笑这世间当真有这么好学的人,自己也去找付辛博要些杂书来看,要么就坐在房里弹一些轻幽的曲子,伴着付辛博读书。
一日有个人突然带着一堆仆从进了付辛博的院子,遣了人叫井柏然出来,井柏然见这人身着黄色衣服盛气凌人,心念会不会是当今圣上,可是看年龄也就比付辛博大个七八岁,思量一番,先是行了大礼,"草民见过大人。"
"大人,你知我是哪的大人,听说八弟藏了个禁脔,我今个非要看看是怎生模样。"
"太子位高,何必听人谣言,井柏然是我座上贵宾,名贯天下的琴师,怎生成了禁脔?"付辛博从书房赶出来,一面笑着,一面拉起井柏然让他站在自己身后,井柏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低头立着,再无言语。
"皇子中你我关系最亲,我母后也是你母后,谁还亲的过你我,何必连我这亲哥哥也骗?"太子依旧是笑。
"太子言重了,皇弟不敢欺瞒兄长,确实字字属实,我与皇兄亲若手足,定当对皇兄坦荡无欺、鞠躬尽瘁。"
平日里付辛博对太子一贯言听计从、千依百顺,今日突然这般强势,料得也再没什么乐趣可循,于是说了几句便打道回宫,付辛博一直恭谦的立着,井柏然便在一边陪着,太子走了很远付辛博依然没动,井柏然看得分明,付辛博手中狠狠攥住的拳头,一直都在颤抖,悄悄伸手包住付辛博的手,付辛博没有看井柏然,只是用自己的手紧紧反握着井柏然的。
4.知旧怨泪洒青衫 执素手银铃盟誓
日子过的如行云流水,井柏然有时提及不知师傅何时来接自己,总是被付辛博有心无心的搪塞过去,井柏然本身亦没有想离开的念头,于是问的越来越少,直到后来意外看见自己师傅频繁出入也不问什么,师傅是高人,八皇子是贵人,个中缘由,岂是一个只懂把玩琴弦的顽童能理解的了的。
井柏然每隔几日就要躲躲,因为皇帝就如传言一般真的是对付辛博喜爱的很,隔些时日就亲自来探望一回,一次井柏然实在无聊躲在屏障后面偷听,皇帝总是说思念付辛博死去的母亲,井柏然记得太子说过他们是一个母亲,那女人正是当朝皇后,怎么又多出个已故的母亲,当然这不是井柏然能问得的,他只是在付辛博心情不痛快独坐书房的时候自己在房间里弹琴,琴声悠悠扬扬的,指不定就飘进了付辛博的耳平了他的心。只是井柏然从不在付辛博面前弹琴,付辛博也从不提切磋之事,付辛博只有一种旋律,走路时腰上叮当作响的银铃,井柏然看见付辛博将银铃挂在腰上的第二日便也取了琴上的银铃依样挂在腰间,付辛博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一愣,然后笑得羞涩温暖。
井柏然悄悄走进书房的时候付辛博已经伏案睡着,悄悄放回了之前借的闲书,挑了本新的准备悄悄离开,转念想想就算是伏天终归夜晚风寒,伤了身不是好事,推推付辛博,平日机灵的紧的人竟无反映,玩耍之心顿起,井柏然伸手挠付辛博的痒,付辛博坐起身紧紧搂着井柏然的腰,不再有动作,井柏然看的分明,付辛博眼里,竟全是泪水,抬手轻轻摸着胸前的脑袋安慰,自己,竟然也心疼的想滴出泪来。
那晚井柏然知道了一个秘密,这宫中都未必有几人知道、亦或誓都知道却要装不知道的秘密。付辛博的亲娘本是皇后,不见得母仪天下也算得上宅心仁厚,这后宫机关算尽,善良绝不是什么优点,现在的皇后当时的夏贵妃以慢性毒药害死皇后的时候,皇后竟无察觉,临终还拉着夏贵妃说我的位子你来做我才安心,博儿孤苦无依,我也只信你一人。付辛博当时年幼哪懂这其中算计,也真就把夏贵妃认做亲娘一般,直到十二岁那年玩耍躲的久睡着了,悠悠转醒才听到了皇后太子的谈话,听到二人嘲笑自己竟然还要辅佐仇人的儿子坐江山,付辛博心当时想扑出去拼命,可是十二岁的孩子咬紧了牙忍住了哭,咬破嘴唇、攥破了拳头也没出一声,第二天依旧母后母后叫得惹人疼,对皇兄也越发的恭谨,半年后,付辛博才提出了要在御花园深处修个隐居之处,坦言自己无心皇位,只求修身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