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安千

作者:安千  录入:12-23

醒了醒了!
我听见母亲惊喜的声音,也能听出来在场有不少的人。
我感到有人撩起我的衣摆,把听诊器放进去。
我始终睁不开眼睛。
听诊器被拿出去以后,身边噪杂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我听见左边有人说,你吓死我了。
我听出来,是安涛。
有水滴落在我右手的手背上。是热的。
我张开眼,看着哭泣的母亲。对她安慰地笑,我没事了。
母亲握着我的手不放,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怎么办?
我仍旧安慰地笑,然后不停重复,我没事了。
我的眼睛瞟过母亲身后以及门口。
心里的失落几乎变成了伤悲。
明明知道不可能,为什么总是不肯放手。
我再次闭上眼睛,妈,我有些累了。
母亲急忙答应着,你睡吧。再休息一会。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安涛和你一样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安涛,你帮我陪陪他。
安涛答应着,在我身边坐下来。
母亲走后,安涛狠狠一拳头砸在我的枕边。
他恼怒地说,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我睁开眼,我知道我的眼睛还是湿润的。我看着他,安慰地笑,当然是。
安涛愣了一下,怒气似乎消了。
他无奈地坐回椅子里,说,妈的,你真的差点吓死我。
我伸手拉住他的手,对不起,吓倒你了。
他不太习惯地抽回手,面色红了一下,掩饰性地偏了偏头,以后别再做那种傻事。有什么不痛快,和我说。
我点了点头。
他顿时又恢复了那生气勃勃的人,大声说着话。
他说,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吓傻了,拿着电话只慌神,不知道该先打到你家,还是先打给医院,不知道该马上背你下楼找出租还是先给你喝水或者做人工呼吸。
谢谢你。我说。
他怔了一下,轻轻一拳砸在我的肩上,你说什么啊,我是你朋友不是?!
他安静了一会,然后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我摇摇头。
学习问题?
我摇头。
家庭问题?
我摇头。
感情问题?
你别瞎猜了。我打断他。我什么问题都没有。只是想在阳台上乘凉,不小心睡着了。
房间里有空调,你在阳台上乘什么凉?他不满地说,顿了一下,他转过脸看着别处,小声地说,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只是以后别在这样了。你妈妈会心疼的。
恩,知道了。谢谢你。我笑了笑。
等你好了,我那儿随时欢迎你回来。
恩。
不过你要保证下次别这么虐待自己。
恩。
等你好了,去给我加油吧?
好啊。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

出院的那天,母亲和安涛来接我。
母亲告诉我小姑和姑父在家里等我。
于是我准备迈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
原来他没有走。可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连看一眼,都不肯。
那一刻,我愤怒了。
我把行李交给安涛,然后对母亲说,我还是想去安涛那里住几天。那边离补习班比较近。最近因为住院,落下了不少课。
母亲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把母亲送上车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的发鬓。其间参杂着几根白色。
我的眼睛有些酸痛。差点就伸手抓住母亲说,我跟你回去。
母亲的出租离去以后,我的泪终于掉落下来。

