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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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官与民
是小峰,从背后轻轻拥住靳岚,把手搭在他肩上。

靳岚没有回头,肘部轻轻推开小峰,脱下自己身外长衣盖在艳棠脸上。拜了三拜。
粗布青衫淋了雨,早就湿透。紧贴在那张面庞上,没有一丝空隙。雨点还在下落,逝者脸部轮廓便呈现。单薄的鼻梁,尖尖的下颌,全都晕作一片深蓝。
那张脸,再也不用看客人脸色行事,小心翼翼。满地飘红,从此便化为尘土。雨里飘摇,随风飘荡。
安详去吧......

静默许久,靳岚才站起身来回头看,"小峰,你和杨......"后半句话却如吞了骨刺般,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了。
小峰胸前,狰狞的红色洇了大片。和着雨水延展成古怪一团。持久的延伸,借助雨水势头仿佛有无穷魔力,不断前行,小峰便要被锁进一片红海里。
血......哪来如此多的血?
"你受伤了?"靳岚扑过去,想捉小峰又不敢捉。停在极近的距离,盯着那团轮廓模糊的红色,顿觉眼中针刺了般疼痛。
今夜见到太多血,如毒药,似蔓藤,渗透到身体里,缠绕到心间。满世,便也化作血红。
为何......如此多不想看到的血。
谁能伤了小峰?杨渥?难道当初看走了眼,杨渥深藏不露有如此功夫,伤小峰如此之深?

仔细看过才发现,身上衣服并未破。
不是小峰的伤,却是别人的血?
小峰只是垂着手微笑,看靳岚着急,看靳岚满目疑惑。却不说一个字。看靳岚匆匆褪了他的衣服,一点点仔细检查--那血本就并非沾染或溅上。雨里看不清楚,靳岚干脆冲过去,扒开小峰的衣服。
乞丐服,单薄的一层衣裳,剥掉了却没有胸膛露出。因为那里缠满白布。
厚重白布,裹缠住小峰胸膛,有几条早已松散,被血洇成一片。血色晕开了,和着雨水,布条边缘便模糊。
好似有一柄剑,从头到脚唰地劈下,自己便斩作两半。鲜血内脏都流出来。靳岚只觉得全身疼得说不出话,紧紧捉着小峰双臂,"谁......谁把你伤成这样!"
一边难过,一边匆忙合好那单薄衣物,靳岚用身体挡在小峰胸前。可雨水还是四溢,没头没脑落下。全湿透了,小峰的衣服和身上白布。那一团模糊,糊进满眼,双目都血红。"快走,还在这里做什么,赶快找避雨的地方。伤口着了水太危险!"靳岚拥着小峰,拼了力气往外拖。
不知伤口有多深,也看不清到底伤在何处。只有模模糊糊一团血,不断晕开,一直向外渗,渗透了整个天,顺着雨水染进靳岚眼睛里,把天地都变红。
小峰的伤,只怕又是因为自己吧......
刚刚这血还未洇出,若小峰不和杨渥交手,怎会震裂伤口。
"小峰,快随我走,别愣着!"
小峰却一把拉住他,依旧一笑,神色却复杂,"不必,如今......貌似这里最安全。"然后,便不肯再说话。他眼神瞬息万变,却欲言又止。

"安全......什么意思。方才听你说围追堵截,又是何意?谁围追堵截你,廷尉军?"靳岚只觉得万丈阳光的明快被雨水淋湿了,盖住乌云,顷刻间天地也一片黑暗。伤,不是没受过。地狱般的日子,摸爬滚打过来,北府镇的人哪个身上没伤口?没伤疤才是耻辱。
但今日诸事离奇。那所谓的廷尉军,那屋顶上奇怪的叫喊,艳棠遇害......谢桓失常......
来不及想,思考都多余。他只想知道一切,越快越好。小峰的眼睛里,貌似藏了玄机万千。"快说啊,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小峰去掉脸上易容,露出光洁皮肤,棱角分明的脸,他冲靳岚莫测一笑,"反正已被他们发现,这伪装也没什么用处了。"
"谁是‘他们'?--小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靳岚握着小峰的手,急切询问。
小峰却轻轻抽回手,抱着肩膀靠在墙上,望着靳岚,眼中的疼痛飘飘荡荡。沉默间雨水流了满面,汇聚,从下颌留滴落,练成一条线。半晌,才开口苦笑着揶揄说:"怎么,靳大人不知情?"
"你在和谁说话?"
大人?
若非直面小峰,看他口型语气都正常,靳岚几乎以为自己重听。
"和你呀,靳大人。"小峰呵呵一笑,震到了胸前伤口,咳了两下,脸色突然间变得苍白,"靳大人,你已做御前侍近半年,就不用这么体恤百姓了吧。官民之间,还是保持距离为妙。" 

