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一个古久的梦。
大雪纷飞的麦纳山脉北端,深蓝色绒浆树林尽头。
在洁白的大地上,镌刻著一串深浅交叠的足迹。
夏连特拉历第三纪0951年的赛恩月,在历史上有个哀伤的别名。
"恸哭"。
上旬第三、第十一日,麦乐迪斯国王费米利恩•德•斯洛以及神圣王国赫兰肯特神官之王,费托•斯卡利特相继殒没。这对曾在远征寒海的旅途中生死与共的战友,终於被悲悯的死神许布里翁永远地系在了一起。
唁讯很快传遍了大陆每个角落,顶著治丧、悼念以及其它各种名义而来的人群,潮水般涌向艾米斯特半岛。本已被渐渐遗忘了的寒海六英雄之歌,再次弥散在大街小巷中。
下旬第七日,从大陆南端蔚海圣堂出发的马车,在三个昼夜的跋涉後,於又一个黑夜开始前,来到了梅尔林德大陆桥边。
栀子纹样的圣堂徽章让马车免去了大陆所有关卡的盘查,但奔驰的白色役马却不得不在这狭窄的通道前停下脚步。
"殿下,过了大陆桥就是麦乐迪斯的领土......不过恐怕今天需要再忍耐一下,先去驿站休息。"
御者遥指著从远处半岛上蔓延过来的马车队列,向车里的人这样解释。
"......好。"
马车帘幕一角被轻轻撩开。镶嵌在白皙面颊上的萤绿眸子望向远方。
与祷告海相通的这段狭小海域,此刻正被残照吞吐成瑰丽的紫红。从眼前跨向对岸的大陆桥上,星星点点地缀满了各色灯火。
马车调头向东而去,到达目的地时,小麦色皮肤的女招待正好将大厅的鹿油灯升到了最高位置。
早在新丧的头几天,精明的店主就修葺并且扩大了本只能接待平民的驿站,这间坐落在赞那都王国边境的双层建筑,此刻俨然成为除去王宫之外,最为尊贵的所在。不过就算东家再如何细心张罗,抱怨的声音,还是不时地从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口中喷吐出来。
安驻斯公国新任领主的特使坐在角落桌边独自喝著闷酒,莫克萨的季米特男爵公然和身为同性的歌者调情,奥斯穆本土嫡系的伯爵殿下不停地将他所谓"难以下咽"的赤贝一块块扔到地毯上。相对平静的,是恪守著神主教条的神官们,他们大多沈默,有几位还拿出了黑色封面的诗集,似乎在为不久後的悼词吟唱做万全的准备。
屋外,车夫放下了铁梯,躬身迎候著那位从车上下来的人,并且为他推开了驿站的大门。
微醉的火光,照亮了一张少年清秀纤丽的面庞。耀眼的白金色短发,在众人面前从斗篷中流泻出来。
毫无疑问,少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欢迎光临,尊贵的客人。希望弊店的服务能够让您满意......不过在此之前,请恕我冒昧,不知客人封邑何处......非常时期,为了安全起见,没有爵位的人,除了神官之外都不能......"店主也注意到了这位陌生的客人,疾步走了过来。
没有佩戴任何国家的徽章,也没有随从携带身份的证明,少年独自站在众人视线的包围圈中,轻声回答:
"蓝•德•斯洛。"
这不是一句咒语,却产生了冷冻大厅空气的奇异效果。
人群随即发出了惊叹的低鸣。
当血族男人和人类青年来到驿站时,屋外马夫们升起的篝火已经化成了一缕缥缈的青烟。
时值暮春,夜空缠绵地落起了小雨。白色栀子花在雨滴的敲打下合上了睫瓣,臣服於大地面前。银色长发的优雅男人将略微消瘦的黑发青年仔细地拥入了自己宽大的黑色斗篷中,他们在铺著厚厚天鹅草的田野中无声地穿行,那情景就像是仙乡格里特娜的神明来到了凡间。
没有惊动到守护在驿站四周的诸国护卫,大厅的门被又一次推开了。
男人银发上的水珠闪耀著金黄光晕,蜿蜒著与胸前那串青色珠链融在一起。完全没有著湿的青年则站在他身後,一言不发地望著依照惯例向他们走来的店主。
做了个手势阻止接下来的询问,男人伸手将一枚金币抛向店主。被岁月侵蚀而呈现出污痕的币身上,镌刻著一串早就没有人能够读得懂的文字。
意识到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店主人不再强调什麽,心想著可能是什麽有钱的富商之类,就只又敷衍了几句,便让侍女们去准备新的房间。
午夜的大厅里,安驻斯特使被寒冷所袭,睁开了朦胧的醉眼。在摇曳的灯火中,他看见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一闪而过。依旧是黑色的斗篷,依旧是青绿的珠链,只是身後多了个消瘦的陌生人。
"齐德拉•瓦尔亚特?"
听见有人叫了他的名字,银发男人转过身来,随即习惯性地绽放了个迷人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路瑟大人。"
在得到相当於肯定的答复後,特使的醉意被讶异和警觉驱逐。
"你......果然没有死......到这里来,做什麽?"
"当然是吊唁。"
相对於齐德拉的从容,特使的脸明显痉挛了起来。
"老板!老板!"
