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匈奴兵搜城,这城市就成了死城。死一般的寂静。
住了四天,韩嫣觉得这么耗下去也不妥,卫青有差事在身,不能总这样拖着,他找来卫青提议道:"卫青,你先回去交差,我在这里继续替你留意张骞的事情,如何?"
"人没找到,我回去交什么差。"卫青苦恼地摇了摇头。
"你留在这里也找不到人,还不如先回去,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韩嫣叹了口气,他不愿意回长安,也挺喜欢这座城市,它不比汉地繁华,却有汉人没有的洒脱和逍遥,这一点,让他沉醉不已。
卫青沉思良久,才点头答应。
韩嫣就此留在关外,做了胡人打扮,还学了有地方口音的胡语,之后一次搜城,有匈奴兵见了他也将他当作了胡人。
他在城里住了三个月,用去了大半盘缠,而找人的事情仍是毫无进展,韩嫣考虑了一番,搬出了客店,住到了城外一家水店里,水店老板是无意中认识的,店里正缺个帮手,韩嫣主动邀了活儿,水店老板挺高兴,来了这么个小伙儿,不要工钱只要提供吃住,这可省下一大笔开销,再说了,这小伙儿还生了一张好皮相,往水店门口一站指不定还能揽些生意呢。
第二十二章
水店老板还真把韩嫣当成了吉祥物往店门口摆,韩嫣也就势坐在店外,时间长了,来往的商人和他也熟了,经常谈起关内的事情,韩嫣时常装做听新鲜地附和,一日来了一行三人的游人,其中一个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个胡人,生得俊朗,眼珠是罕见的浅绿色,一身装扮也显出身份,腰间一柄镶着红绿宝石的短匕首也是与众不同,另一个胡人是一副仆从打扮,牵着骆驼拉的马车到马厩边寄着,另两人就进了店里,韩嫣也跟着进去,到了店里,那蒙着黑纱的人才解下黑纱,胡人男子和他说着话,他只点头或是摇头,韩嫣给两人送了两碗水,匆匆瞥了眼不说话的男子,明显的是一副汉人脸孔,韩嫣记得他的样子,他在窦氏那里见过,是张骞。
张骞似乎没认出他,疲倦地撑着额头,喝了两口水就趴在了桌上。
胡人男子也不介意,笑着看他,等另一个进来了,才点了三个菜一壶酒。
三人似乎要在这里过夜,问老板要了三个房间,韩嫣带他们上楼,到了晚上,他敲着张骞房门。
张骞给他开门的时候还是一脸茫然,韩嫣顿了顿,用胡语问他,"你不记得我了?"
张骞有些意外,侧身让他进屋,赶紧关上房门。
"你认识我?"张骞度到木桌边,弯起手指敲着桌子,"我醒来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脑袋里空空的,只握着这枚玉佩。"张骞从怀里掏出一枚白玉小心翼翼给韩嫣看,俨然是窦氏交予他的那枚玉佩。
房间里窗户没有关严,风里夹着黄沙从缝隙漏了进来,韩嫣沉思片刻,不紧不慢道:"真是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说完他就退了出去,张骞紧锁眉头看着他,韩嫣尴尬笑笑,合上了门。
"你认得他?"
