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路西法教堂,蛮荒地带天使牢狱,梅丹佐的别院,向日葵田园,禁闭之地,无边无际的云海,离开了天界。在红海的某个角落停下,我将他放在地上,回顾四周:“魔界的入口在哪里?”
身后有人拍我的肩:“副君殿下,把镰刀给我。”
我怔了怔,回头把镰刀放在他手上,但只是不经意的一瞥,我就愣住了。
眼前的少年几乎跟我一样高。
他变大了没错。不止变了一点。
他又坐在了镰刀上点烟:“休息一会,累死了。”我面无表情:“真是辛苦你了。”
他还露出很大度的微笑。他两条的腿交叠在一起,粉嫩的小胳膊小腿变成得劲瘦修长。他抬起眉目看着我,圆圆的脸变成瓜子型,连眼睛也变得细长。额前卷发衬着红玫瑰,显得格外艳丽。
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这孩子,长得真的……太妖了。
待他完全抬头,我彻底怔住。
他抖抖烟杆,扬起玉锥似的下巴,瞳孔在迷雾中呈现酒红色,如同夏日盛开的锦葵:“怎么这么看人?”
我朝他走了两步:“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猛地勾住我的腰,把我揽过去,朝我脸上吐了一口烟:“爱上我了?”
我被呛得干咳起来,推开他,揉揉发烫的眼睛:“你很失礼知道么。”
“我只对女士小姐有礼,男人我不管的。”他眯起狭长的眼睛,唇瓣殷红,“不过,对我一见钟情的女人确实不少,男人你是第一个。”
他的性格无疑是变态的,如同传说中那样。正因为他的性格气质所致,不经意看去不会发现……我这才看到他烟杆上的图纹,除了缠在上面的蔷薇,还有一个特殊的标志:一个圆圈,里面装了十字,但十字大于圆圈。以占星学的角度来说,○是精神力量,代表崇高道德,接近上帝。+是物质力量,代表肉体欲望,接近恶魔。这个符号是+穿过○,象征什么,不言而喻。
这个图纹在魔界很出名,不亚于象征撒旦的六芒星及倒挂五芒星,它是撒旦之子的符号。
我轻声唤道:“玛门。”
他愣了愣,狐疑地说:“你……怎么知道?”但很快微笑,“哦,我都忘了,你和我爸是故人。”
我说:“你母亲是夜之魔女,莉莉丝。她和我有同样的脸。”
玛门嘴角勾起,似笑非笑:“我妈是魔界之花,你跟她比,害不害臊?”
我看著他的脸,与路西法七分相似的脸:“你母亲在生你的时候,心情一定很好。”
玛门说:“你又知道了。”
看著那一张略显稚气却俊美十足的脸,我禁不住莞尔:“人家说母亲在怀孩子的时候,心情越好,孩子越漂亮。”
玛门说:“少拍马屁,我不吃这套。”
我说:“我没必要拍你的马屁。你父母感情还好吧?”
玛门得意地笑:“嘿嘿嘿,我都受不了了。都结婚这麽多年了,我爸妈还天天没完没了地做爱,只要一有空,问他俩干什麽去了,一定是上床……呼,这种乐趣你们天使不会懂的啦。”
“我知道。”我闭上眼点点头,“魔族以性爱为骄傲。”
记得自己曾说过,不想见玛门。可是如今看到,感觉竟不像自己想的得那麽难过,甚至有些……感动。玛门这孩子力量强大,爱耍嘴皮子,心肠却不坏。没想到最成熟的人,养出来的儿子反而最孩子气。
路西法把他保护得很好。
深呼吸。
记得刚开始,我还做过很无聊的事。我居然去问他,如果他和莉莉丝在一起,原因会不会是我。
他当时笑得漂亮极了。他说,那不可能。
我晃晃脑袋,径直往前走了两步。
过去了,统统都过去了。
莉莉丝和路西法,还有玛门。一家三口,生活被幸福塞得满满的,再容不下任何人,任何杂质。
玛门,玛门。
光是想著这个名字,就会回想起很多事。很多让人微笑的事。
路西法喜欢的名字是哈尼雅,我喜欢的是玛门。到最後,竟然对调了。
这至少说明玛门在出世的时候,路西法还在想著我,不是麽?
