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鹤谦听这车夫话有蹊跷,心里大惊,也不知是喜是恨,一把将他按到车壁上:"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是这样的。。。。。。"车夫眼珠子乱转,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吞吞吐吐将绫罗精假扮裴罗氏,陷害顾言雪的经过缓缓道来,他口中说着话,眼睛却瞟着车外,此时马车离紫云观已是极近,他故意放高了声量,观中道士听到吵嚷,点了灯出来查看。车夫见着灯影,晓得生机就在这一线,便装出气短的模样,歪着脖子,去推裴鹤谦扣在颈间的手:"二少,我喘不过气。。。。。。"
裴鹤谦不知有诈,手中略松,车夫趁机滚下了马车,连爬带叫,朝道士们奔去。裴鹤谦飞身追赶,他手中的绫罗见有机可趁,也烈烈而舞,意欲挣脱。裴鹤谦恨这绫罗精害死兄嫂,自然不肯放手,就那么一个耽搁,车夫已躲进了紫云观中,那班道士趁势关门落锁,把裴鹤谦隔在外头。
裴鹤谦抢上前去,正待叩门,肩头却被人拍了一把,他急转回头,只见玄真子和左旋已站在了身后,左旋依旧冷着面孔,玄真子却是笑嘻嘻的,自裴鹤谦手中抽过绫罗来:"啧、啧,好小子,你这一趟可没白跑。"
"他们陷害言雪!"裴鹤谦说着又要去打山门,玄真子一把攥住他的手:"我们都听到了。"
望着玄真子的眼睛,裴鹤谦渐渐回过味来,原来这一路玄真子和左旋都在暗中相护,他能这么快擒到罗娘,只怕也靠两人相助。
"玉矶子不在道观。"左旋走过来,淡淡地道。
裴鹤谦一怔,玄真子点头微笑:"说得不错。鹤谦你想,玉矶子若在观中,如何肯放过我们这些送上门的人犯?早就大开洞府,金线阵伺候了。他们不敢应战,只说明一条,老道不在家。那你再想,玉矶子此时不在紫云观,又去了哪里呢?"
被他这么一点,裴鹤谦登时明白过来:"玉矶子去找言雪了!"
玄真子嘿嘿一笑:"我也是这么猜的,不过到底如何,还得问那知情人。"当下自怀中摸出了个火摺子,迎风"啪"地一抖,打出了火焰,便去烤那罗帕。绫罗见了火,当即便着,粉烟蒸腾,雾气凝结,化作一个妇人的样貌,哀哀哭诉:"道爷饶我。"
玄真子挑眉:"你先告诉道爷,玉矶子去了哪里?那钟昆又在何处?"
"钟昆说狐狸的老巢在白雾街,他和玉矶子知会了江山府尹,带着大军去捉白狐狸了。我都说了,道爷饶我!"
"嗯,"玄真子点头,"你说了实话,我该饶你,只是你杀生害命,冤死的裴氏夫妇不能饶你,老道做件好事,代他们送你一程吧。"说着玄真子朝着帕子吹了口气,火势转急,烈焰熊熊,那绫罗惨呼了一声,顿时化为烟尘。
裴鹤谦与玄真子相交日久,倒是头一次见他除妖。这绫罗精害他兄嫂,裴鹤谦自然也是恨的,可看她灰飞烟灭,却并无畅快之感。细细品去,玄真子那番话字字句句意在言外,"杀生害命"、"不能饶你",这些话说的是罗娘,只怕也是言雪。
裴鹤谦不在乎顾言雪做过什么,言雪才十九岁,百年的人生刚刚起头,纵然错过,那也只是一小程。可这都是裴鹤谦自己的想法。别人会怎么看呢?那些被言雪害死的人能不能饶恕?如玄真子这般替天行道的人能不能饶恕?
裴鹤谦心乱如麻,不禁望向玄真子:"你不会伤害言雪吧?"
"你也知道它罪孽深重?"玄真子拂了拂襟上的飞灰,悠然一笑:"世上的事情只要有欠终归有还,不过你放心,我跟它不见面,便也不会做这讨债人。倒是你,鹤谦,你想过没有,你天眼已开,再要相逢,它眼里的你还是你,你眼中的它却不是它了。"
"他狐狸的样子,我也见过,没什么。"
玄真子呵呵一笑:"只看一时当然还好,可是一世呢,十年、百年,你能永远跟只狐狸呆在一起?"
