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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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棠那句未及出口的对不起,终于找到了落点。原来,是这样......靳岚回头望一眼艳棠尸体,找不到。一件青布长衫里只有绿色脓水,趁着看不出色的月白衣裳。哗哗雨水中,一点点流逝。
过不了多久,那里便会什么都没有。只有衣服,浸透了雨,和着脓水,变作黑色。
却没有一丝气味。

咎由自取。不是他安排艳棠至身边,有谁会咎由自取?
"一切如愿,你应该很高兴吧。"靳岚再也忍不住,又一口血喷出来,飘落地面上。这次看得清楚,那一口血居然也是绿色。淡绿的颜色,还未变作浓稠,混着雨水,化作一条线,汇入其他细流中。
水流逝处,又是什么都没有。

"过来吧,不要反抗。中毒的人,会把毒传给碰过他的每一个人。血液尤甚。与其他药物相反,越靠后接触此毒的人,反而毒发越快。怎样,很有意思吧?"谢桓得意地笑,眼睛盯在小峰脸上,"是不是四肢百骸都清爽至极?"

会传给别人......
这毒会传与别人......
靳岚碰过艳棠,便染了这毒。那么,他刚刚碰触的小峰......
小峰的睫毛,小峰裹了纱布的胸膛......
靳岚急忙回头看。
惨白如纸的脸色,气息紊乱,眉头纠结作一团......小峰,也向靳岚望来。嘴角一动,想做个轻松的姿态,一阵气息不稳,几乎要站不住。只是揽着靳岚的手丝毫未松开,反而更紧了。
果然也中毒了。

"所以我说,靳岚,你的任务完成了。"
原来,靳岚本就是他的饵。

谢桓越笑越得意,好像猫捉老鼠一般兴致勃勃地看猎物垂死挣扎,"怎么,想问我为何没事么?"
禧鸾坊,靳岚扣住过他脉门;密道里,谢桓紧紧握住靳岚的手。可谢桓无事,貌似更加神采奕奕。

但这丝毫不用惊奇。靳岚把刻在谢桓脸上的目光移至那把伞。绘了白鹤青松,牢牢地撑在谢桓头顶。雨水落在上面,顷刻又溅开,四散飞舞。
撑伞的人却有意藏在谢桓身后,身上全湿透,但头也不敢抬一下。
即便如此,靳岚依然认得他。
风定昭,风大哥。

所有北府镇的人,都喜欢有风定昭协助出外办事。因为他会使用化骨散。
满场的尸体。飘飘洒洒的粉末,雪一样飘落。屋顶上的风定昭,便如同一个祈雪成功的圣人,降下一片白雾。
顷刻之间,满地脓水,见风便化开。那些尸体全都不见了。
风定昭的确是圣人,毒圣。北府镇的毒药,他手下调配而成。他的屋子里,永远充满一股异香。那些窗台上的小瓶子,散发着瓷器特有的光泽,柔润而诡异。
除了化骨散,那些毒全部没有名字。因为太神奇了。体会过的人,全部不在这世上。还未体会的,可能终生也不想沾上一点。
这样的东西,貌似再也没有必要起名字。只要施毒的人分得清,对于中毒的人来说,都一样。
反正都是无药可解。知道名字又怎样。
用毒不对亲兄弟。风定昭无论如何不会把毒用在自己人身上。那么,去请教那些毒药又有什么意义呢?没人想拜在他门下。
半年前,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
包括靳岚在内。

靳岚握着剑,盯紧了风定昭。刚刚此人说,哥哥永远是你哥哥,你永远是大哥的好兄弟。
这人抱紧他肩膀,在背后重重拍了拍。厚实而安详。
原来,世间有一种笑话如此的好笑呵......
天地都倾斜,颠覆之中有一些什么滑落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还有谁能信。这世上,还有谁值得去信?

又是一口血喷出来,听到一声喊--"靳岚!"
天地间嘈杂一片,不知是小峰,还是别的谁,或众人异口同声?