记得那段时间,他常常贴心地替我削水果,我会霸道地把他当小厮使。他偶尔会批评我,都被我的蛮横给顶撞回去。
那段时间,我们黏作一团,从不嫌恶心。
那段时间,我们天天依偎在一起,心跳跟著对方的心跳,呼吸著彼此的呼吸,每天必做的事,就是把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仔细温习。
现在突然觉得分外满足。
路西法……他也曾记挂,也曾思念。
玛门用中指麽指轻捏住烟杆根,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爸还没把我的名字从召唤簿上剔除。”我说:“连你都能召唤过来,确实够奇怪。”玛门说:“所罗门七十二柱魔神的名字都在上面。我提了几次叫我爸取消,他那烂记性真是……他要再不取消,我就叫人把地狱七君的名字也加进召唤簿。”我说:“你平时跟你爸都这麽说话?”
他扬头一笑:“哈,我知道你们这些古板的天使都很注重辈分的。”
我说:“我也有个儿子,比你小一些。他很乖巧,但是没你机灵。玛门,有这样的家庭,你很幸福。”玛门说:“我年纪不小了,别仗著自己老点就了不起。”
我说:“对你父亲好一点,知道麽。他很爱你。”
玛门说:“这我知道,不用你说。”
我摸摸他的头,微笑:“好孩子。”
他猛地闪开:“怎麽现在态度怎麽这麽好了?怕了我爸?放心吧,他从来都很公正,和你一点也不像。”
我说:“是。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
玛门挑眉看看我,从镰刀上跳下来,抖抖衣服伸伸懒腰,只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把它举起,扛在肩上。镰刀的中间有一个白金骷髅头,刀尖雪亮,带著些深紫色的光。
玛门说:“行了,我们现在就去魔界,你不想给人发现,就把翅膀收了。我记得你会火魔法的,刚好可以装成邪恶法师混进去。”
邪恶法师常常穿著黑袍,擅长火属性的攻击魔法,一旦他们进入战场,凝视他们时,就觉得他的身後只有一片火海。这对我来说不难,只是因为邪恶法师长期钻研诅咒魔法,经常去一些阴森的地方,脸多半都比较像死人,偏棕色,干瘪瘦削。
玛门说:“看我有什麽用?谁叫你长成那样了?把头埋低一点就行了。”
我说:“如果被发现,你就违约了。”
玛门不耐烦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比我妈还罗嗦。走了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将手中的烟杆转了几圈,塞入衣襟,一把抓住我的手,念了一句咒文。速度快得惊人。下一刻,黑雾将我们包围,四周的景象开始模糊。
一瞬间,我觉得有些窒息。
身体在往下不断坠落,刚想展开翅膀,就已经重重著地。
脚心被震得有些发麻,我按住脑袋,定神。刚睁开眼,视线就被黑丝绸挡住。玛门把披风搭在我的肩上,戴上帽檐。见我在看他,忽然甩手不干了:“自己来。”
我将披风系好,玛门在旁边踱步,忽然说:“其实魔界也不错,很多女的都不穿衣服哦。”我说:“这个我有所耳闻。”玛门说:“哦,我忘了,你不喜欢女人。”
我未加辩解,留心观察周围的环境。
还是晚上,我们在一个森林里,隐隐传来虫鸣蛙叫。月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洒落,遍地斑驳的光点。前方是一条小路,一直往下弯曲蔓延。
玛门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阴森森地说:“你别被吓哭了,这儿有鬼的。”
我笑著摇摇头,慢慢走到他身边。
玛门古怪地看我一眼:“天使长走路都是这样麽。”我说:“怎样?”