"我不知道,"裴鹤谦攥紧了拳,"可眼下言雪有难,我得去救他。"
玄真子叹了口气:"算啦,我再陪你走一趟吧。"
"不,"裴鹤谦摇头:"我自己去。"
玄真子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左旋却道:"让他一个人去。"
玄真子一愣,转头怒道:"你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他可是清风的儿子!江山府已经发兵白雾街了!此去大军汹汹,还有个难缠的玉矶子,你不怕他出事?"
左旋冷哼:"正因为江山府发了兵,你我才不能去。一旦大军攻城,那狐妖必与官军作对,鹤谦必然站在他那一边,你我呢?难道也帮着妖孽杀人吗?你忘了终南祖训吗?我看,你倒比我更不像个终南子弟。"
玄真子闻言愕然,想要辩驳,终究找不出话来。
裴鹤谦淡然一笑:"左师伯说得对,这事你们不便插手。我跟言雪。。。。。。那是我们俩自己的事情。"说着向二人拱了手道:"我若有幸度过此劫,必携言雪扫净庭院,备下佳肴,与两位师叔把酒夜话。"
裴鹤谦言毕,正要御风而去,左旋却拉住了他,将一件东西放入他手心,裴鹤谦低头一看,不禁笑了:"多谢师伯。"
静夜寂寂,仙霞岭在夜色里绵亘起伏,宛如一片墨色的大海,然而仔细看去,这海并不是纯黑的,就在官道的那边,一团熹微的红光从峡谷间放出,仿佛深海里托出的一星渔火,那便是被无数火把照亮的白雾街城门。
"大人,道长的金线阵果然了得,城头的守军已被销去了大半!"
听闻战报,江山府尹遥望城楼,微微颌首。云端里玉矶子与一干道士摆开了法阵,无数金线急落如雨,映着火把的光芒煞是好看。城头之上,不断有人中了金针,倒地惨叫。江山府尹想了想,叫住探马:"慢着,守城的果真是狐狸吗?"
"报大人!真是狐狸。初初看去,那些东西都穿着衣冠,一个个人模人样,可一旦中了道长的金线就都现形了,全是狐狸!"
"大人,我没骗您吧?"一旁传来个嘶哑的声音。
江山府尹循声看去,熊熊火把映出一张丑怪的疤面,正是那宝裘居的老板钟昆。钟昆目瞪城墙,咬牙切齿:"那些狐妖把持驿道,残害商旅,这十年间不知行人丧生此间啊!"
江山府尹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备巨木!攻城!"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千大军顿如滔滔大江,朝着城楼涌去,数丈之长、合围之粗的巨木撞向城门,"咣咣"的响声和着狐狸的惨叫不绝于耳。
眼看城破在即,半空里突然响起一声清啸,府尹但觉眼前一花,定睛看去,城内跃起一条人影,顷刻间掠上了城头。只见那人高举一柄利剑,手腕疾转之间,明如秋水的长剑舞得光波流转,玉矶子阵中飞出的金线遇着剑光,便如同泥牛入海,转瞬之间消于无形。
隔得太远,府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知是个少年,身姿异样的清标,披的是一袭雪色斗篷,他身量消瘦,斗篷却甚是宽博,兜住了冷风,如一面旗帜猎猎而舞。府尹不晓得他是谁,可又隐约有些预感。这个少年,只是一个人,只是那么一站,竟让这座城池有了灵魂。
云头的玉矶子见了少年,也是愕然,双指一并,点了他厉喝:"好个妖孽!还有命来受死?!"
少年闻言并不答话,单是冷笑,手中的长剑舞得如蛟龙出水,将漫天的金线悉数打落。城头的狐狸得了他的掩护,顿时群情激越,弯弓搭箭,拚死抵御攻城大军。
江山府尹在城下看了,眉头一皱,叫过探子:"这就是白雾街的雪狐了?"
那探子也是初见顾言雪,抓了半天头皮:"大概是吧。奇怪,道长明明说那雪狐已被重创,可这少年好生厉害,看着不像有伤啊。。。。。。"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城头的顾言雪身子一歪,银盘般的剑花霎时出现了个缺口,金线透入,狐狸群中又是一阵惨叫。探子到底眼尖,指住顾言雪胸前惊叫:"大人,您看!他真有伤!"