门外走廊上那高大的胡人男子一手握着腰间匕首一手叉腰,挑眉看着韩嫣。
"小人眼拙,认错了。"韩嫣欠身行礼,匆匆往楼下走。
那胡人男子紧盯着他,嘴角勾起笑意,轻轻拍了拍张骞的门。
韩嫣回头看了眼他,只看见一个背影,他吹灭了楼下的蜡烛,沉进黑暗中,似乎能听见楼上的人低低私语,他摸索着坐下,有些人本不愿意忘记,却忘记了,而有些人拼命想忘记,却是念念不忘,所谓宿命也不过如此。
他这么想着,就想起了白夷光干净透亮的眼睛,在一整片的黑暗中若隐若现。韩嫣的心里忽地一悸,慢慢浮上一层不详的预感,他跑回和人合住的小房间,换下了胡服,牵走了马厩里一匹快马,连夜从小路进了关。
卫青回到宫里也快半年了,偶尔收到口信仍旧是没有张骞音信,幸亏东方朔巧舌如簧,一套一套的编着说辞,刘彻被忽悠的云里雾里也没再多提这事,到了这一年过年,宫里宫外都是张灯结彩好不容易,刘彻大笔一挥写了四个大字,"普天同庆",朝上各路官员接了圣旨放起了大假,卫青也随大流准备回趟老家。
临行前,他去看了看卫子夫,因为过年要蹭喜气,各个宫殿都忙着挂红色纱幔,珊瑚色的纱幔像是稀释了的血随着冬日西风飘摇不定。卫子夫托卫青给家里稍些东西,说白了无非是把宫里的东西往外带,卫青倒是头一次干这个差事,那么些个玉器揣在怀里真有点心神不宁,临出宫门,看见几个宣室里的小黄门抬着厚厚的褥子往宫里去,他已经很久没去看过白夷光了,回来了之后就没去过,有时候从宫人闲聊里听到他,说起他有时也会说上两句话了,只是刘彻仍未在宣室里过过夜,这也成了宫中一段奇闻。
对于自己这副色胚形象刘彻当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他自有他的小算盘,他寻思着,俗话说不是不吃,时机未到。他裹着厚厚的棉衣看着白夷光窝在被子里,白乎乎像团棉花,黑得发亮的头发突兀得散着,他在睡觉,刘彻想,他倒真是动物,一到冬天就有睡不完的觉。
他轻拍着他的被子,听见闷闷的声音,刘彻笑着抚上他的脸,热乎乎的,暖暖的。
白夷光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揉了揉眼睛,他披着被子坐起来,宣室里空荡荡只剩他们俩人,四周都挂着珊瑚色的纱幔,他微微皱着眉头,不适应地吸了吸鼻子,他闻见刘彻身上浓烈的酒味,天已黑透了,刘彻凑到他耳边,说着,"夷光,一年了,他都没有回来。"
白夷光缩着脖子,觉得冷,他的声音也是冰凉的,"他就要回来了。"
"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一年之后他还不回来你就得跟着我,留在我身边。"刘彻的手伸进厚重的被子里,白夷光抬眼看他,"我记得。"他说完,就又垂下了眼睛。
他以为韩嫣应该早就回来了,他曾经梦见他带着满身黄沙从远方赶来,他从前一直以为凡是会梦见的事必定要成为真实。
可是韩嫣,他没有回来,他不知道已经去了何方,留在了何处,他就是没有回到长安,没有再在梦中与他相见。
刘彻的味道在他的脖颈徘徊,白夷光咬着嘴唇不说话,他闭上眼,手紧紧攥着身上薄薄的白衫,而当衣衫被褪去的时候,他却睁开眼,仔细地看着这个在在他身上流连的男人,他的脸是英俊挺拔的,他带着与身俱来的骄傲和皇族气质,他的唇舌灵巧地在他身上掠夺,这个男人也爱过,只是他的爱太渺小,早已被眷眷繁华所湮没。他的所有感情已经被掩盖,剩下的只有好奇和冒险。
他的手指滑过他的背时,一股莫名地战栗让白夷光清醒过来,他恍惚地推开他,卷起手边的衣裳裹着跳到地上,他不敢回头看,只是想往外跑,珊瑚色的细纱扑打在他脸上,痒痒的,他伸手去撩,身后追来的人一把扯住他的长衫,他听见衣帛撕裂的声音,他伸手去抓眼前的纱幔,指甲勾在上面却怎么也扯不下来。刘彻气势汹汹地揪着他的头发,白夷光摔在寒气逼人的地上,他的手腕被刘彻牢牢握住,他不再挣扎,眼角渗出泪,他的脸贴在地上,在被有力地贯穿地那一刻,他低低喊着,"韩嫣",那声音极细小,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白夷光这才明白,梦终究成了不了现实。
第二十三章
