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光闪闪的帝座;
那琥珀流光的水泽;
还有那涌动的暗红色的热流--那是血,他的血!
他为那个人所流的血,像今天一样为那个人流的血--
那个人......就是--
父皇!
天朝之巅,凤怀曦猛然睁开眼来。
十 天高云浅(二)
洁净纱布蘸了药水敷上那肩背,转眼就被染成暗红,虽然伤口都不深,但三十条纵横交错,也令人整个视野都为血污模糊。伤口上都已经结了紫痂,但因之前包扎潦草的缘故,周围还是朱痕斑驳,洗拭了半天,才露出肌肤原本的色泽来。
换下来的纱布往药水盆里一放,就洇出一片殷红,瞿濯英再忍不住将手里纱布往盆里一丢,喝道:"沐头!"
静静坐着由他裹伤的人依旧不看他。
"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瞿濯英走到他面前,盯着他,"庶民都知道‘刑不上大夫',你堂堂帝师竟然就这么挨了三十鞭子?!"
"是竹......"沐沧澜终于开了口。
"师兄说话你顶什么嘴?!"瞿濯英白了他一眼,狠狠望他的目光随即又一寸寸的暗沉,"你说你?!唉,这么一来,你以后还要怎么在朝堂上立足啊?"
那玉雕一般的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沐沧澜侧过头去,声音里能听出丝暗哑笑意:"兴许以后也不用再上朝了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武将粗人可猜不透你内阁首辅那些花花肠子。"瞿濯英伸出手去,扳过他颊,望进那深黑眼底,"你给我说清楚:究竟为什么要平白挨这顿打?你朝服呢?你扔哪儿去啦?"
沐沧澜猛然闭了眼睛。瞿濯英却未再强逼,他看见那长捷颤动,如濒死的蝶,许久,才听那人终于道:"朝服在哪儿,我不知道,我也来不及去找。再说了,就算我穿戴整齐了去,人就会老老实实的盖印,轻易的放我走吗?以我现在这情形,他们总能寻出过错来拦我路的。"
瞿濯英终于再忍不住,轻声问道:"传闻......是......真的?你......你当真和皇上......"手上却是一松,任由那人再次偏过了头去。
沐沧澜睁开了眼睛,眼中细碎水光已褪,只剩下一片无波无漪,极轻却极清晰的点了点头。
瞿濯英绞了浓眉,深吸了口气,仿佛是要将肺内浊气涤尽,才能开口言道:"那他,他又为何不来救你?"
沐沧澜语调平淡,似如常闲语,只是仍不肯回转,道:"师兄不要怪他,他是明白了我啊。"一句话出,眼前忽然一恍,旧时光如海边细浪拍打崖岸,突然无边涌上,"我这次是无论如何都要出来的,谁也拦不住我,包括他在内。的确,他要是赶去,是可以阻止笞刑,可他能阻止天下人对我们关系的鞭笞吗?别说他现在手上权力还不牢靠,就算他以后亲政了掌权了,他又能堵得住悠悠众口,挡得住流言蜚语、天下人反对吗?他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自己和我一世!"淡淡说着,心里却像有浓酸在蚀,百虫在嗜。
他人却仍存不甘:"沧澜,你也太多虑了,他毕竟是九五之尊,是天子啊!"
"天子?"他轻笑了声,摇头,却还是不回眸,"天子的权力又究竟是谁给的?"
没有人能回答。
沐沧澜抬起眼帘,目光深湛,落于这庞大帝国最辽远的层峦叠嶂,漫漫道来:"师兄啊,你可知道我们当初接下的是怎样一个国家?皇皇天朝,被蛮子打得血流成河;地大物博,国库里没有一锭银子。勋戚横行无忌,官吏贪墨成风,举国之下找不到一处清明的地方!皇帝冲龄即位,外负皇父为虏之耻,内担国计民生之忧,还被人架空了实权。这些年,说实话,我们不容易啊。我沐沧澜以臣子之身,名为帝师首辅,实在代行君权,走得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敢有半点纰漏--师兄你曾说过我是如履薄冰--何止如此?!我知道我只要哪怕说错了一句话都是万劫不复。沧澜不怕死,但怕这江山从此又会变了颜色。这是我们用血泪换回来的清平,我怎甘心让别人毁去?!我要留一个好皇帝给这河山,也要给这皇帝留一个清明社稷。师兄--"他终于转过了脸来,秀长深邃的凤眸里装了整个天下:"你说,以何治国才能保太平昌盛?