他将挺胸收腹,背脊笔直,目视前方,往前慢慢迈步,看去倒蛮端庄娴雅。可一想到他是在学我,就忍不住笑:“你父亲走路还是一字步呢,怎麽就想著说我了。”
玛门想想说:“你居然连这个也知道。我看他看习惯了不是?”
我点点头。路西法走路的姿势确实漂亮。记得很久以前,光看著他的背影,都会令我心跳加速,难以呼吸。不过……也是很久以前了。
我和玛门往前走了一端,他一手扛著镰刀,一手叉在腰上,歪斜著身子往月色下一站,更显得身躯单薄。他扬扬下颚,七个耳环闪闪发亮,就像人鱼晶莹的泪珠。
“看到那条河了吗?那是冥河,是咱们魔界的象征。”
我说:“嗯。冥河贯穿了魔界,是魔界的生命之河,总共有四大支流。第一条叫守誓河,第二条叫苦恼河,第三条叫悲叹河,第四条叫火河,又名所罗河。其中所罗河最长最大,上游在第五狱,在尤拉部落外的海勒悬崖断开,形成飞鹰瀑布;中游在第六狱,流经龙怒之谷;下游在第七狱,环绕而形,成为帝都罗德欧加的护城河……我没说错吧?”
玛门明显惊讶:“我听人家说,天使从来不屑学习任何别族的东西。”我说:“不,我对魔界很感兴趣,尤其是历史。但地理一般,研究得最多的,也就是所罗河。”
玛门说:“你喜欢所罗河?”
我说:“喜欢。”
路西法以前常常给我提所罗河,因为那里有大片的曼珠沙华。
他是个有梦想的人,而他喜爱绝望的花。
玛门说:“奇怪了,我爸也喜欢,你为什麽喜欢所罗河?”
我说:“因为河边有我喜欢的花。”
玛门说:“你居然和我老爸喜欢一样的东西,我真受不了。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走。”
我笑了笑,跟著他过去。
有些窃喜。至少……我们还有相同的爱好。
皓月千里。守誓河上横跨过一座宽阔的石桥,对面是一片黑森森的荆棘。这里和我上次来时差了很多。我看看玛门,玛门依然笑得不大正经。他拉住我的手,飞速往前跑去。
刚跑到桥梁前时,一个巨大的骷髅头轰然冲起。
我往後退一步,忙抽出腰间的圣剑,再抬头眼前却空空如也。
玛门说:“不愧是米迦勒,还吓不了你。这不过考验人用的,你要不怕它,它自然会消失。”我说:“如果害怕呢。”玛门耸肩:“就被它吃掉喽。”
我点点头,走到桥上。
脚刚一迈上去,眼前的景色立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黑色的荆棘疾速缩回原地,露出石路,两旁尽是万丈深渊。道路极窄,斗折蛇行,每隔一段,就会有一个石拱门,数数总共有七个,拱门上雕刻著不同人的像。
玛门说:“著名的蛊惑之路,你应该听过。在这上面走绝对不能回头或者回答幻听说的话,不然立刻会被孤魂野鬼推到深渊中去。”
我点点头,示意他先走。
玛门看了我一眼:“大部分天使来这里,都是听到耶和华的声音,他说要给他们提阶位。可你似乎没那必要。我倒真的很好奇,高高在上的米迦勒殿下,会被什麽诱惑。”
我说:“那你呢。”
他说:“我听到有人说要给我珠宝。”
我笑:“不愧是‘玛门’。”
玛门说:“你废话真多,快走。”
我和玛门走了一段,真的是步步惊心。道路太过崎岖,而下面的深渊看不到底。玛门走两步就说一句不要回头,我一个劲地说是。路过第一个门的时候,我看到古老的石柱上左侧雕著沙利叶的侧面,他手中握著短弓。右侧是亚巴顿的侧像,他手中拿著号角,背後长著六支黑羽翼,一脸怒容。
玛门说:“你有听到什麽声音吗?”我说:“没。”
玛门说:“七个石柱上左侧刻著七个撒旦,右侧刻著象征原罪的七大恶魔。”
然後我们走到第二个门前。左侧依然是亚巴顿,与前面不同的是他手里拿著巨锤。右侧是利未安森,龙身鱼尾,体大如牛,有剑般的牙,面容阴森。
玛门问:“你有听到什麽声音吗?”我说:“没。”
玛门说:“地狱七君是按由七狱的管辖者从上到下排序的,例如第一狱的管辖者是沙利叶,第一个门就是他的雕塑。七大恶魔则是按他们在魔界的地位排序。”
我说:“里面有你吧?”