靳岚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是失去知觉前听到的最后两个字。


第二十章 苏醒
靳岚。
靳岚......
你可知,认为彼此不仅仅是兄弟的,不只你一人。我亦如此。
第一眼见到你,便没有当作兄弟。我愿如幼年初识一样黏在你身边,一辈子。

四周是黑的,糊作一团。粘稠浓密得睁不开眼。神智与身体分离,天的另一端或许明亮,而小峰就在一团光明中。光太亮,以至于看不清了。
所以想一直飘过去。飘过去,便不用回头。
却飘不动。靳岚感觉得到有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有些发凉,却沉重。牵扯着他拉回现世界,无论如何逃不开。
是小峰的手吧。为何却带着未尽的龙涎香气?

清醒了又朦胧,朦胧中几番清醒。窗户缝隙或许有阳光照进来,黑暗中能感觉到几束光柱里的细微尘土纷飞。身边有人来人去,明暗交错成一团。却始终睁不开双眼。
靳岚最后一次做睁开双目的努力,依旧是一个夜晚。
成功了。刺目的光扎得眼睛不由自主又闭上,许久才缓缓再次睁开。
室内洞然,却不是日光颜色。有火苗的跳动摇晃。硕大的家具影子扣在没合上的帷帐边缘上。
他仰卧,盯着顶端的布篷。绣着凤凰牡丹的花纹。牡丹颜色太红,还有凤凰狭长灵动的双目。凤尾招展拖曳,金丝银线穿过,牡丹花丛里鲜艳得就要滴下血来。
没死。鬼门关边走一遭,原来还是那样子。没有牛头马面,没有奈何桥。生命尽头原来不过是一片混沌,模模糊糊向上沸腾。身体也腾空。眼前便有一片光明在指引。
如此说来,自己原是要升天的?地狱,一定不是那样子吧......

剑呢。摸,不在枕下,不在身旁。
运气,还是紊乱。胸口虽不再凝滞,但真气依旧四散,费尽力气才能聚到一处,顷刻间又散开。水流一般,越想聚拢,流溢越快。
于是转过头来向四顾。一人坐在对面长背椅中,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好似整个身子陷进去。叠着膝盖,双手修长的十指交错,正微眯着眼盯着靳岚看,目不转睛,又饶有兴味。
但一张脸上却淡漠。靳岚的苏醒并未引他吃惊。更无高兴或愤怒。
那人只是看,若无其事地绞着双手。羞涩全无,却依旧是四年前那副样子。
清瘦,华贵。便再也看不出其他。
他太莫测,已不是轻易便能看穿心事的人。
那是谢桓。

家具摆设全部是暗色,名贵但不多,房间显得空旷。空落落的房间里只有谢桓冷冷坐在对面。穿一身浅色衣服,灯光衬托下明华一片,偌大房间里显得突兀。如暗夜里抽出的一把刀,太尖锐,便显得格格不入。

靳岚一阵头痛,闭上眼睛慢慢回忆。这才把所有的事情想起来。雨中深巷,黑压压的廷尉军,化成脓水的艳棠,风定昭的毒。和胸膛染了鲜血的小峰。
血太多了,涌过来,化作一片海。
小峰呢。知道他在这里么?若知道,小峰会想些什么?
小峰不在么......昏睡中喃喃倾诉的,是谁在说?
是梦?
记得自己晕倒。然后呢?
靳岚立刻坐起身来瞪住谢桓一双眼,要看出个是非究竟。但对方却没有丝毫说话的意思。依旧淡漠地看着他,神情冰冷,稳如泰山。

"小峰呢。"
对方不答。
"小峰呢。"
对方依旧不答。却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有些急促,迈着小碎步。轻盈却不轻灵。不似习武之人,倒像是个女子。
猜测中门已推开。一个女孩子走进来。梳着双髻,丫头模样,手里托盘上一只套了罩子的汤罐,碗勺摞在一边,还有一杯清水。女孩子迅速抬头扫了靳岚一眼。她的眼睛水灵灵的,却分明动了动,似乎很吃惊。
可能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吧,只是靳岚一直都未醒。
女孩见靳岚回头看她,意识到自己失态,匆忙转过身向另一边的谢桓行礼。声音是细小的,糯软而动听,"世子。"
谢桓扬了扬下颌,算作答应,又似乎是指示。
她点了下头,走到桌边,手脚利落地倒了一碗汤出来。水龙流淌,汤汁是蜜色透明模样。满屋子的香气便四散。甜糯,清凉。
太香,使靳岚不禁想到风定昭房间里那无数异香四溢的瓷器瓶子。
"公子请用汤。凉血的--宫里太医说你血热。"女孩用托盘把汤端到靳岚身边,静静地低头站着。她在等待,只需一声吩咐,便会一口口喂靳岚喝下去。