瞿濯英低眉看着那盆淡红血水里映出彼此的眼眸,沉沉道:"法。"
沐沧澜淡淡一笑,那笑容里竟似有春风拂过,绿了江南岸,红了塞北花,点头:"臣代君权,要服众,唯以法;君临天下,求大治,也唯以法。所以,我才怎能不挨了这顿打来做这个表率,他......他又怎能出来替我徇这个私逃这个罚?要是这样做了,我们两个从此都谁还有脸来谈什么依法治国?而若没了法纪,要他以后拿什么来管束天下?"
"沐头,说你就是根大木头啊!人哪朝哪代不是皇帝老子一人说了就算,权臣禀政无人敢违?就你!也就唯有你,才想得出这种方方正正的治国之策来。你也不看看你这身子骨,这等苦肉之计,是你玩得起的吗?!"瞿濯英鼻子一酸,掩饰的站起身来,别过眼去。
"是沧澜不好,让师兄担心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沐头......"瞿濯英猛然转过身来,镇边虎将眼中噙着点点碎光,一把握住了那单薄肩膀,"我的好师弟,我宁愿你还是那个只顾闷头吃零食,懒得搭理我这个‘话痨'的......傻‘沐头'啊!"
"师兄......"他感到自己的手几乎就要抬起,像儿时一样抱住兄长,纵身投入他怀内,将所有委屈苦楚都哭个干净。然而,却再不能。无人发现转瞬即逝之间,这以强硬刚毅著称的首辅眼中曾流露过孩童一般炽烈的暖意,只看见那只能以宝剑辉映的双瞳散出永远的清明神光。沐沧澜双手置于身侧,仰首望瞿濯英,唇边仍蕴一抹如兰微笑,淡淡道:"师兄,孩子总要长大。"
瞿濯英长叹一声,松了紧握,扶着他肩,凝目相看:"沧澜,你告诉我:你花这么大代价赶到我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沐沧澜目光一肃,剑光一凛:"护驾。"
瞿濯英却听出别的意味,直言相问:"护的哪个驾?"
"真不愧是师兄,一猜就中。"沐沧澜笑了,难得流露轻松神色,"太上的驾自然要护,没了他,找谁来着落今上的亲政、虎符的下落。我可绝不能让别人抢了先机--对了,师兄,这些天来,除了你的人,没人见过太上皇吧?"
"照你的吩咐,派去服侍的都是最可靠的人。"瞿濯英眉心一拧,轻声道,"不过,沧澜,太上的情况......似乎不太妙啊。"
沐沧澜不意外,亦不回答,继续道:"今上的驾更要护,我有预感,四王他们就要动手了--太上南归是最微妙的时机,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说着,深深望向瞿濯英:"师兄。"
瞿濯英故意摸摸鼻子,做一脸无奈苦笑:"你说吧。"
他不禁也笑了,灿如流霞:"如果事变当日,你能见到虎符,那么就请率紫金精锐统领三军助今上平叛;而如果未见,那就还凭此内阁票拟,以这五千枭骑保今上平安。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记得告诉他:忍一时之气,将来便总有回旋之机。"
"等等。"瞿濯英又一次一把抓紧了他,"这话,你怎不自己对他说去?"
沐沧澜怔了一怔,脑中转过千万说辞,可在这目光注视之下,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唯光阴如水,任无声有声,都照样奔逝于人世流转之间,千唤,无一回。
门上响起了扣响,有人恭敬的在门外报告:"将军、太傅,太上皇有旨,传召太傅。"
瞿濯英手一紧,却被沐沧澜轻轻推落,披衣起身,整束好青衣。
在他因伤微蹙了眉峰,勉力去系紧袍带的时候,瞿濯英终于走了过来,"我帮你。"说着就绕到他身后,替他束紧。
沐沧澜感到那手温暖,稳健如初,一股暖流熨平了身上每一处伤口。
"谢师兄。"留下一句,他推门而出,并不回头。
瞿濯英只觉手心一空,望那远去背影,一拳击在桌上,水盆被碰翻,一腔赤红抛洒而出。"奶奶的,敢跟你师兄交代后事?!沐头,你等着!"