玛门居然还很得意:“当然。”
第三个门左侧刻著莫斯提马的像,他手握铁索,长著四支黑翼,头发极长,国字脸,下巴上有个小沟,同样是堕天使。右侧雕著人猫蛙三头一体的鬼王巴力毗珥,三个头也都是侧面,背生骨翼。
玛门问:“你有听到什麽声音吗?”我说:“没。”
玛门说:“七个里你总会遇到一个,小心别回头。”
第四个门左右侧都是别西卜,他左手抱羊头,右手拿软鞭,骨翼牛尾,外貌却十分威严睿智。
玛门说:“哎,又开始了。”
我说:“怎麽了?”
玛门说:“‘玛门,玛门,伟大的玛门殿下,我可爱的魔界小王子,我这里有山那样大的黑珍珠。’这次把金子换成珍珠了,其他的完全没变。也换点新套路啊。”
我笑:“看来他们知道你最近收集黑珍珠,也算厉害的。”
玛门说:“他们不知道,他们只是可以唤起你心中最渴望的东西,让你产生幻觉。”
第五个门左侧是萨麦尔,他手中拿著长剑,脸上依旧是蛇纹刺青,但这时他的半张脸布满蛇鳞,眼睛也变成了蛇瞳。右侧是阿撒兹勒,他依然戴著羊角耳环,他没有太大变化,除了头上也多了羊角。
玛门说:“还没声音?”
我说:“没。”
玛门说:“可能是下一个。”
第六个门左侧依然是阿撒兹勒,与前面不同的是,他手里握著圆月弯刀。右侧是玛门,刚好是他戴著七个耳环的那一面,他手握大镰,难得正经一次。和前面那几个恶魔一比,突然看到玛门,更觉得惊豔。
玛门在前面说:“你还没有听到声音?”
我说:“没。”
玛门说:“或许这个对天使无效。”
到第七个门前,我两只眼就离不去门柱了。
左右侧都是同一个人,曾经美丽的光耀辰星,现在的撒旦首领,魔界之王,路西法。
左右边的衣服不同,左边是战装,右边是宴服。左边的路西法挂著披风,手握权杖,看著远处。右边的路西法身著翻领华衣,头戴细链,链条长短不一,垂在长发上,格外醒目。他半睁著眼,眼神妩媚。动作愈发优雅高贵的同时,也愈发随意慵懒。
然後我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伊撒尔。”
整个人都僵住。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个声音温软轻柔,一声声击著人心深处:“伊撒尔,回头看看,我就在你身後。”
玛门说:“还是没有声音?”
我不敢动。我知道那个是假的,是幻象……
“我想你了。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们和好,然後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只是我们两个的。”
“伊撒尔,回到我身边。”
我看著眼前路西法的雕像,心里清楚明白那是假的。可是,这麽多年,再没有哪个时刻会比现在幸福。
看著他的脸,听著他的声音……很像在做梦。
玛门走过最後一道门,转过头来看著我,慌道:“不要回头,不要回答,那是假的!”我点点头,平和一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