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屋来,便循著恍惚的记忆往那梅林而去。王府虽是地广,景致也是十分优美,平日里,他倒也并不常常到处乱走,只今日,因病在床上躺了多日,却是迫切地想出屋来透口气。
一路走来,王府下人见著他却也并不行礼,便把他当个陌生人一般。他倒也乐得自在,自顾自地缓缓行来,不多时,便见一片偌大的梅林出现在眼前,当下心头一喜,微微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虽是清寒,朵朵梅花却是开得纵横恣意,但见冷香轻凝,雪色芳华,枝影扶疏间,一园皆是暗香浮动。微有梅落,却是雪痕梅影两相映,却不知是雪舞若梅,还是落梅如雪了......
抬起手指,轻轻触上眼前一朵白梅。指尖蓦地传来一丝冰凉,却是梅瓣上尚裹了残雪,只因梅雪同色,一时倒是看不出来。
轻轻将鼻尖凑了过去,只闻一段幽香淡淡缭绕而来。唇角轻扬时,恍惚间,却是想起,初见那人之时,亦是在这样的雪地里,而那人,便那样躺在一株梅树之下,身下鲜血映红了雪地,却抹不去,那段幽幽缭绕的梅香......
初见的惊惶,而後的缠绵,再後的别离,悠悠往事仿若前尘,一时间竟是纷至沓来......
正心思恍惚时,忽闻得前方人语之声,不由自回忆中回过神来,抬起眼来,却又不禁一怔。
前面那揽著一个绝丽少年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人,不是晋王燕沈昊却又是谁?
心知他必不愿看见自己,齐瑾急急转身欲避。却是不料燕沈昊早已抬眼望见了他,目光沈沈地盯在他身上,虽是微微皱眉,倒是并未出声。
倒是他身旁的少年见齐瑾急走欲避,恃著燕沈昊的宠爱,扬起少年特有的尖锐嗓音道:"见了王爷竟然不过来行礼,你这下人好没规矩!"
燕沈昊眉梢微微一挑,也不作声,只盯著那蓦然顿住的身影。只见那人顿了顿,便转过了身来,微垂了眸走到近前,然後抬起眼来,却只看了一眼,便又垂下了眸去,静静道:"见过王爷。"
见齐瑾声音温和,面容淡定,一副从容之姿,不知为何,少年心下竟是甚觉厌恶,见燕沈昊只是冷冷看著面前的人,也不答话,便忖度著这人必是燕沈昊不待见之人,当下便斥道:"不知道王爷正在园中赏梅吗?你这下人好大胆子,竟然乱闯入园,搅了王爷的雅兴!"
齐瑾默默任那少年尖刻数落著,也不答语,只静静垂著眸。少年见他毫无异色,只沈默以待,只觉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又兼眼前人虽微垂了首,却自有一股高华之气,更是令他心头憎恶,正欲再度呵斥,却忽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传来:"小王爷,你怎麽跑到这里来了?你的病还没好呢!穿得这麽少还到处乱跑,要是再著凉了可怎麽办......"
闻著声音,齐瑾不由抬起眼来,却见正朝自己快步而来的正是雪衣。原来雪衣回房见他人不在,知他定是出来了,却念著他大病初愈,又是这数九寒天,怕他再度著凉,因而便急急寻了出来,有那稍好心的丫头告知她齐瑾往梅林方向去了,这便急急地寻了过来。及至入林,首先便瞥见了齐瑾单薄的身影,倒是燕沈昊和那少年被花枝挡住,一时竟没看见,及至到了近前,这才蓦然见著,当下不由吓了一跳,忙慌慌地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那少年闻得雪衣称齐瑾为"小王爷",当下也不由吓了一跳,稍顷却想起燕沈昊年轻无子,又想到平日里听来的传言,便猜到眼前的人必是那个和亲来的王妃了。见了燕沈昊的表情,更是确定了那晋王冷落王妃的传言,心头流过一阵嫉恨的同时,面上却是浮起一丝冷笑,"哦?原来是王妃麽?小人这可是有眼不识泰山了。"身子往燕沈昊怀里腻了腻,轻笑道:"却不知王妃不在屋子里好好呆著,倒跑到这园子里来做什麽?"
雪衣听得少年说话尖刻,已不禁皱起了眉头,奈何燕沈昊在前,且齐瑾在王府里本就没什麽地位,虽心下有气,倒也不能发作。倒是齐瑾,任是少年话语如何刻薄,仍是面色淡然如水,反是抬起了眼,静静看向燕沈昊,静静道:"王爷既是在此赏梅,齐瑾这便不打扰王爷的雅兴了。"语毕微一低首,从容转身。
一直冷眼旁观的燕沈昊却是有了动作。却见他忽然放开少年,长臂一伸,已自将转身欲离的齐瑾揽进了怀中。待齐瑾惊愕转眼看来之时,却又将他放开,然後却是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披在了齐瑾身上,细细系好,这才抬眼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微微一笑,柔声道:"这麽冷的天,怎麽穿得这麽少?看看,连嘴唇都冻紫了,以後出来的时候记得多穿一些,嗯?"