血热?太医?
靳岚冷冷一笑,坐在床沿不动分毫。果然是谢家,抓药看病都可直接动用太医。
但太医也是庸医而已吧。何止血热,是血"绿"才对。那晚雨夜里喷出的绿色血液还在眼前晃。那这碗又是什么。鹤顶红,孔雀胆,还是风定昭的独门秘药?
靳岚看都不看那碗汤一眼。一面暗暗运气,想要打通周身血脉。一面观察谢桓面色。
对面依旧如故,冰冷得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若有若无地看来,仿佛在瞧那碗汤,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突然间眼里有亮色一闪,看定一场好戏即将开演。是知道靳岚不会痛痛快快喝这汤,便有意不发一言。

沉默中,女孩感受到沉默中的尖锐凝固,声音立刻颤抖起来,"公子......请......用汤......"
"谢桓,小峰呢。"

谢桓不动,女孩子却脸色骤变,偷眼扫一下床上胆敢直呼世子名讳的人。她仿佛见到天下最可怖的怪物,满眼都是惊惧。又斜了眼睛去看谢桓,谢桓却依旧不发话,她便不敢直起身来。弓腰托盘,终于连话也不敢再说。头,于是更低了。托盘和她的头平成一条线,汤碗在盘子里晃着,碗里的汤不住地跳,琥珀色的汤汁来回荡漾,马上就要跳出碗沿。
她在发抖。

像冰一样。周围空气便凝结作一块。似乎可以听得到咔咔裂缝的声音,一不小心,冰刀便要砸下来,每个人都难免体无完肤。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女孩坚持,双手已经不停使唤。剧烈恐惧和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的酸麻使她晃得更厉害。越想停止,越剧烈。
手却依然不敢收回。低头,头太沉重,不小心就会折断一般。汤碗摇摇晃晃,有零星洒溅出来。女孩吓得一个激灵。靳岚听得清楚,她的冷气只吸了半口,谢桓的声音便响起来,"五十鞭子--给我好好端着,他不喝,你便端着不许动。洒一滴,抽五十。两滴,加倍。若他今日不喝这汤,你便不用回去了。"
女孩面颊立刻就要变作惨绿颜色,双目溢出泪花。她慌张地回头看谢桓,张张嘴巴想要求饶,突然间发现求错了方向一般,立刻转身过来央求地看着靳岚,"这位公子,请喝汤......"
声音颤抖,哭腔浓重。
靳岚索性闭着眼睛不说话。
"若那汤凉了,再加五十鞭子。"谢桓干脆也闭起眼睛来,完全陷在椅子里。

两人都不再讲话,却有无声地铿锵声冲撞出来,满屋地激荡。汤的清香也变了味,带了血腥气。两柄利刃相锉中间的是那个女孩,无辜,却难逃。站在两柄刀刃前,顷刻间便要挫骨扬灰。
她吓坏了,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呜呜咽咽想哭却强忍住。最后噗通跪在地上,低下头,盘子摇摇晃晃举过头顶,托着哀求:"这位公子,请你喝汤吧。求求你,喝了吧......厨房才熬好的,不冷不热的,刚好入口......"
靳岚依旧不答。女孩见状,把汤放在一边,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公子,求求你,喝了吧......锦瑟给你磕头了,求求你喝了吧......"
是真的在磕头。砰砰的响声,磕在靳岚脚下床踏板上,沉默中迸出来。暮霭里沉重的鼓,抑或修罗场的刀剑铿锵,都比不上此刻的砰砰声来得震颤。颤巍巍的声音仿佛有了生命,沿着靳岚的腿一直向上爬,声声敲在心里。女孩带着哭腔,说话都不清楚,却依旧不敢抬头,"锦瑟知错了,锦瑟该死。请公子喝了吧,汤就要凉了。请公子喝了吧,锦瑟错了,锦瑟给公子磕头了,公子喝了吧......"