前来通报的下属看见紫金将军眸子里仿佛能蹦出火星。
十 天高云浅(三)
"陪朕出去走走吧。"没有想到,这是二人见面后,燮阳帝所说的第一句话。
一时的恍惚,都被两个城府甚深的人暗地里压下。
沐沧澜跟着他迈出屋门。
刚越过国境进入紫金关内,多年沦为臣虏的经历令燮阳帝的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平时稍大一点的响动都会令他大发雷霆,于是瞿濯英就特意安排了一个僻静所在--在边关古刹玉泉寺里辟了间幽静院落给他歇脚。燮阳帝入住后,倒也未再提出不满,只是几日来都闭门不出。所以这一日,还是他第一次走出门来。
边关焚夏骄阳刺目,此时虽已暮色沉重,但日薄西山,却仍有余威,沐沧澜看见那久不见阳光的人抬起手来挡了一挡,手的阴影在那越发苍白了的脸上投下一团深黑,连那凤氏皇族一向引以为傲的高挺鼻梁亦沦陷于这一片沉暗,斑驳不清,孤高不复。蓦然间,他发现如今被尊为太上皇的人鬓边、头顶闪烁的银光原来并非阳光的反射,而是,数量可用触目惊心来形容的银丝--他突然想起,眼前的人还不到四十--这还是他亲口对他说的:"原来沐爱卿也是四月里的生日,本太子也是呢,呵呵,不过,足足早了爱卿十载光阴。"言犹在耳,却早物是人非。
沐沧澜只是静静看着,看那瘦高身影已现出佝偻,影子在斜阳下拖得老长,缓缓的逶迤向院中的藏经阁,一步步拾阶而上,默默的跟了上去。
楼阁高处,血色残阳之下,漠漠平原一望无际,山峦起伏,长城蜿蜒,蓊郁林色一直融进无穷无尽处的萧索天色,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凭栏的人回过头来,于夕阳中端详那人容颜,戎马倥偬,兵火交织,庙堂森严,勾心斗角......无数过往曾经回旋而来,那梨花般的容颜早不复当初纯净鲜亮,却依旧如一道冷光,动魄惊心。只是,他也老了很多了--"本太子长爱卿十岁呢。"隐约记起当年的自己曾说过--当年相对,意气风发;而今再逢,两鬓皆灰。
于是,他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爱卿,好久不见。"
十年前的称呼,却已非十年前的彼此。沐沧澜淡淡回之一笑,用的乃是当下的称谓:"太上皇,别来无恙。"
"太上皇?"燮阳帝冷笑两声,"你封的?"
"沧澜不敢。"他从容直视,"如此称呼不过是顺乎天意民心而已。"
"天意民心?"燮阳帝消瘦的面颊上深眸显得更加黝黑,寒光幽幽,冷冷反问,"老天爷会站在你们这头?"
他挑眉扬起自信的笑容,眼神坚定似含讽刺,道:"太上皇不妨自己来问一问、自己来看一看:这河晏海清是谁保卫的,这承平盛世是谁开创的,眼前这静谧的山河是拿什么换来的?"
说得沦落敌手的人不由眉心紧绞,燮阳帝心中一跳:他比以前尖锐许多。这些年,竟是什么揭开了这匣中龙吟,这般锋芒毕露璀璨夺目?想着,在北蛮都有所耳闻的流言蜚语顿时攒聚起来,脑海中一念陡生,浪花暴涨,不禁眯眼睨视:"那所谓民心呢?民心会支持一个与自己师父淫乱的皇帝?"
沐沧澜的眸子静如秋水,冷冷看来并无愠怒,反有隐隐怜悯之意:"这个沧澜不知,但知乱世之中,百姓平民命如蝼蚁,一世苦苦挣扎,唯求三餐温饱、安居乐业而已。"
燮阳帝啪的一击木阑,尘埃四起,咆哮道:"你沐沧澜休要说得好听,你们就是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耳盗铃?你与你那好徒儿干下的丑事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堂堂帝师以色媚主,他身为天子居然不避不讳的公然将你置于寝宫!你们两个所作所为自有天下在看。老天有眼,岂容你们胡作非为?"
