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你告诉我,你回答我,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当好皇帝我就当;你让我韬光养晦我就忍;你说要巡游天下,我再舍不得也放你走;你不让我派瞿濯英去南泗,我就收回成命出尔反尔;你让我成亲大婚,好,我也成!可是现在,鎏水失守,国土沦丧,朝廷颜面丢尽!我对你全心全意,可我又得到了什么?!是国家,还是你?!你说啊,你说话啊!"嘶吼着,他一口咬在那玉石光洁的肩膀,他清晰的感觉到那人的抽搐,却始终得不到回答。
"陛下......太傅......"胡福见了血红,急忙扑通跪下,拼命磕头,"太傅,求求您了,您就说句话吧!"
沐沧澜仰首,望着雕龙刻凤的头顶--从几时起的,已再见不到那高远清朗的天空,而只有无动于衷的华丽顶穹?看着看着,他轻轻的笑了起来,终于开了口:"我说了,陛下就会停下来吗?"
怀曦一怔,满口血腥。
是啊,他停不下来,他的确停不下来!自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中了蛊毒,爱得深得恨不得互为血肉,最终却发现原来只是自己割肉饲蛊,养大那嗜心吸血的致命毒虫。
"哈哈哈哈哈......"终于再忍不住狂笑,他起身,大步离开。
"太傅!"胡福忙抢上前去扶起那倾倒案上的人。
沐沧澜捂着左肩,望着殿外,神色中有着不自知的茫然。
"快拿纱布来给太傅包扎。"胡福急忙吩咐下去。
却听沐沧澜又补充了句;"把卷轴也拿上来吧。"
"太傅?"
沐沧澜回眸看着空落落的朝阳殿,笑了一下:"放心吧,今天陛下不会过来了。"
胡福看见一丝伤感从他眼底滑过,刹那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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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曦憋了一口气,风一般又冲回议事的勤政殿,一抬眼,却见一白影--"郑风如,你怎么还在?"
郑风如居然淡淡笑了笑:"陛下没让臣走啊。"
"啊......"怀曦看见他一身白衣,想起来先前是自己悄悄将他招进宫来商量事情,可刚才居然将他丢下了就走,不由有点愧疚,忙道,"你回去吧。"
郑风如仍带着微笑,走向他,摇头:"陛下话还没说完呢,臣怎么能走?"
移步间,怀曦忽闻到股淡淡幽香,清远迷蒙,近了却又无迹可循。天气太热,靠近间能感到彼此年轻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热浪,温暖到微醺,怀曦竟有点恍惚:已有多久,自己没有人这样等待?
郑风如看着他,眸子纯黑,话语坦率:"陛下是在为南疆的事情担心吧?鎏水失守是大事,一定要调查清楚,该是谁的责任便由谁担。"
"你是说云如海?"皇帝沉吟,有些犹豫,"可他的专阃之权乃是太傅让给的,太傅对他很是信任,要是追究起来,恐怕......"
白衣青年冷笑,挑起长翎一般的柳眉:"难道太傅就永远不会出错了?"
皇帝在那一笑里依稀看到了某种熟悉的剑光,不由一怔:"你......"
郑风如抬首,深深望进天子深渊般的凤眸:"这天下究竟是谁说了算?"
天子的双拳在袖里紧握起来。
郑风如眸光一扫而过,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恭敬呈上:"请陛下预览:这是钦天监和礼部选拟的大婚的几个吉日,备陛下挑选。"
怀曦接过那奏折,紧握,半晌才沉沉说了句:"就这天吧。"
郑风如不意外他选择的是离得最近的一天。
只听怀曦问:"来得及准备吗?"
他郑重的点了点头:"陛下放心,臣敢把这日子写下来,就是敢做得到的。"
"好。"怀曦眸光一寒,让人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天威决断。
郑风如不由心生感叹,掀袍跪地,道:"臣愿肝脑涂地辅佐陛下,愿陛下早日乾坤独断、宏图一展!"
"好,好啊。"同样年轻的天子不禁听得心潮澎湃,竟亲伸手来扶他起身。
触手间掌下柔软,洁白丝缎如云缕轻轻滑过少年指尖,清浅暗香中,年轻的辅臣抬眸,工笔描画的眉目恍似一朵娇羞的清莲:"陛下......"