府尹抬头望去,只见顾言雪的前襟隐隐透出血色,像是旧伤迸裂的模样,夜色之中,他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抡着剑,勉强支持。
"唰!"一道金光直冲云霄,府尹仓惶抬头,但见顾言雪飞身执剑,竟迎着玉矶子的金线阵扑了上去,金针如雨,他却全不畏怯。玉矶子晓得他存了同归于尽之心,也是骇然,拧身急躲,将个道童推到身前。"噗"的一声,顾言雪剑光过处,那道童已是身首异处。玉矶子得此罅隙,从背后抽出长剑,与顾言雪战成了一团。
顾言雪这一击,原本是以险求快,想打玉矶子一个措手不及,不料玉矶子狠辣至此,抓了道童垫背,这一耽搁,顾言雪顿失先机,他本就有伤,法力又不及玉矶子高强,几招之后,便被玉矶子从天上逼到了城楼。
此时城上的狐狸已死去大半,活着的几只,也是满面血污,伤势非轻。顾言雪孤立无援,被玉矶子逼得节节后退,玉矶子一心要取灵珠,剑剑都是杀招,城下的兵丁也趁势搭箭,火矢嗖嗖,直扑顾言雪的后背。顾言雪两下受敌,一个招架不及,长剑脱手,空门尽露,玉矶子见状大喜,挺剑急刺。
眼看顾言雪就要命丧剑下,却见半空之中,一条人影来如闪电,蓦地落到玉矶子与顾言雪之间。顾言雪心头一动,匆忙抬头,昏暗之中,一条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有人拦在他的面前,一手护住了他,另一只手牢牢地捉住了玉矶子的剑刃。
"言雪,你没事吧?"
冷风送来那人的低语,顾言雪忽地湿了眼眶,他觉得自己在做梦,然而那真是裴鹤谦的声音,他叫他"言雪",语调温柔,千般呵护、万种宠爱,一如过去。可他们怎么回得到过去?这是错觉吗?因为生死一线,所以痴念炽盛,恍然若真?
"裴鹤谦!"玉矶子的断喝将顾言雪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老道抽回长剑,点着裴鹤谦怒斥:"你还护着这畜生?!好个执迷不悟的狂生!"说话间手腕急抖,挺剑再刺。裴鹤谦一边用身子护住顾言雪,一边出掌如风,抵御攻势。
两下里剑走掌舞正战得热闹,却听城下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便是士卒们的欢呼,原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城门已被攻破。
顾言雪把着内墙向城中望去,只见粼粼甲胄汹涌而入,城内的狐狸四下奔逃,然而这些狐狸或老或弱,根本跑不过铁骑,转眼的功夫,已被铁蹄踏住,刀枪过处,血染长街。顾言雪看得心似油煎,一个纵身,跃下城墙。裴鹤谦见状大惊,一把拽住顾言雪的骼膊,两人一同坠到地下,挡在了滔滔大军之前。
眼看数千铁骑合围而来,顾言雪忽地仰天长啸,随着那声啸音,他整个人有如一支明烛,蓦地放出光华,融融的银辉浑似万盏火莲,耀花了人眼,军士们闪避不及,纷纷侧目,战马嘶鸣,连连后退,一时之间阵势大乱,千余大军转眼之间,便退到了城外。众人定下心神,再要催马,只觉马蹄如陷泥沼,竟是一步也行不得了。
城中的狐狸见顾言雪逼退了大军,自是欢欣,一只只奔突而来,紧紧聚在顾言雪身后。
却听空中一声历喝,随着道一青光,玉矶子御剑而至,冲着江山府尹疾呼:"大人!狐妖身负重伤,气数将尽,这只是障眼的小小法术!快令我军闭目纵马,只要不看他,便冲得过去了!"
江山府尹闻言急忙传令,三军上下人人阖眼、个个扬鞭,谁想果真应了玉矶子的话,一旦闭了双目,骏马顿时奋蹄扬鬃,直奔前方而去。
眼看尘雪滚滚,数千铁骑汹汹而来,裴鹤谦只觉脚下的大地都在瑟瑟震颤,再看顾言雪竟是毫不退避,狐狸们惊骇之下,也聚得更拢,牢牢围住顾言雪,竟是一派与城池共存亡的模样。
裴鹤谦不由着急,未及开口,顾言雪倒先说了话:"你走吧!再不走,你也会死!"