"老天?"他的眸子望向远方暮色四合纤云肆卷,深远过那苍穹云天,"老天若真有眼,便不要落洪水冰雹,不要降旱灾蝗灾,不要血火杀伐无边战火,不要贪官污吏勾心斗角!只要春花夏风,秋月冬雪,五谷丰登......"满天红霞中,一轮新月已悄然东升,清莹光华,无有私照。燮阳帝见他笑如明月,向那远天,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倘若苍天当真有知有觉,又如何能这千百年来冷颜无改,永远这般无动于衷?"
"天若有情天亦老。"燮阳忽然呵呵轻笑,低头看着尘埃落定,一地紫灰,"不处上位,这个道理,你永远不会懂。"
沐沧澜收回目光:"沧澜的确不懂。沧澜只知无论谁处上位,都应施仁义、降甘霖,而不是陷民生于水火、社稷于刀兵。"
冰冷的言语如那屈辱的岁月,千刀万剐着曾为俘虏的人的心,但他更记得自己曾是这江山的主人,燮阳帝抬起头,逆光中看不清那深陷的双目,但听得出那声音里的情绪起伏:"你是在怪朕?!--轻动干戈?还是......"
他制止他的多余猜测,只扬手一指那巍巍山岳,滚滚黄河:"天若有知,可敢直面这黎民苍生,说一句‘无愧'?!"
燮阳帝猛地转过了身去,两手紧抓着阑干,猛咳了一阵,孱弱的身形似乎随时都要随风飞逝。"爱卿......"他感到喉咙里梗着这称呼,耳中却听不到唤出的声音,只听见自己从牙缝里面冷冷蹦出:"这还轮不到你来质问朕!"疏忽转身,他压抑的低笑,盯着那人:"你也配跟朕谈‘天'?老天会保佑一个野种统治我凤家皇朝?"
最后的杀手锏却未得到预料中的成效,沐沧澜神色无改,"自作孽,不可活。"他淡淡抬睫,"太上皇这些年应该早有体会。"
"哈哈哈哈!"燮阳帝桀骜的长笑,"是啊,是朕自己做的孽,挑了这么个野种来夺走了朕的一切!但朕--"他凝视他,"朕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狂笑中,暮鼓晨钟突然响起在这边陲之地,惊起寒鸦无数,黑羽纷腾,遮天蔽日,盘旋数圈后又归于天际。那里,暮霭沉沉楚天辽阔。
沐沧澜举眸,如血残阳沉入他沧海深眸,平静言道:"陛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
燮阳帝愣住,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就这样说出这一句来,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忽然都派不上用场。一时沉默,他搜索着所有应对之词,甚至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簪花宴上,琼枝重蕊下,自己是怎样回答那凝霜胜雪的人儿,面对着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眸--"沧澜愿助太子殿下开创承平盛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知殿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自己是怎样说的?"爱卿肯助我一臂之力,何愁盛世不成?只要爱卿肯留在东宫,常在本宫身侧。"--那时说出那样的话时,可有料到今日的结果?一句话,晃动了时空,却已改不了注定的结局。
燮阳帝望着残阳下彼此纠缠的黑影,一字字道:"朕仍只要爱卿长伴朕身侧。"
西风来,哀鸦悲鸣,几片黑羽落入岑寂古刹,沿着斑驳石阶飘然滑落,落入一地青草碧绿,那碧色是虽血红残阳亦不能融解的生机四溢,让人想起那无边无际的草原,蓝天白云下,夏草疯长,朝气蓬勃。
沐沧澜点了点头:"臣领旨。"
燮阳帝看着他,眼中不知浮上是满足还是悲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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燮阳帝落下最后一个字,然后慢慢的吹干了墨迹。身边那人不言不动。于是,他掏出了一个布袋,里面是一块泥巴,他小心翼翼的将之敲碎,那里面仿佛藏着他最后的珍宝--的确如此。泥土剥落,露出一方金光闪闪的小印--正是他最后使用的贴身之玺。拿起那方小印,手禁不住颤抖,他掩饰的咳嗽了两声,猛地抬眸:"你真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