见著燕沈昊这般,那少年固是目瞪口呆,连雪衣也是诧异非常,只齐瑾面色未动,目光自身上的披风轻轻移自眼前人的眼,静静地看著他,却是不语。
燕沈昊却是伸手揽住了他的腰,亲昵地在他耳边柔声道:"今晚到我房中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华灯初上时,又已是簌簌地落起雪来。
齐瑾站在傲雪阁前,微有些犹豫。玲珑却是早已瞧见了他,迎了出来,微笑道:"王妃,您快进去罢,王爷正等著呢,屋子里边也暖和一点。"
齐瑾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随即举步跨进屋去。
烛火明亮,暖意融融,屋中的紫檀桌上,几碟菜肴,一壶美酒,虽非丰盛,却是雅致非常。
燕沈昊便坐在这桌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齐瑾缓缓走过去,淡淡道:"王爷。"
燕沈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指著对面的座位道:"王妃请坐。"
齐瑾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从容坐下。
燕沈昊提起酒壶,为两人的酒杯斟上酒,一杯递到齐瑾面前,另一杯拿在自己手中,然後举杯朝齐瑾一敬。
齐瑾的手指轻轻摩挲著酒杯,却并未饮下,只静静看著燕沈昊。
燕沈昊微笑道:"怎麽?王妃是怕这酒中有毒麽?"语罢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齐瑾仍未饮酒,只漆黑的一双眸子看著燕沈昊,语声清淡:"王爷有什麽事,请直说罢。"
燕沈昊低笑一声,"难道我就不可以无事,只是欲与王妃共酌麽?毕竟,我们是夫妻呢。"说完起身,来到齐瑾身後,轻轻抬起齐瑾精致的下颌,居高临下地吻了下去。
齐瑾一动不动任他吻,黑眸静静地睁著,清亮的眸光似能看到心的最深处,让燕沈昊不由一怔,随即将他放了开来。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燕沈昊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开口道:"明日是北朔一年一度的狩猎之日,我北朔风俗尚武,便是女子亦多识骑射,不让须眉,因而此狩猎日,但凡皇室成员,无论男女,尽皆须到。"看了齐瑾一眼,"你是我的王妃,自然亦是必到。"
齐瑾仍是不语,只一双清亮的眸子静静地看过来。
燕沈昊看著他的眼睛,缓缓道:"今年东苍使者恰好亦在,因而皇兄便也邀请了他们参加狩猎。"
齐瑾看了他片刻,静静道:"王爷是要齐瑾做什麽吗?"
燕沈昊笑道:"王妃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我不是让你做什麽,而是让你,最好什麽都不要做,也,不要说。"顿了一顿,缓缓道:"毕竟,东苍国的暂时平稳可是以小王爷你千金之躯换过来的呢。"
齐瑾沈默了片刻,然後道:"王爷要对齐瑾说的,便只是这个吗?"
燕沈昊浓眉一挑,随即却是一抹戏谑浮上唇角,"那王妃以为,我还要对你说什麽呢?"
齐瑾微抿了嘴角,站起身来,"既是如此,王爷的话齐瑾记下了。齐瑾告辞。"语毕便既起身。
"站住。"
欲离的身影顿住。
燕沈昊目色复杂地看著那纤细笔直的背影,"本王有说过你可以走了吗?"起身走到那人身後,长臂一伸,已是将他揽在了怀中,大掌轻轻滑进怀中人的衣襟,咬著雪白的耳垂低声道:"既是我的王妃,自然应该履行王妃的义务,你说是不是,嗯?"