裴鹤谦一怔,长叹一声,捉住顾言雪的手,牢牢地攥在了掌中。
铁蹄愈近,雪粉扑面,四下里冷若冰窟,掌心的那一点暖更让人鼻酸,顾言雪想要挣脱,却怎么都挣不出裴鹤谦的掌握,他转过头,怒瞪着裴鹤谦,想要开口,千言万语塞在胸中,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顾言雪再清楚不过,他有重伤在身,已施不出什么法术,他知道他拦不住谁,他站在这里,只因他是顾言雪,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固守身后的城池。
其实,从杀父夺镇的那天起,顾言雪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人们会杀向白雾街。这个世上的人总比妖怪多,他们占据市镇、侵吞山林,他们容不下异己,只要这些人在,狐狸便永无宁日。白雾街的日子,也是过一天算一天,说到底,不过是乱世偷安。然而顾言雪到底赢过那些人,整整十年,狐狸是这条驿道的主宰,他有资格骄傲--骄傲地迎向死亡。
只是,顾言雪料不到,真到了这一天,他的身边会有一个人,一个跟他全然不同的人,他们之间,隔着谎言、误会,人妖之分,这个人也曾生过他的气,也曾对他执剑相向,然而自始至终这个人从未真的放弃,最危难的时候,这人总是握着他的手,掌心温暖,叫他心软气怯,贪生怕死。
顾言雪心思澎湃,转念之间汹汹兵马已到了眼前,狐狸们竖毛呲牙,待要拚死,却见裴鹤谦长袖一摆,临空奋笔,书出一道符咒,煌煌金字化为灵蛇万条,朝着大军游蹿而去。
再说马上的士卒们闭目扬鞭,哪知前方情势已变,但觉马腿一绊,未及睁眼已是人仰马翻,再看周遭,"哗啦啦"早倒下了一片坐骑,许多的骏马嘶鸣不已,马腿之间犹有金索闪烁。
眼看法术奏效,裴鹤谦拉着顾言雪转过身朝城里狂奔,群狐一怔,随即跟上。江山府的士卒一时之间追不上来,玉矶子跟他的道士却是御风踏云,紧随不舍。裴鹤谦一边带着群狐逃命,一边回头作法抵挡道士。
若论法力,裴鹤谦一人并非道士们的敌手,好在白雾街巷道蜿蜒,群狐久居与此,占足了地利,总算将一干道士甩出一程。
"这样不行,早晚会被他们追上!"跑了一段,裴鹤谦忽地松开了顾言雪的手:"我来挡住他们!你们先跑!跑得越远越好!言雪,听我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雾街是肯定不能要了!"见顾言雪只是摇头,裴鹤谦不由着急:"你还不肯弃城?"
"不!"顾言雪盯着他:"我和你断后!"说着,他转过身,望向群狐:"你们先走,记住要分头逃命,仙霞岭莽苍深奥,一旦入山,便是海阔天空。"
群狐舍不得他,依依不去,顾言雪恨得顿足:"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
见他动怒,狐狸们这才渐渐散去,却有一只锦毛小狐靠在顾言雪的足边,怎么都不肯离开。裴鹤谦俯身看去,那狐狸竟对裴鹤谦呲牙咧嘴,凶相毕露。
顾言雪把小狐的爪子掰开,好言劝它:"未央,快走吧。"
"未央?"裴鹤谦愕然:"他怎么了?"
"为了替我疗伤,让我尽快恢复法力,未央他们耗尽了灵气。"顾言雪抬头,看着裴鹤谦:"所以它们都成了普通的狐狸,没有法术可以自保。"
"未央,"裴鹤谦凑上前去,抚摸未央的脑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我伤害你家公子,对吗?之前我被奸人蒙蔽,以为言雪杀了我的兄嫂,才惹出了一场误会。现在我已知道了真相,未央,相信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言雪。把他交给我,好不好?"
小狐扭过头看了看顾言雪,忽地从裴鹤谦掌中蹿出,朝着深巷奔突而去。
深巷寂静,远处却是马蹄隆隆,人声营营。裴鹤谦捉住顾言雪的手放在胸前:"言雪,我不知道该怎么带你逃出去,可我知道,我们的日子还很长。言雪,答应我,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我怎么样,你一定要跑出去。即使走散,总有一天,我们还会重逢,答应我,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