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趁年华————江洋[上]

作者:江洋[上]  录入:12-23

"哼!什么叫偷食?"常清被人窥破心思,不免有点恼羞成怒,更对他的这个"偷"字极为反感,心想只要我常三公子出面,还用得着"偷"吗?想当日我在扬州的时候,多少女子争着想送我点心我还不要哩!(这倒是实情,常清家世显贵,相貌俊美,人品风流,在扬州的公子哥儿中是数一数二的,为人又甚随和,是以人缘极佳,无论在男女老幼之中,向来都是吃得开的)
"哼!你现在是吃白食被扣下来做工抵债,还摆什么大少爷架子!每日里屁大的事都不会做,光知道吃白食,整个儿是一条米虫!"
"你!"常清被他数落得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个下人竟敢如此无礼,怎么平先生和萧悠他们也不管管,自从昨晚一别,今日一整天都没有见到这两个人的面,却被这个丑仆一次次地羞辱,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眼见赛钟馗双手叉腰、鼻孔冲天,堵在了门口,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常清素性当着他的面,重重地关上了门,两扇门板正正合在赛钟馗的鼻子前面,几乎拍在了他的脸上。
常清给了赛钟馗一个闭门羹,正自觉得解气,忽听得门上"咯喇"一声响,他吃了一惊,忙用力一拉门,却拉之不动,原来被赛钟馗从外面锁上了。
"喂,你干什么!"常清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是什么意思,居然敢囚禁自己么?这赛钟馗也太无法无天了!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明早自然会放你出来!" 赛钟馗得意地说着,转身走了。

"喂!开门!你凭什么锁我!还有没有王法!"常清气得大喊大叫,用力拉门,后来气急了,干脆用脚狠踹了几下,门板一阵摇晃,倒是非常结实,坚立不倒,只把他的脚撞得好一阵生疼。
哼!常清见撞不开门,也舍不得再跟自己的脚过不去,坐回椅子上,生了一回闷气,打定主意,明天一早,一定要去找平先生理论--萧悠他是不想去惹的,那人看着文雅,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平先生毕竟是饱学宿儒,端庄厚道,绝不会放任下人如此欺辱自己。
嗯,主意打定,也就不再生气,再看了一眼青菜白饭,还是没有胃口,素性便不吃饭,自去脱衣睡下。
只是腹中无食,毕竟饥饿难耐,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他从小锦衣玉食,一直长到二十岁,还从来没有尝过这般饥饿的滋味呢。想喝口茶润润嗓子,桌上却只有半壶凉开水,喝了两口,更加饿了,百般无奈之下,只好把那凉透了的青菜白饭塞了一点下肚,当真是又冷又硬,味同嚼蜡,几次险些噎住,回想起平时所吃的金津玉粒,看看面前的冷菜干饭,眼泪都差点儿下来,心里更把赛钟馗骂了个体无完肤,连带对平先生和萧悠也是牢骚满腹。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常清难得的早早起身,非常自觉地穿好昨天那身仆人的衣服,坐在门边,等着赛钟馗前来开门。
赛钟馗倒是言而有信,一早便来打开了门。
门一开,常清一个箭步冲出门去,便向行香阁的主楼而去。
"喂喂喂!你去那里?" 赛钟馗急忙追上他,拦在前面。
常清也不答话,就想绕过他去,心想,跟你这恶奴有什么好讲的,还不是对牛弹琴,当然得去找正主儿说理才是。
赛钟馗却拦住他不放,道:"平先生和萧先生都外出办事了,交待我带你去西山行馆做事,你快跟我走,乱跑什么!"
"什么?平先生和萧悠都不在?"常清一怔停步,心想这可糟了,这却找谁说理去?
"要叫萧先生!萧哥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么?" 赛钟馗大声地纠正,气得脸又红了。
咦,常清见赛钟馗如此维护萧悠,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心想,果然是怪人对怪人,这丑奴才居然这样敬服萧悠,可见这人果真手段非凡!
唉,反正平先生也不在,今天只怕又要折辱于丑奴了,想到这里,常清一阵黯然,没精打彩地跟在赛钟馗后面,一路又来到了大厨房。
这回因为有赛钟馗在一边虎耽耽,别人都不敢跟他搭话,也不便拿什么好东西来给他吃,一碗白粥,一颗咸蛋,几根火腿丝,已经算是格外照顾了。
常清本待赌气不吃,又实在挨不得饿,眨着眼睛考虑了一下下,只好决定先把骨气放在一边,垂头默默地吃罢饭,站起身来,冷眼看着赛钟馗,一言不发,心想,倒要看看你今日如何折磨于我!
赛钟馗却不多言,领他出了伙房,来到后门边,上了一辆拉菜的大车,出门而去。