"嗯?"他不知他为何唤他,更不知自己为何有些慌乱。
冰玉样的手指顺势搭上他搀扶的双腕,带着这夏日里难得的清凉,臣子仰视着他,眼波如水:"臣谢陛下信任。"
他来不及缩回手,反被握住,白衣缱绻的人儿半跪凝望着他,让人想起细雨微烟中的弄色嫣然,仿佛幻影自脑海中跳脱,时光如人愿奔流倒转,一场烟雨朦胧,他亦有幸,见到那春风化雨的一枝梨白--郑风如望着天子愈见迷蒙的眼,笑得愈加温雅宁定:"陛下,近来有很多人说:臣越来越像太傅年轻时的样子......"
话没说完,果然双腕就被狠狠反握--皇帝的双手像是两把滚烫的锁,他被他带得往前一冲,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少年腾起的欲望。
呵呵,他在心底轻笑了起来,余光悄悄瞥眼殿外--那真正的始作俑者--对不起啊,太傅。被仇恨焚烧的心上掠过一丝冰冷的快意,他收回了双臂,诱导着那双紧锁的手,将自己送入了皇帝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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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太阳竟已落山。
一个人站在那里,淡青色的长衫在焚风中轻轻飘动,镀了夕阳,染了暮色,似真似幻。清癯的身影半扶着殿门,几可见骨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在风中消散,然而却又清晰的能让人感到一种清冷和孤傲,如青竹,宁折而不弯。
夏日的风那么热,然而见到这影子,却让人心里一阵阵的发寒。
不只是因畏惧,更是因种从未见到过的清寒--
凄清、落寞、冷淡、疲惫、悲伤......人说不出确切的形容,只是直觉自己若再不有所动作,便会被这莫名的心痛给掩埋,于是,他忙扯着嗓子叫道:"奴才叩见太傅--"
殿里纠缠的双影骤然分开,怀曦急忙转身,失声道:"澜?!"
心像被这称呼刺了一下,沐沧澜扶着门框的手疏忽一紧,下意识的别过了头,不去注意少年凌乱的衣衫。
怀曦自解事以来,其实还并未真正尝过欲仙欲死之滋味,方才被郑风如这高手略一撩拨,这才恍然有些了解了情欲之甜蜜缱绻,一时把握不住,不由被带得有些昏昏沉沉,压根抗拒不得,经不住就要将对方揽在怀内,任由摆布,却忽然听到门口内侍一声高呼,这才醒过神来,知道自己差点犯下错误。正要解释,见了沐沧澜神情,却又愣住:"......澜?"
沐沧澜的眼睛随声回转,然而眸光却全不在这边,仿佛眼前有个虚无缥缈之处,尽能将他眸中流露的所有苍凉、清冷、凄寒一一掩埋--他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让人只要看一眼,就整个心都战栗起来。
沐沧澜终在怀曦第三次出声唤他之前,转过了身去。
"澜!"怀曦再顾不得什么身上狼狈,追到门口,却见那一抹青影淡然拂过九十九级玉阶,融入那暮色四合,如一道浅浅的水痕,刹那消失不见......