下午,安涛的球赛,我第一次坐在了观众席上。
手里拿着两个沙锤,用力的摇晃。我和前后排的观众们一起站起来,大声地喊着加油,安涛,加油!蓝队,加油!
赛场上的安涛就像一头充满了活力的豹子,灵活地跳跃,奔跑。
他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黑黑的皮肤因为汗水而闪着光。他偶尔向我看过来,然后咧开嘴笑,露出一对小虎牙。
他的队友们和他说了几句什么,也向我这边看了几眼,之后大约是开玩笑之类的,他们摁着他的头,亲昵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那种东西,是我永远都得不到的吧。
比赛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家都紧张了起来。安涛的脸上也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他的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芒,他的神经在兴奋地跳动。
那一刻,我心念一动。
我想,如果我就这么爱上他,会怎么样?
于是我开始出现奇怪的情绪。我一个劲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希望他在此刻能够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我明知道现在那么关键,但是我却不可抑制地想要他回头。
我心里开始慢慢敲鼓,越敲越快。我祈祷着他回头。那时我在想,就一眼,哪怕是0.1秒的时间。只要他看我一眼,我就爱上他。
然而直到哨声响起,他也没有回头。
我站在台上,手里拿着沙锤,突然很想哭。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可能随心所欲啊。我又不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知道不可能的,非要去赌?
我蹲下来。
周围的人陆续离开。
有一双脚在我旁边停住。
有人蹲下来,抱住我,他温柔地说,哭出来吧。
我摇摇头,努力地忍耐着。终于,在下一个吸气的瞬间,我转身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嚎啕大哭。
他慢慢地抚摸着我的背部。小心地。
我已经寂寞到这种程度。连朋友都想拿来当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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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观众席,看到安涛喜气洋洋迎面跑来。他已经换好了衣服。
看见我身边的男人,安涛愣了一下。然后他又对着我笑了,小暖,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东西,我们一起回去。
我走上前抱了抱他,像他的队友对他做的那样,我说,恭喜你。
他身体有些僵硬。没有回答。
我直起身体,再次说,恭喜你。安涛,我要回家了。我姑父来接我回去。
安涛看向我身后的男人。
男人对他微笑,伸出手,你好,我是暖的姑父,我叫胡杰威。
安涛看了他好一会,才伸出手和他短暂地握了一下,你好。我叫安涛。
他的母亲让我来接他回去。胡杰威说。
安涛看着我,那你的东西。
我改天来拿。我对他点点头,然后道别离开。
 坐在车里,我们陷入了沉默。
没有话题。连天气的话题也省略了。
过了许久,他开口了,你的身体好了吧?
是的。
你一直住在他家里?我是说你的同学。
是的。
恩......他真是个好人。
是的。
我和你小姑商量了,准备明天就走。
是吗?
恩。
又是沉默。
过了许久,他再次开口,学习别太紧张了,放松一点。
知道了。
注意身体。
知道。
多陪陪你的母亲。
知道。
再次陷入沉默。
他忽然停下车子。
我转过脸看着他。
他只看着前方,好一会,他说,我去买点东西。
然后他下了车。在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水。
你喝吗?他把水递给我。
我摇摇头。他把水丢在旁边的小柜子里。
你是不是喜欢他?他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嘴角禁不住弯了一下,什么?
他停顿了一会,回头来看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喜欢上你那个同学了?
我低下头,抿着嘴唇,抑制不住想要微笑。
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只是......他停了一下,我只是不想你误入歧途。
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你说什么?
他似乎感觉到我的语气不对,回过头来看看我,又慌乱的偏过头去,你母亲对你寄予很高的期望,还有你逝去的父亲,他们都希望你......
不等他说完,我推开车门走下去。
他追上来,拉住我,暖,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不想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陀螺,被人耍得团团转。
他使劲拉住我,暖,暖,你听我说!
是的!!我大声地说,我爱上他了!
大街上的行人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们。
他尴尬地红了脸。
我推开他,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他愣住了,僵在原地不敢动。
我转身就跑。头也不回地跑。
我想逃,想逃得越远越好。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把自己藏起来。连太阳都找不到自己。然后腐烂,尘归尘,土归土。

我跑进附近的公园,把身子蜷缩在空着的长椅背后。
穿过茂密低矮的黄杨,看到波光粼粼的湖水。
我的手脚微微发抖。过了很长时间,我仍旧无法冲过去,毫无顾忌地往下跳。
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想游泳,想把自己埋在水畅畅快快地痛哭一场。
但是,我害怕。我害怕游泳。无论我已经试过多少次了还是没有用。
我害怕。
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家,将浴缸放了满满的水。脱光了衣服躺进去。
我闭紧了眼睛,握着拳头,心里不停数着小羊,想着各种无关于水的事情。
半分钟后,水里突然冒出一双手来紧紧抓住我的肩膀。
我吓得瞪圆了眼睛,身体被它们压住了,动弹不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长发的男人湿淋淋地从水里爬起来,停在我的上方。他俯视着我,对我阴冷地笑。
暖。他温声唤我。
他的手指,皮肤,嘴唇都是冰冷冰冷的。
他堵住我的嘴,用力压住我,一直摁进冰冷的水中。
我不得不仰赖他口腔里仅有的空气。水不停从鼻子里灌进来。我想咳嗽,可是又被他堵住了嘴。那种感觉真的好像死掉一般。
我想大声哭喊,爸爸,不要了。我再也不会违抗你,我再也不会跟别的小朋友偷跑出去游泳。
可是他不给我解释和认错的机会。
我恐惧地想,爸爸他想杀死我......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母亲在一边哭泣。
她说我洗澡的时候昏倒了,差点淹死在浴缸里。
她说捞我起来的时候,我的全身都在发抖。晚上发低烧,说胡话,一直喊着爸爸救命爸爸我不敢了。
她的哭泣一直无法停止。她向我道歉,说是自己的离去让我受苦了。
我抱着母亲像一个男人那样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哭泣。
那一年我16岁,刚刚初中毕业。离父亲死亡整整一年。

顶着星光走到安涛家的楼下,我犹豫了。
我要怎么说。说我和姑父吵架了,又跑回来了?说我根本连家门还没有进去?
何--小--暖!
这声音真好听。真好听......
我仰着头,看见他在阳台上招手。然后就消失了。
我仿佛看见他飞快地拉开阳台的门,穿过他的卧室,穿过宽敞的客厅。
他的母亲问他,你去干吗?这么急?
他一边冲出门,一边回答,小暖来了。
他忘记换掉拖鞋。
这就是安涛。他永远都那么可爱。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随心所欲的生活。
我好羡慕他。很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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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低头看着他毛茸茸的拖鞋。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走,家里去。
家里去......我默默地咀嚼着。
他从来不说,我家,你家。他总是说,走,家里去。到了我家里,他也是这样。
他对朋友就像对待自己。
我任由他牵着我上楼,穿过客厅,来到他的卧室。
安涛......我蠕动着嘴唇想解释我出现的原因。
他却像没听到似的,拿出我的睡衣,塞给我,快去洗澡啊。这个鬼天气,热死人了。
见我磨蹭,他不耐烦地推着我进了浴室,开玩笑地说,难道要我帮你洗?
我听得脸热,急忙推他出去,关上门。
门落锁的那刻,我的身体被抽空了一样软到在地上。
好疼,心口好疼。
好想有谁来抱我,狠狠地,捏碎我。