常清坐在大车边上,两条腿搭在车辕外面,晃啊晃的,清晨凉爽的风迎面吹来,好不惬意。
路边垂柳依依,有小鸟儿啁啾鸣啭,正是六月天时,车子沿湖边而过,湖中红荷盛放,碧叶接天,好一派夏日风光。
常清刚才的闷气被早眼前的美景冲散了,笑眯眯地赏起荷花来。赞赏了一会儿,又想着如果把这美景落在纸上,该当如何如何......
然而这碧空万倾,悠悠白云,远山近水,接天莲叶,真个是一时风光无限,若真想将其缩小了、压扁了,放在一张小小的图画之中,可也着实是一件难事,先不说这变幻无方的诸多色彩无法调配得出来,单是弃形取意,变成一幅水墨画,这深浅层次、远近高低,就相当的不好安排......
踌蹰良久,苦无良策,不禁又想起一句诗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这世间的无边美景,的确是大巧天成,非人力所能描摩的啊......
摇头感叹之中,车子渐渐远离了湖边,一路蜿蜒,上了西山。
山行二三里,来到一座密林边,一座不大的山间院落,便是赛钟馗所说的行香阁的行馆了。
常清随着赛钟馗走进院子里,左右瞧瞧,觉得这里雅洁而幽静,房屋虽简陋,但正房、厢房、灶间、柴间、水井、厕间等一应俱全,院中还有一株老石榴树,花期刚过,挂满了小小的青石榴,在阳光下闪闪生光,便如一粒粒青玉珠也似。
正房前有一个小小园圃,没有种花,却种着几种常见的蔬菜,打理得相当好,绿油油的,生机勃勃。
院子的一侧,还种了一架菜豆,一串串的紫色花穗随风轻动,在藤蔓的下方,也有豆角已经成形。
有趣有趣,常清笑嘻嘻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觉得很是新奇,这个地方,真可以称得上是"无丝竹之乱耳,无案椟之劳形",完全是山中隐居的上佳之处嘛,再看看屋前的台阶,嗯,不错,还真有一些青苔爬满了滴水檐下的石缝,又合一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了......
"喂!瞎转悠什么哪,快过来!" 赛钟馗站在院子的后门边,不耐烦地叫道。
"美景当前,惜乎枭鸣......"常清一边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一边轻轻地念道,心想反正赛钟馗也听不懂,不妨当面骂他一骂,也好出一点怨气,只是紧接着就想到,既然他听不懂,自己还白费这个力气做什么?这不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么?又有一点扫兴。