他醒来的时候,刘彻还搂着他睡着,他动了动胳膊,刘彻半睁开眼看他,又看了眼窗外,天还没亮透,一片淡蓝色浅浅沉着。
刘彻的手按在他的肩上,"你在睡会儿也无妨。"
白夷光"恩"了一声就乖巧地闭上眼。刘彻也不急着起,反正朝上放着大假,不用早朝不用听一群老顽固喋喋不休不用看他们杞人忧天的愁眉苦脸,他惬意地眯着眼,隐隐带着一种成就感,像是赢得了一场光明正大的胜利。
刘彻在宣室过夜的消息不胫而走,卫子夫起先还是镇静的,毕竟她也明白刘彻不是那种光看不动手的纯良人士,只是当刘彻成天窝在宣室的时候,卫子夫不可避免地震惊了,她心里盘算着,真没想到那姓白的小子魅力如此之大,真是深藏不露。
年假一过,刘彻早上得上早朝了,卫子夫只身一人到了宣室一探究竟。
支开了几个看门的小黄门,她大大方方地推门而入。
她看见白夷光,冬天的寒冷还没完全消退他却只穿了件单衣,一身惨淡的白色衬得脖间的赤色挂件鲜艳厚重。
白夷光也看见她,她只略施粉黛,素色的长裙因为多层叠穿显得笨重,却还是端庄美好的样子。
两人对视着,白夷光忽然望向窗外,他走到窗边,靠在窗台上回头看卫子夫,"你知道吗,我从前能看见很久之后的事情。"
卫子夫不知所措地眨着眼,她有些惶恐,无法辨别他说这话的含义。
"只是现在我再也看不见了。"他把手遮挡在眼前,"觉得很疼,然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之后会发生什么。"
卫子夫觉得紧张,这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说话都能听到回声,带着无形的压迫让人透不过气来。
"你不用紧张,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怎么抢都抢不去。"白夷光看她一动不动在原地站着,他慢慢走回那层层红纱中,卫子夫局促地开口,"白公子,"她咽了口口水,"太皇太后怕是要不行了。"
那时候,她还是谦虚明理的,权利不大欲望也就不大,当权力在她手中逐渐膨胀的时候,便有无穷的欲望和忧虑应运而生。很久之后,卫子夫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血染的长安城的时候,她想起那天白夷光坐在随风扬起的一片红色中的场景,鲜血似乎在他身上蔓延开来,他安静地坐着,尖锐的红色便要幻化成一头吃人的怪兽,她尖叫着,朝着这座城市咆哮,她的声音喑哑,半跪着,最后只能低低啜泣,她恭敬地捧着皇后玉玺,长安城里风声四起,她亲眼看着自己被一头红色的怪兽吞入腹中。
而当时,卫子夫只是惊吓得踉跄着跑了出去,那天之后,她就频繁地做着噩梦。
开春的时候,卫青从家乡回来,见到卫子夫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她的妆容浓重,眼圈黑黑的,发髻松散的垂着,发簪也是斜斜插着,说不上两句话就要打哈欠,卫青问她贴身的宫女,是不是皇上很久没来了,宫女拼命点头,求救似地看着卫青。卫青心想,难不成,卫子夫是因为失宠而自暴自弃了??
转念一想,卫子夫绝不是这种女人,她要是失宠了就一定会拼命去争宠,只是现在这副模样,也能拿来争宠??
卫青一路寻思着,不自觉走到了宣室前,碰上郭舍人从里面出来,一脸焦急。
卫青有意避开他,郭舍人怀里抱着些衣物急匆匆走着,卫青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眼见着就走到了窦氏那儿,卫青偷偷摸摸翻墙进了殿外后院,他躲在树丛后面,窦氏这里聚了很多人,大多是大夫打扮,院子里一阵药味,看样子,窦氏是活不长了,卫青四下看着,那一群人都是忙忙碌碌,他觉着没意思,就又翻墙出去了,脚刚落地,还没站稳就和东方朔打了个照面。
东方朔颇有些做贼心虚得冒着虚汗,卫青倒是一脸堂堂正正地拍着衣服。
"哎呦,卫青兄弟,总算让我遇着你了。"东方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要蹭上来,卫青退避三舍,"东方先生,这是怎么了?"