第十九章 深巷
周身除了雨声,便是嗡嗡。一切都透露出古怪气息。
这古怪的小巷中,古怪的小峰。

靳岚头一次觉得解释一件事情原来如此辛苦,"小峰,我刚回京,不知这些变故......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他何止刚回京。无论在谢桓身边,还是自江北逃离。一路煎熬坎坷,开水里的鱼一般时刻不得安闲。今日回来,见到想见的人,以为漫天光明,却忽然变成一团阴霾,听到这样一堆莫名其妙的言语。
"当然知你刚回京。此前不是一直和宁远王世子谢桓大将军一道北上了么。这次护驾有功,是不是又要官运亨通了。与我等朝廷钦犯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啊。"
"什么朝廷侵钦犯......你是朝廷钦犯?"那是何种罪名,才能被定为钦犯。北府镇,历来在谢家保护之下,何时有人作了什么官府的要犯?
"看来谢桓大将军果然全权负责。不仅帮你请了官职,还代你领了圣旨。殷勤到极点,以至于忘记邀功。那一年多少石的俸禄,也会先领回王府去的吧。也难怪,反正你终究是和他在一起的,谁领了不都是一样?"

靳岚,你早就不是北府镇的人。
谢桓咬牙切齿蹦出狠话的样子,鬼影一般跳出来,塞满头脑,摇摇晃晃。
难道他说的不是气话。莫非,谢桓早就让自己脱了北府镇的籍。
全天下都知道的一件事,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

靳岚眼前一片云雾,七彩颜色化成灰白,罩在脸上,气都透不过来。小峰一张脸已飘渺,轮廓模糊。似有重力撞击在胸口,又是一疼,血气翻涌,这才疼清醒,便马上拽着起小峰的领子,将他揪到自己跟前,"戚小峰!究竟怎么回事,给我把话说清楚!"
小峰还是一副毫无诚意的脸色,靳岚看在眼里,心中突然窜出一把刀,只想把自己劈开,把小峰也劈开。让他看看自己头脑里有些什么,也瞧瞧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一双手也不停地摇,"戚小峰,收回你的冷嘲热讽。有话快些讲!"
小峰被碰了伤口,疼了,倒吸一口冷气,马上又强忍住。靳岚看见心里一阵难过,手不由的松开了。
"哼,姓谢的真会洗。北府镇叛徒掺了羽卫队余孽,名声就能洗白了?谁不知道,没一个好货色。"
靳岚愣在当地,瞬间无法领会其中深意。小峰见状,语调又柔和下来,"这畜生果真什么都没告诉你......这半年间,翻天覆地。我们都知羽卫队早没了,可记住,那群人还没死绝。不过从此北府镇也没了。只有廷尉军负责全国刑狱缉拿。我......"小峰指着自己的鼻子,突然间笑得很得意,"便有幸成为开国来,廷尉军所缉第一批头号要犯。哈哈......三生有幸。"说罢,仰着头笑起来,瞬间又凄凉,呆呆靠在墙上。
他身上的伤,也是如此造成的吧......

白光一闪,便是又灯影幢幢。飘摇火苗,暧昧的喃喃,雨中顷刻间又响起来。实话告诉你,天下大定,北府镇留不长,你还挂恋着什么,何必当作家?
北府镇,留不长......
是谢桓,果然是谢桓!腥风血雨的北府镇留不长。他要洗,黑的也要洗作白的。廷尉军,便是洗出来的朝廷正规军。
但为何针对小峰?那么房上那群人......