九 不如归去(三)
手停在半空,直到墨滴滴上了雪白纸面。
"太傅?"旁边的胡福忍不住出言提醒。
"啊......"沐沧澜这才醒过神来,连忙提笔,但笔下已然晕了一小片,像一瓣墨染的莲,正好飘落在图中的泗水之上,仿佛要一同奔涌向那远方的沧海。
"太傅,要是累了就先歇歇吧。今儿画得不顺,就明天再来。"胡福劝道。
他看看旁边废弃的纸张--这已经是第五张了,手指紧紧的握住了笔管,又一次提笔,却还是下笔空空,反倒是一句诗句渐渐浮出脑海,水落石现--"一片伤心画不成",沐沧澜手一颤,终于放下笔来。
奇怪,明明记得很清楚泗水的位置、形貌,还有鎏水的地形,可为什么落笔却总是那么的困难?从画第一张开始,脑子里就不断出现些纷乱念头,在浪费了两张纸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去找怀曦解释:鎏水失守只是表面败退,只要巧妙的借助地利,便可以反败为胜。却不料竟遭遇方才的一幕,未能解忧,反更添愁。
心绪纵横。
于是,一直伴随在旁的老内侍发现他的目光又一次移向了门外。
殿门外,只有空荡荡的庭院,挂着清莹莹的一轮皓月。
原来,竟已然夜深。
偌大深宫除了偶尔一两声夏虫低鸣,再无半点声响。
沐沧澜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光洁的青砖地上一寸一寸的拉长。
空寂的寝宫却仍是这般空落寒凉。
"太傅,别等啦......"只听胡福说道。
等?居然连别人都看出来了,自己却为何没注意到:一直是在注意着到底是谁的影子?从九十九级玉阶上拾级而下,迤逦过九十九折的宫廊,再九十九重的飞檐斗角,却一直只有孤单单的一条......原来,独自踏入这空旷寝宫的时候,猛一回首是因期待,而随后的再一低头是为掩饰那空落的惘然。
第一次,没听见笃笃跟随的脚步声;第一次,没有人上来紧攥着自己衣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蓦然意识到:有什么,也会离开,也会消散。
忽然想起少年不久前说的话来:有什么,以为是永远不变的,原来不知不觉的竟然就会不在。
冷冰冰的,如同谶言。
胸膛里突然被种东西填满,分不清这团软绵绵的是酸涩,是失落,还是不堪。那感觉真像是少年时候,和师兄们相约,每人都写了心底宏图大愿埋在一棵树下,约好了十年后再回山挖开,看看各自的都有没有实现。当时说得那般笃定,仿佛十年之期不过是眨眼工夫,转瞬就到眼前。然而当真光阴荏苒,人到中年,自己真又回去埋愿之处,却只看见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林,早分不清哪里是埋藏所在。而其他人,没有一个回来。就那样一直站着站着,直到那一天过去,发上沾满了已属于第二天的晨露,才知道:当初的梦想,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约定--
原来,人生一个拐弯,就可以是沧海桑田。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会永远原地等待。
沐沧澜闭上了眼睛,全身的力量仿佛是一下子给抽空,再无力抵御汹涌而来的疲倦。
"太傅,今晚还是您先歇着吧。"听得胡福又劝,边说边来扶他起身。
沐沧澜睁开眼,却未走向床榻,而是在一旁的贵妃靠上倚坐下来,一手支着太阳穴,星眸半掩。视线有些模糊,对面明黄枕衾,这头御案青灯,哪一样映在眼底都是一样泛着残照孤光,原来竟已习惯了那些漫漫长夜:睁开眼默默注视着御案后埋头批改奏折的少年,陪他一起燃尽那袅袅烛焰,不知不觉中同看那第一缕晨光--在他目光不能及的明黄帐后。
而今天,这焚夏的夜为何这般的长?
胡福见沐沧澜眉间倦意深浓,却始终不肯去榻上就寝,忽想到了什么,建议道:"太傅,今晚天好像格外闷,是不容易睡着。要不,奴才给您点点儿安神催眠的香?"话说出口,又有点后悔。
果见沐沧澜抬睫,胡福忙作势掌自己的嘴:"瞧老奴这记性,还什么香不香的。"
沐沧澜微勾了唇角,略一摇头:"胡公公不必如此,过去的已然过去了。"
胡福端详他神色,当真没有记恨之意,反是那倦意刻骨,望之刺目,便下了决心,又继续道:"太傅,其实老奴原来在精工坊待过,专管宫里的香料,因此对香还真有些研究。像这炎夏吧,便不妨少少用些白昙香,最是宁神助眠。"
沐沧澜垂了睫,未反对。
淡远的清香很快四溢整个朝阳殿。白昙香香如其名,像是无数长夜粹集而成的灵气,在某一个月朗星疏的夜里为一抹月色扣开,释放出那世上最深暗最神秘的芬芳--有人看无人看都自顾开放,刹那凋谢,弹指一挥间从不求人解,只留给明日的朝阳一缕清浅的幽香。
孤芳自赏,无端的忽有些凄凉。
感觉眼皮逐渐沉重,却始终还残存着一线意识,听到那更漏点滴仿佛永夜般长。
焚风拂进来,撩动青丝,温热的触感还似过去--少年的拥抱总是在这样半梦半醒间悄然而至,轻手轻脚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惊碎了谁的梦境,柳絮一般柔软,像裹挟了春风一样......