暖,你疼吗?男人压着我的背。
我的背上全是汗水。
疼,爸爸,很疼。我一边哭一边回答。我的胸口很疼,我快死了。
男人轻轻亲吻我的头发,他说,暖,你知道克制疼痛的最有效方式是什么?
我摇摇头。
男人笑了笑,摸索着我的胸口。突然一个巨力的挺身......
我听到身体被撕裂的声音。那声音甚至大过了我的呻吟。
男人一边抽动一边在我耳边问,暖,你的心口现在不疼了吧?暖,克制疼痛的最好方式,就是制造更大的疼痛。
他是恶魔,采用的全是恶魔的方式。
然而时间能积恶成习。
积恶成习! 
洗完澡出来,安涛坐在地方上拼一个拼图。
看见我出来,立马丢了手里的东西,大叫着说,烦死啦,这个破拼图怎么也拼不好。
我走过去看了看,是变形金刚的拼图。
多少年了,居然还能看见这熟悉的图案......
我拿起其中一块准确地拼了上去。
安涛惊讶地叫出声来,你怎么想到的?
我笑道,这个可是我幼儿园就开始玩了的。
安涛鼓着眼睛说,你敢笑我?!
说着两只手就伸了过来。
他知道我怕痒。
我急忙投降,不敢不敢,你饶了我吧,我帮你拼完。
他这才缩回手,得意地道,快拼快拼。
我斟酌着放了两块下去,他立刻就大叫着扒出来,这块不对,不能放这里。
我推开他的手,把小碎片抢过来,怎么不放这?这个图我熟得不能再熟了。就放这!
不能!这不对,该放这里。
笨蛋啊,颜色都对不上。
......
如此闹腾到大半夜,棋盘大小的拼图我们完成了四分之一。
到后面越闹越兴奋了,反而睡不着。
安涛的妈妈敲我们的门,在门外喊,涛涛,你们在闹什么呢?快睡觉了,时间不早了。
安涛对我扮了个鬼脸,悄声说,我们睡吧,你明天还要上课。
我点点头,爬上床去。
安涛关掉灯也躺下来。
小暖,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他在黑暗里转向我。口中的热气一直吹到我的脖子里。
我摇摇头。想到他看不见,补了一句,没有。
那就好。他说。
忽然被子下的手被他握住了。
我试着抽回来,他却握得更紧。
小暖,让我抓着你,这样你晚上就不会梦游到阳台上了。
我愣了一下,停止了挣动。
我的手心被他捏出了涔涔的汗,我的眼睛居然也流汗了。
我就这么睁着眼睛,脑袋里面似乎空空的,又似乎满满的。
我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我回过头来,看着黑暗里他的脸部轮廓。
在心里默默地......握着他的手。我真想就这么一辈子握着。就算不是爱情。我也想这么握着,一辈子不放开。

他还是找到学校里来了。
我放学出来,他就立刻拉住我,硬把我拖上车。
无论我怎么喊着要他放手,他都不肯。
拖到车门前,他一直手用力抓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去开门。
我低头在他手上重重咬了一口。
他闷哼了一声,差点松手,可是立刻又抓紧了。
无论我怎么用力,他就是不放手。
我还是被他塞进车里。
他转到那边去开车。我就急忙摇动车门,想出去。
他把车门落了锁。
我放弃了车门,开始扰乱他开车。
车歪歪扭扭驶出去,差点扭到人行道上。
他怒了,一把抓住我,你安静一点!!
我愣住了。我头一次看到他发火。
他从来都是那么好的脾气的。从来都不发火的。这是为了什么?
我记得有一次我用那么刻薄的语言中伤他,说他恶心,说他是同性恋,说他暗恋我的父亲,说他不要脸,说他下贱......他也没有发过脾气的。
他这是怎么了?
已经开始不耐烦我了吧?因为我是父亲的孩子所以一直照顾着我的情绪,从来不对我发火。现在已经厌倦了吗?已经无法忍受了吗?
我无力地笑出声来。猛地扑上去扭他的方向盘。
我疯狂地想,干脆就一起去死了算了。这样就都一样了。这样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咯吱一声,车在路边停下了。
"啪!!"
脸火辣辣地疼。
温柔的人,也会打人吗?这是不是说明我很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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