小峰眼神幽深,仿佛一个潭,承载了无数委屈与埋怨。见到靳岚,有话要说又不愿说,却故意做出个笑脸来逗他开心,"做什么,这般盯着我看,别这么没出息,是想扑到人家怀里痛哭流涕?"
"小峰,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走,快走!他们要捉你!"靳岚突然悟到什么,捉着小峰便用力拽。
小峰眼神瞬间又狠起来,"走?孬种才走。他不是喜欢玩吗,好,老子奉陪到底!
"说什么气话,先去安全之地,起码养好伤。不是要回你家乡么,你不是想回家乡么。我们走,现在便走!走了就再也不回来!我,和你,我们两人一起去北方。再也不回来!" 靳岚捉住小峰臂膀,扯着把他拉起来。
一定还有其他内情,但现在也无片刻闲暇问清原委。小峰有危险,这便是事实。无论谁对谁错,无论江山姓谁。小峰,一定要保住。拼了命也要保住。
"快走!"靳岚嘴上在说,头脑思考却未停止,拽着小峰手臂只是往起拖,却未注意到对方神色复杂,盯着他,神情比他还恍惚。

所有念头却突然被肩头一阵疼惊断。
是小峰,紧紧捉住他肩膀,指甲都要陷进肉里去。一双眼睛化作钉子,直戳戳钉进靳岚双目。缓缓地,落地有声,"靳岚,今日,我有话问你。"
说罢,却不说自己问什么,只是盯着靳岚看。
他貌似在等。等靳岚下决心,他也在下决心。
靳岚点点头。
"好,那我便问了。"小峰吸了一口气,"在你眼中,我们是否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靳岚在雨中盯紧了小峰的双眼,没有回答。

北府镇,满镇的男人。见他两人就会说,瞧瞧,典范。亲如兄弟,情同手足。满镇的兄弟都应该这样!每当此时,小峰便会转过头来望靳岚一眼,靳岚便也看看他。
二人谁都不说话。

"相识十多载,我只想要一个答案。你可以不答......但若答,就莫骗我。是,还是不是。"
"......"
"是不是。"
"形势紧急,你却想听这些?"
"......我只是,想知道......" 小峰突然颓败地垂下手。
的确,靳岚走了太长时间,谢桓的为人北府镇中谁人不知。所以无把握,眼前所站还是不是当年那个靳岚。冬日小巷里抱着琴默默走过,弱不禁风地被人打到地面上。淡然一双眼睛,不经意间向他扫来。扫过眼间,掠过心头。

"不是。"突然,靳岚肯定地说,"不是。"
小峰浑身一颤,却未继续问下去。
只有靳岚,仿佛怕小峰听不懂一般,伴随雨水嘀嗒,继续一字一顿,"不仅仅是。或言,在我眼里,根本不是。"
小峰眼中有奇异的光散出来,看不清颜色,却分明是些明暗地闪烁。如水面,忽而被风吹过,皱了。
他不明白。什么叫做不仅仅是,或根本不是。

小峰的睫毛,沾了雨水,在雾气里轻微颤抖。
那双眼睛,从小便清澈明亮,阳光般的温暖。靳岚突然想到宽阔坚硬的通铺。北府镇刚来的孩子们,在那里度过无数个夜晚。抬起眼睛,便可见窗外繁星。银河,白亮颜色,一条练般蜿蜒。
靳岚的位置靠在墙角。半夜会突然惊醒,是小峰闭着眼睛喊,靳岚我很冷,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靳岚掀开被子一角,小峰便凑进来。靠紧了,还是打抖。这个时候,靳岚会静静坐起。夜不黑,有星光或月光铺就,满屋明华一片。借着银光帮小峰掖好被角,再把那条空被子拉过来,也搭在他身上。
两条被子下,小峰终于睡得安稳。但在梦中还是不住凑,一直把靳岚蹭到墙边,背靠冰冷的墙壁。
靳岚抬头看那些月华似练或繁星如水。小峰温暖的身体就在旁边。一边是火热,一边是冰凉--他将小峰盖得严严实实,自己却有一半露在外面。
被子太小了。