锦瑟,她叫锦瑟?十三四年纪吧。知错了?她哪有错呢。就像艳棠,哪有错呢。就像十多年来那些被杀的人,他们哪有错呢?
那么北府镇或是羽卫队的人呢。那么小峰呢。或者杨渥和风定昭。他们就都是有罪的?
错的是谁?

那纤细的身子,跪在地板上都轮廓都不甚清楚,不停地起伏,用力撞在床踏板上,就在他脚下磕头。
靳岚暗中咬了咬牙,夺过过那碗汤仰脖一饮而尽。味道却香甜,舔糯不粘腻,落落顺着喉咙流下,唇齿间一股荷叶桂花的清香。他又接过旁边清水漱了漱口,吐在另一只空盆里。
"满意了吧,谢桓。这次汤里又加了什么料?"
谢桓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脸上的颜色随着汤被喝光渐渐变暖,仿佛满身戾气也顺着那碗汤流逝别处去了,"你终于肯和我说说‘他'之外的话题了。"他呵呵笑出声来,欠身走了几步,侧身坐在靳岚床沿,头也不回摆摆手,"下去吧。"
锦瑟涕泪交加地磕头,如逢大赦一般,声音都变了调子,"是!谢谢世子......谢谢这位公子。锦瑟告退......"
仰起头来,额头一点鲜红。
磕出血了。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涕泪纵横,收拾好汤碗低着头颤巍巍退出屋子,轻轻阖上房门。靳岚目送她,直到那具瘦小的身体掩在门后,永远急促紧张的脚步消失在门外。
"你还要抽她五十鞭?"靳岚转回头来。
"哦?你心疼她?好,那我便不抽。"谢桓狡黠一笑,凑到靳岚耳朵边,"喜欢的话,待我把她调来给你做贴身丫头如何?"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神情是难得的轻松得意。
胜利者的姿态。

"小峰呢。"
"......又是他!为何又是他!说过了不要再问我讨厌的问题!"
"我问你,小峰呢。"
"你为何不关心我怎样了!?"
"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是他不是你!"
"死了。"


第二十一章 原委
谢桓抱着肩膀悠闲地坐在床沿上。嘴角的弧线微微向上,那笑容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诚意。

死了......小峰?
宛如一个霹雳打下来,靳岚霎时间有些空白,许久不能回神。"小峰怎样了,你再说一遍!"冲上前去揪出谢桓衣领,将他拽起来狠狠按在床边墙上。那些华贵衣物立刻被揉皱,沮丧地乱成一团。锦绣纹理的料子,捉在手里是一片冰凉。
谢桓睁大的眼睛布满惊讶,马上又平和下来,笑了一下,"为了一个戚小峰,竟然如此待我。靳岚,你让人好生失望......"突然间声音哑下来,抬起一只手在靳岚脸上轻轻一摸,"取悦我,用尽浑身解数,或许心情好我便会......"
剩下的话,被靳岚一拳砸在脸上摔倒在地,硬生生拦腰打断。

靳岚依旧保持着握拳的姿势,止不住胸间气血翻腾。脸色一阵青白,"把戚小峰现状告诉我,拿出解药。否则......"
"否则怎样?杀了我?--居然还记得问解药的事。以为你心里只有他,把自己现在是何处境全忘了呢!为了他,今日竟与我如此相向。靳岚,你......"谢桓坐在地上,白皙的面庞上红肿了一片。他啐了一口血,呵呵冷笑,突然间又说不出话来。眼角眉梢渗透了凄凉,寒冷得就要凝成一片霜花。
谢桓的神伤全看在眼里,靳岚突然有些颓败。松了拳头,整个人也虚脱,靠着墙角滑下来,瞪着合上了的窗子。映着人影,摇摇晃晃。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一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窗外有不知名的虫声,吱吱地叫。仿佛一把锯般,把室内的凝固从中锯作两半。在靳岚耳里,那叫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到最后居然山崩一般激烈。却戛然而止。
是遇到了天敌吧。可怜的小虫。遇到今生的天敌,谁都躲不过。

要解药并非为了靳岚自己--小峰也中了毒,有伤在身,没有解药如何是好?风定昭的毒,若用内力逼出体外恐怕不是易事吧。

推书 20234-12-24 :一个亡国王子的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