两人出了小院的后门,便是山林了,赛钟馗手里提着一把柴刀和几条绳索,快步走在前面,进了林子不远,便停步转身,看着常清,目光恶狠狠的。
常清一惊停步,心想:怎么回事?难不成这赛钟馗听懂了我的消遣之词,恼羞成怒,这便要发难了么?眼见他手中柴刀寒光闪烁,不由得心下害怕。
"书呆子,看着!" 赛钟馗却没有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只是走到一株已经半枯的树前,举起柴刀,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地砍下了一条又一条的干柴,然后将七八条柴枝捡拾到一起,太长的就再用刀一砍两段,码齐了,用绳索一系,捆成一束。
他做完这几步,直起身来,双手叉腰,向常清道:"怎么样,看清楚了吗?"
常清点了点头,赞道:"不错,手法很利落,赶得上昨天那个抻面的厨子了。"
"......" 赛钟馗差点昏倒,这个书呆子,他......他在胡说八道什么呀!
"我是让你看看应该怎么砍柴!今天你就在这里砍柴,晚上我来检查,砍不到一担柴,别想吃晚饭!" 赛钟馗恶狠狠地道,怕常清还不明白,又指了指地上的一小捆柴道:"一担就是这么十小捆,听明白了吗?"
常清点了点头,心想不就是用刀子砍下几条树枝吗?这有什么难的?一整天的时间,弄他十小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一点儿也没有放在心上。
"听着:只许砍枯死的树,正生长着的树是不能砍的,太细的小树枝也不要,你也别跑太远了,这山里可有饿狼和老虎!"
听到有老虎,常清打了个寒战,连忙四下里瞧瞧,但空山寂寂,连风也没有一丝,实在看不出有没有猛虎野兽,倒是有许多鸟儿的歌声婉啭,不知名的植物香气暗暗浮动,一派祥和气氛。
也许这家伙在吓唬我吧?常清心下狐疑,没有答话。
"我走了,晚上再来接你。院子里的厨房里有吃的,你中午自己去拿。" 赛钟馗冷冷地安排完毕,转身大步下了山,留下常清一人面对着地上的柴和柴刀发愣。

"扑楞"一声响,吓了常清一跳,定睛看时,原来是一只朱颈翠身的小鸟从草丛中飞了出来,似乎是一只刚学飞的雏鸟,羽毛还未丰满,飞不了多远就又落了下来,蹦蹦跳跳的,在草地上扑腾。
咦,好漂亮的小鸟,常清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住了,早把老虎忘到了脑后,紧走几步,想去捉住小鸟。
小鸟当然比他还要灵便,连飞带跑,向林中钻去,常清紧追在后,明明见它飞得不高也不快,却总是差那么一点儿捉不到,好胜心一起,加快脚步,一路追了下去。
一人一鸟,追追逃逃,不多时进了密林深处,草高林密,小鸟早不知何处去了,常清遍寻不见,只好长叹一声,罢手不追。
游目四顾,立即又被山中美景所迷,便信步走去,时而对一株参天大树仰视赞叹,时而对一丛荆棘好奇不已,时而采几朵野花嗅嗅,时而又尝尝挂在灌木丛上的各种野果,有的酸,有的甜,还有的却是苦的,让他好生难过,连连唾吐。
又想到在这深山之中,不知能否遇到灵芝、茯苓、人参之类的名贵药材?于是又兴致勃勃地四下里翻找起来,忙了一头一身的汗,衣服在棘刺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头上沾了许多草叶,当然还是一无所获,他也知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找得到,否则那些药材还有什么名贵可言?所以也不生气,只是暗嘲自己贪心,一笑了之。
忙了半天,实在累了,便坐在一株大松树的树根上休息,摘下旁边树藤上的一片大叶子,当做扇子来扇风,后来更索性在地上躺了下来,头枕着粗壮的树根,眯起眼睛看着天上的缕缕阳光透过树林的间隙照射下来,变成一束一束的光柱,非常有趣。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松树上的一只小松鼠跳了过来,坐在离他不远的草地上,小眼睛骨噜噜地转动着,打量着常清。
常清觉得有趣,一动不动地放松了身体躺着,心想,书上说如果一个人的气质温和,那么山林间的生物都会感觉得出来,不会怕他,反而会与之亲近,那我怎么样呢?它会不会过来亲近我呀?
不知古人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反正现在常清一动不动地静静躺着,小松鼠倒是渐渐地放松了警惕,越走越近,过了一会儿,居然爬到了常清的身上,坐在他的肚子上,大概觉得这里正好有一束阳光照着,比较温暖明亮,于是停了下来,开始给自己洗脸,小爪子一挠一挠的,把脸上头上的毛理顺刮净,然后又梳理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最后跷起一条后腿来清理后庭--用自己的舌头去舔,舔着舔着,一个重心不稳,向后翻倒了,从常清肚子上一咕噜滚了下去,掉在草地上。
"哈哈哈哈......"常清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小松鼠受了惊吓,嗖的一声蹿上了树去,只听树叶晰索声轻响,眨眼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常清大笑了一阵,捂着肚子爬起来,向树上望望,不见了小松鼠,于是一边微笑着,又向前走去。