雨还在下,却不似方才那般肆虐。靳岚犹豫了一下,穿过雨丝,靠在小峰身前,看到小峰眼里的自己。
在别人眼中,那是一只再世修罗吧,冷酷如冰刀。靳岚对着小峰眼中的自己笑了笑,望着那双抖动的睫毛,便把嘴唇轻轻按在上面。
雨水太冷了,睫毛也是冰冷,还有睫毛周围的皮肤。此刻,它们全部在轻轻颤动,透过唇边的皮肤传过来,却是血液流动的热度。滚烫的血液。不息,奔腾。
小峰鼻息温暖流淌,弯弯曲曲穿过雨丝,绕在靳岚颈边,氤氲不断。
只有心跳,不知是谁的,响得厉害。好像一不小心,便会撞出胸膛。

深巷里,没有了雨,没有了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靳岚直起身来,静静看着小峰的目光深沉,胸膛起伏。他明白了么,什么叫做不仅仅是,或根本不是。
小峰笑了。紧紧拥抱他。靳岚,是你吧。你就在我身边。
嗯,我在。走吧,我们一起去北方。
靳岚感到小峰的头用力点了点。

忽然,肩膀被重力一推,靳岚不由自主向后退。
破空锐利,一支弩射来,从二人之间穿过,直戳戳刺进墙壁里。没入。仅露在外的一节弩尾不动分毫。
没墙太深了,根本无法摇晃。
这才注意到,瞬间冒出来一样,雨点般的脚步从四方潮水般涌来。
那方有意隐藏,此厢只有空巷。方才没有了天地,连如此多人的脚步也遗忘。
顷刻间,墙垣上布满黑色人影。小巷两端也站满黑衣人。
他们穿着黑色夜行衣,胸襟的白色花朵在雨里几乎要看不清楚。

靳岚握紧剑,想调一口气在剑端,突然觉得真气游到胸前便凝滞,糊了一块,动也动不得。憋住,血便逆流。胸口的再也藏不住,一口喷出来。
小峰神色一凛,提剑过来扶他,却又一支弩射过来。仿佛有意作对,准准射进二人中央。小峰挥剑一拨,弩偏离了方向,斜斜戳在地面上。地面雨水,无奈地从那只弩当中分开,绕过再聚合。
小峰跃过来扶住靳岚,关切地问:"怎么,何时受伤了?"刚才还好好,怎的突然就会吐血?
靳岚闭紧双目,一边调息一边思索。受伤了?为艳棠输真气损耗了内力?都不像。胸口又是一阵堵,真气四处游窜失去方向。这感觉......
头上冒出冷汗,眼前一桩桩,是今日所闻所见。酒肆,密道,禧鸾坊。杨渥,谢桓,风定昭......

突然有人啪啪拍掌,缓缓地几下,一个声音便响起来,动听却冰冷,"好,真好。好一番情深谊厚。"
靳岚扶着剑,盯紧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此前半年间,这声音天天萦绕在耳边。不久之前,也是这个声音说,靳岚,你早就不是北府镇的人。
谢桓,背着手,一步一步踱过来。换了衣服,华贵锦罗的衣衫。杨渥伴在身边,有人在背后撑着伞。

"一切结束了。"伞下谢桓背着手,冷冷地说。没有一丝温度,"靳岚,随我回宁远王府。"
靳岚胸口真气依然乱窜,支着剑却站不起来。手臂上有温暖传来,是小峰扶着他,一点点起身。
"过来。你的任务结束了,不要再和钦命要犯混在一起。"谢桓的眼睛如针一样,刺在小峰扶着靳岚的那只手上。
小峰扶着靳岚的手紧了紧,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听到没有,乖乖自己过来。不然,毒发身亡,会烂成一滩脓血。"
靳岚不能言语,小峰却大吃一惊,"你中毒了?"手中下意识紧了紧,几乎是把靳岚拥在怀里。
谢桓眼中有火焰一跳,突然又得意地笑起来,"化骨散不错吧,你们常常用来清理尸体。想不想尝尝北府镇其他药物的滋味?如何,是不是精神百倍?--靳岚,你吃的饭中有毒,喝的水中酒中有毒,嗅到的熏香中有毒。可是,知道最毒的是什么吗?"突然变得恶狠狠,"女人,是那个女人!靳岚呀靳岚,你不碰她,可能也不会如现在这般难受。谁让你碰那个女人!做什么,怜香惜玉?这都是你咎由自取!"
那双眼睛就要喷出火。谢桓越说越气恼,最终呼呼气喘,说不出一个字。好像中毒的不是靳岚,却是他。

推书 20234-12-24 :一个亡国王子的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