迷迷糊糊的,似乎是这春风又来,带起纷坠的花雨,轻柔的飘到人身上,丝丝酥痒,点点沁凉......身体软绵绵的,为那春风包围,支额的手不知不觉滑落了下来,于是整个人都陷入了一团温暖的柔软,仿佛是为那薰风托起,轻飘飘的,荡在了流水之上。
先是眉心触到丝潮湿,紧接着是鼻尖、面颊,然后耳垂也沉入了这丝滑流水,随那水流载沉载浮。身体里不知何时藏了根琴弦,为这浪花的手温柔撩拨,激起一串串共鸣回响。恍惚中,面上禁不住泛起淡淡的潮暖。
而那热流还在蔓延,脖子、锁骨、胸前......肌肤上像有无数条小鱼在游弋,轻盈的在每个漩涡间穿梭转圜,带开一圈又一圈的酥麻,惹得身体明明极端想要放松,却偏又先绷紧。整个人就像一根渐被拉开的弓弦,缓缓蓄力,不知不觉将至那极至的圆满。
热得难耐,他不由自主的仰起头来,脊背上被什么顺势一托,感觉就像是躺在一叶轻舟之上,随那澹澹波涛浮沉起落。整个世界都晕眩了,再辨不清方向,只能依赖那扁舟,贴和那暖流,上下跌宕......
不知不觉已汗透重衾,朦胧中,身上束缚层层褪去,丝缎滑落,极尽温存。
全身顿时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恣意舒畅,每一个毛孔都渐次打开,汲嗅着那馥郁的甜香。白昙花的香,像是蛊惑一样。整个人都在这片芬芳中变得柔软、柔软,再柔软,像一片白云一样遨游在九宵清空。身周那风儿啊,真暖,真柔,欲醉般的让人沉溺、沉溺,再沉溺。
昏沉中,身体已如开了满月的弓,谁放了欢愉的箭在那紧绷而至颤抖的弦上?某种陌生的热流刹那涌遍四肢百骸,肆虐如那日随内力奔流的毒素,一样的酥麻,却是不一样的缭乱--能承受那嗜骨苦楚的身子居然像是不能抵抗现在这热浪,呼吸都急促了,细碎的呻吟在喉间辗转--从未经历过这样一种无助,一种不能控制的极端快乐,仿佛世界都就此倾塌,理智已被丢弃,人早不知该当怎样。
只能随波逐流。
只能让这芳香将自己更深的埋藏......
浑噩中,似乎听到自己一声轻喘,全身一震,像一片树叶为巨浪高高抛起,随即便跌进了深海。他竭力想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浓浊的黑色,仿佛汪洋海底,又夹杂着点点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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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好几天,满殿都仿佛仍残留着那晚白昙的幽香。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嗅来似倦似惘。而每天这样的时光,似乎变得越来越长。
那一夜,之后谁都没有再提及,仿佛真只是春梦一场--那样从未体会过的极致愉悦与迷惘。只是,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似乎更加习惯却又抗拒每夜的相拥。每每,总是可以那样清晰的感受到从身后紧环住的自己的人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每一寸爱抚,每一丝反应,以及压抑的最后僵直。
常常在半夜忽然被惊醒,感到身边的少年一跃而起,隔着薄衾,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那火样的欲望。身体随之一僵,却仿佛又能闻见那夜白昙的甜香,辗转挣扎偏似又朦胧渴望。然而,身边人却每一次都像只脱兔一样从床上跳下。紧闭的双眼看不见他去向,只能听见一溜小跑的脚步声,如心鼓慌张。
此时,躺在床上装睡的人就会不自觉的露出一抹苦笑,不知是丝感动还是丝凄惘--
早又过强的人此时又这般强自压抑,这是何苦?既要小心呵护,那又何必当初?
然后,总会听见回转的人的叹息,凝视的目光虽闭着眼睛也能感觉,那般滚烫,又那般哀伤。再然后,便是更加滚烫的胸膛,将人紧紧的熨贴上去。不过隔着几层皮肉,两颗心都被这火热熨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