过不多时,见到一只小兔,浅灰色的毛皮,黑玉也似的小眼睛,煞是可爱,常清欢呼一声,扑上去欲捉,小兔儿却极乖巧,扭头就往树丛下面钻去,常清急忙追过去,转了几个弯,眼看着就要追到了,忽然一只大的灰兔子从斜刺里穿出来,从常清面前横跳而过,向前奔去。
常清一怔,转头看去,小兔已钻入多刺的荆棘丛中,实在不好捉到,于是便弃小兔而去追大兔了。
谁知这大兔极是狡猾,跑跑停停,似是有意引逗常清来追一般,每当他觉得追不上而停住脚步,想回头去找小兔时,那大兔子居然停下来回头望他,又勾起了他的兴趣,再追下去。

一人一兔,一前一后,逃逃追追,不多时已钻入了山林深处,来到一处断崖旁边,前无去路,灰兔在石壁前停了下来。
常清一见大喜,心想,这下看你还跑到哪儿去?向前一扑,来到兔子面前。
那兔却不躲避,坐在地上,直直地盯着常清,好整以瑕。
咦,这家伙倒是有趣,常清觉得非常好玩儿,于是慢慢蹲下身来,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想去捉兔子,口中还念念有辞:"小乖乖,不要怕,让哥哥来跟你玩儿......"一句话还没说完,那灰兔忽然冲他一呲牙,向前一蹿。
常清吓了一跳,向后一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见兔子一扭身,快如闪电般地钻进了石壁间的一个小洞,翘起白白的尾巴一闪,不见了踪影。
可恶!
原来它早就知道这里有退路,却故意引我来上当!

常清大呼上当,好生不甘心,又觉得自己居然被一只兔子恐吓了,不由暗自好笑,心想这要是传扬出去,扬州常三公子的面子可往那里放去?真是太也不可思议!
自嘲自艾了一会儿,常清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觉得忙了这半天,肚子也饿了,便想回去吃饭。
可是转过身来一瞧,却傻了眼--刚才只顾得追兔子了,在密林中钻来钻去,现在已经完全不认得回去的路了。
啊呀,这可怎么办?
常清挠了挠头,东张西望,无计可施,只好随便找了一个方向走去,记得上山时是往东,那么下山时就往西好了,可是那边是西呢?
太阳正在头顶上,看不出东西南北,他又从来没有在山中住过,自是毫无辩认方向的经验,胡乱走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又换个方向走,转来转去,不知怎么回事,一抬头,居然又看到了那处石崖。
咦,这是......
啊,我迷路了吧?
常清心里有点害怕,毕竟这里山高林密,况且刚才赛钟馗还说过这里有恶狼和猛虎......
想到这里,仿佛密林深处,四周都是危机,看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他被自己的想象吓着了,连忙又开始在林中穿行。
越急越走不对路,常清在山中直转到日薄西山,飞鸟往还,也没有找到回去的路,又饿又渴又累,衣服早被扯得一条一条的,鞋子也丢了一只,头发散乱,手上脸上被树枝、藤叶划出了许多小小的口子,有的还流了血,当真是筋疲力尽、狼狈不堪,只是苦苦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四周静谧无声,暮蔼沉沉,光线渐渐地暗下去了,不多时林中已是一片漆黑。
常清又惊又怕、又累又饿,放开声音大声呼救,叫到最后都声音变了调了,自己听着也觉害怕,不敢再叫,轻轻地啜泣起来--不能怪他软弱,实在是没有经历过这种危险的处境。
坐在一棵树下,常清喘了一会气,又放大声音叫道:"喂--救命啊,有没有人啊,平先生--萧悠--萧、萧先生--赛钟馗--"
此时此地,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觉得连赛钟馗那张丑脸也突然变得可爱起来,恨不得他能立时出现在自己面前,哪怕他再恶毒地咒骂自己,那也是甘之如饴--真是急病乱求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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