狩猎之日,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日色明耀,晴空万里,放眼望去,皇家狩猎的围场远远延展开去,尽头,却是一道山脉绵延,积雪将山顶覆得雪白,日光之下,雪光灿烂,甚是明丽。
围场之上,早已是旌旗展扬,人声鼎沸,北朔的皇亲贵族都已经到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北朔的朝廷大臣。众人大多身著劲装,跨骑骏马,皆是英气非常,而其中,果然便有好些劲装打扮的女子。
祭了猎神之後,狩猎便正式开始。虽是传统盛典,倒也有一半功用是为娱乐,因而倒是无太多限制,北朔皇帝燕意天宣布狩猎开始後,大家便可自由狩猎。
齐瑾一袭白衣,在一众深色劲装的人中,倒是显得分外夺目,只是他性子安静,极少与人言语,况自嫁入北朔後,平日里只在王府,极少见到北朔这些王室贵族,因而倒是有大半的人并不识得他,见如此一个白衣秀美的少年出现在此,人们的目光中不由都多了几分好奇。
齐瑾向不远处的帐篷看去,外面果然是有好几名穿著东苍服饰的男子,其中一名的目光亦正好往他这边看过来,看到他,那人眼中不由现出一丝欣喜,向一旁的人说了几句,便要过来打招呼的样子。
齐瑾却是一凛,忙转了身,急急走开,混在人流之中。确定那人找不到自己後,这才轻轻舒出一口气,抬起眼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树林之中。
北朔地处北境,因而到得此时,树木俱已是徒余枝干,不见半点绿意。而脚下之地白雪尚覆,自是尚无人踏及此处。
身在东苍,此种凛冽中带著苍凉的景象却是极难见的,况自到了北朔,每日里亦只困在王府的尺寸之地中,而今有机会到得如此广阔的天地中,齐瑾只觉一阵舒畅,不由在林中信步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一抬眼,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进了密林深处。先前的人声喧嚣早已是闻不见了,但见眼前高大的树木挺立,纵横错落的树枝将如洗的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四围一片安静,偶有鸟雀扑棱棱地飞起,带出一阵让人颤栗的声响。
齐瑾心下也微有些犹豫,但一想到既已到得此处,懊恼亦是无用,况围场终是有尽头,断不会真将自己丢在这林中。
念至此处,便仍是向前行去。也不知又走了多久,突然却闻得前面隐有人语之声,齐瑾心下一喜,当下便循著那人声而去。
声音越来越近,隐约听得是两个人的声音,齐瑾又向前走了几步,声音渐已能听清,正欲再往前,脚下却是猛然顿住。
正在说话的那个声音,竟是他极为熟悉的。
燕沈昊。
"皇兄不用担心,东苍虽是宣称有五十万兵力,但其向来崇尚以文治国,东苍人亦大多文弱,又哪敌得过我北朔勇悍男儿,精锐之师?"燕沈昊语声虽是低沈,目光中却全是踌躇满志。
燕意天沈吟道:"话虽如此,但东苍那护国大将军宇文雄却是极难对付的人物,我北朔军虽然强大,却也对他无可奈何。这麽多年,若不是此人,我北朔早已直取东苍帝京,又怎会任他和亲?"
燕沈昊笑道:"这个皇兄不用担心,宇文雄此次必不能与我北朔对敌。"
"哦?"燕意天眼中闪过一抹光芒,"却不知这是为何?"
燕沈昊微笑道:"宇文雄是东苍惟一可赖之将,臣弟既是要为皇兄取得东苍,自然不会将他留下。"见燕意天眼中闪过询问之色,便道:"宇文雄此人虽然刚勇率直,极擅带兵作战,但要除去却是不难。毕竟,官场不比战场,在战场上或许不能将他奈何,但若在官场上要他出点差错,却并不难办到,更何况,还是他这般功高震主之人。"
燕意天亦是微笑道:"是麽?"
燕沈昊道:"若是不出意外,过不了几日,宇文雄的死讯就应该传回来了罢。"
燕意天笑道:"你就那麽笃定齐晋会杀了他?"
燕沈昊道:"齐晋虽是个昏君,但偏偏对会威胁到他帝位的人却是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漏杀一个。"微顿,笑道:"况且,就算齐晋不杀他,难道,就不可以借刀杀人麽?"
燕意天大笑,"好一个借刀杀人!"拍了拍燕沈昊的肩膀,"若是真除了宇文雄,又还有谁敌得过我们北朔的神将?直取东苍帝京,当指日可待!"
那边燕意天和燕沈昊踌躇满志,不远处的树後齐瑾却是越听越心惊。原来,他......竟是有这麽大的野心麽?
表面以和亲让东苍放松警惕,而後却又反悔出其不意予以重击?
齐瑾不由惊得一身冷汗。正自惊心间,却蓦闻燕沈昊一声利喝:"谁?"
齐瑾心下一惊,暗道不好。想是自己惊心之下忘了收敛,那人本就功力深厚,虽是隔了一段距离,以他功力,有外人贸入自然逃不过他的觉察。而以他的功夫,自己自然逃不出去,更何况,他此时正骑在骏马之上,手中更有弓箭,若是自己奔逃,万无幸理。种种因果看来虽杂,闪过齐瑾脑中之时却也不过一瞬,下一刻,他已自树後转出,淡淡地望著已自马上飞掠至自己身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