"你来,你来,我和你说说。"东方朔神秘兮兮拉过卫青。
"我和你说,"东方朔凑到卫青耳边,"韩嫣在我那儿。"
卫青震了一震,表面却还镇定,"这有什么好偷偷摸摸说的。"
"唉,你同我回去一趟,快,快,快。"东方朔说着就拉着卫青跑开了。
到了东方朔的小茅屋,屋里走出来个女人迎他们,卫青一吓,"东方先生,这是韩嫣??"
"这是我媳妇儿。"东方朔抽了抽嘴角,这卫青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那俏媳妇儿乖巧地在门外候着,也不打扰他们屋里人说话。
卫青见了韩嫣,觉得他黑了不少,韩嫣正喝着水,满脸笑意看着进来的两人,东方朔扯着卫青袖子,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你说说,他整天拿这种笑脸看人,我是想推辞也推辞不了啊。"
卫青疑惑,"推辞什么?"
韩嫣看两人都僵着,热情地招呼,"你们怎么都站着,坐啊。"
"看看,都成了他家了。"东方朔仍和卫青窃窃私语,"再过两天,我媳妇儿都要跟着他跑了。"
卫青没忍住,噗哧笑了出来,韩嫣一脸莫名。
"对了,怎么从关外回来了?"卫青问道。
"觉得该回来就回来了。"
"韩公子啊,不是我说什么,您也太会挑时候了,这宫里正忙着呢,太皇太后身体怕是撑不了几天了,您现在想要进宫,这不是添乱吗?"
"正因为太皇太后身体撑不了几天,我才要进宫看看。"韩嫣显得理直气壮。
"要不这样,过会儿你跟着我一起混进宫去。"卫青想了想。
"不是不好混嘛,要不,我早带他混进去了。"东方朔想自己能说会道一张嘴都没能忽悠过去,卫青小伙儿这么实诚一人能行吗。
卫青皱了皱眉,半晌才道:"我有办法。"
东方朔摸着下巴,"恩,还是要靠平阳公主了。"
卫青狠狠瞪他一眼,东方朔憋屈地闭上嘴,韩嫣开口道,"我那天看见张骞了。"
"哦??"东方朔怀疑地打量他,怎么这小子来了这两天都没跟他提起?
"不过,他好像失忆了。"韩嫣中肯地看着东方朔,这两天他不说就是不想给东方朔太大打击。
卫青也颇同情地看了眼东方朔,怎么说这张骞也是他一手挑出来的,眼看就要误了大事了。
东方朔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摇晃着脑袋,卫青起身,对韩嫣说道:"走,让东方先生一个人静静。"
韩嫣应了声,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东方朔那俏媳妇儿见韩嫣要走,喊道:"有空再来啊。"那语气是极热情的。
第二十四章
窦氏病危,平阳公主进宫觐见也是情理之中,盘查的人卖平阳公主面子,韩嫣也就蒙混着进了宫,卫青跟在平阳公主身边没少受折腾,一会儿肩酸,一会儿头皮痒,韩嫣同情地看他,卫青瞪他一眼,他立马换上,好兄弟,讲义气的表情。
到了窦氏宫前,平阳公主先去探听,确认刘彻不在,韩嫣才大大方方地进去了,卫青也跟着一起进去,平阳公主给两人守在门口,倒也是心甘情愿。
两人绕过一众太医,直奔内殿,起先被个宫女拦住,韩嫣马上表明身份,宫女见了他,先是惊讶,脸上露出不忍的表情,轻声说了句,"快进去吧。"
韩嫣心急,箭步上前,卫青留守门外,宫女姐姐忧心忡忡替韩嫣关好门,卫青问道,"白公子,在里面?"
宫女姐姐想,这不是废话嘛,他不在,我放韩嫣进去干吗??
卫青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改口问,"太皇太后的病情怎么样了?"
"不好说。"宫女姐姐对这个专挑废话问的英俊小伙无可奈何。
"最近皇上对白公子如何?"卫青想了想,觉得这句总该不是废话了吧。
宫女姐姐上下大量他,这人真是,问的不是废话就是不好回答的。她皱着眉头,"皇上最近一直都在宣室过夜。"
卫青楞了会儿,半晌才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宫女姐姐颇为心疼的看了里面一眼,"你是没看见,白公子整个人像没了魂似的,浑浑噩噩,谁见了都要伤心的。"说着说着,还擦起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