他大声地想要把店主叫过来揭露这个人的身份,但是喉头粗重的喘息声被一个不带情感的声音打断:
"瓦尔亚特卿,我累了。"
听见有人竟然称曾经的安驻斯领主私人导师为"卿",特使惊恐的目光,随即转移到了发话者身上。
不,不完全是陌生的人。
撇开常见的黑发不说,青年那双水色眸子绝对是大陆罕有,这是美神西瑟莉恩後裔们的标志。而青年那俊逸的容貌,也像极了某位已经故去了的尊贵夫人。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从时间上算,那个时候的少年......
"你......你是......"
"够了,你可以闭嘴了。"
青年的话语,仿佛是对於银发男人行动的一个注解。
一道快得不亟分辨的闪光过後,陷入晕眩状态的特使瘫软在桌边。他依稀地觉得有人正向这边走过来,却无力再张嘴求救。
导师齐德拉和青年从容地与那个人擦肩而过。
侍者开始摇晃特使的肩膀。
"大人,大人,您喝醉了吧......"
不能说话的男人尝试著用目光示意,就在侍者迷惑地抬头去看那两个已经站在了楼梯上的客人时,走在前面的高个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头抛出了又一个优雅的笑容。
"不要担心,今夜我就再会来找你的......"
椅子里的客人,醉去了永无之乡。
二
我做了个梦,一个灰色的梦。
那是父亲美丽的城堡花园。穿著红色法袍的神官长大人,刻著神圣徽章的马车。
当他启程离开哀伤中的麦乐迪斯王国时,城堡中和马车里,传出了同样的悲泣声。
睁开双眼,月光筛过帘幕亲吻著蓝•德•斯洛光洁的面颊。雨已经停了,屋里满是新置家具的松木味。远处路桥上灯火还在闪烁,一直一直朝著地平线延伸过去,像是要混杂到那天上的灯火中去。又如同一道光的细线,牵引著少年披上外套,走向屋外。
只在夜间开花的植物,释放出固化了的香雾,钩绕在少年的脚踝上。朝向路桥那边的山坡上,已经有了几星萤火的微光。
不,那不是自然界的光芒,相反地,是由暗夜的契约所召集的火精灵夏芙。
从少年站立的地方,可以瞥见坡顶上的状况。
一团巨大的黑影匍匐在槐树下面,有奇怪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切齿分割的声音,犬齿撕裂的声音,臼齿咀嚼的声音。
月亮不合时宜地升起来,照出一堆苍白的,沾满了黑色浆液的断肢。
少年一惊,大脑随即开始阵痛。
血,是血。飞溅在树上,浸润在草丛中,蜿蜒在大地上的,都是。
血。
蓝跌坐在地上时,被压倒的月见草发出告密的声响。
令人作呕的吞咽声突然停住,从那槐树的阴影里,分离出了一个人形。
"伊卡拉,继续你的工作,一点都不要剩下。"
一边这样吩咐著留在阴影中的使役兽,银发男人从容地走到了月光中。
"哦,居然还是一个孩子。"
想要站起来,蓝却发现自己的脚踝已经被草丛死命地扣住了。
"是不是连这个活口都不能留下呢?"
男人的声音冷冰冰地调侃著。
少年一边努力地想要移动,另一方面则死死地盯著向他走来的男人。
来到了蓝面前的银发男人,月光从身後拥抱著他,但他的面容始终隐藏在不可知的黑暗中。
冷不防地,少年的右手向前奋力一挥,紧握著的防身短刀漂亮地在夜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
有暗红色的液体自面部的伤口汩汩流出,但从男人的表情上看不出一丝痛苦。
"你还真是训练有素啊。不过麻烦的是,这种武器对我来说是没有作用的......"
话语中,始终包含著残忍的笑意。
那伤口径自愈合了。
"你......你是......"
男人颀长的手指封住了少年的薄唇。
"嘘......知道了就可以的,说出我这邪恶的名字的话,你们的神主可能会不高兴哟......"
本来是想要立刻结果掉这个目击者的,不过刚才那附加的碰触,让血族男人读出了什麽。
"有意思......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尝过了血腥的人啊。"
什麽意思?!
"没有尸体,没有留下任何的遗物......就算你去说,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吧,另外......"
男人说著,放肆地俯身吻上了少年白皙的颈项。
"你也不想在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排斥了吧。"
无言以对,蓝•德•斯洛此刻的意识,已被抛到一片灰色的荒芜中去了。那是一片灰色皲裂的大地,裂开的伤口中,流淌著暗红的死寂的血液。
在他回过神来、努力推开那个想要索取的男人之前,脖子上的冰冷就自动地撤退了。
"不好,被看到了呵......"
抬头的那一瞬,男人瞥见了出现在远处驿站二楼的某个窗台边的青年的身影。与此同时,缚住少年的桎梏消失了。
"算了,放过你。你看到的,就当作是梦吧......"
听见这句话,少年便应声昏睡在了草地上。
再度醒来,蓝已睡在驿站的床上。侍者在黎明时分发现了他,守护在屋外的各国侍卫们羞於坦白昨夜曾经因为极度疲倦而纷纷睡去,因而少年的情况只能够用梦游的解释来画上终了。
叹了口气,最後还是被当作异类处理了。
昨天夜里的那个男人没有抹去他的记忆,可是也正如那个男人所说的,现在的蓝,只能够把它当作一场恶梦而已。
但是那月华之下,点点滴滴的,在回忆中愈发鲜红,让他触目惊心。
快近中午的时候,马车终於又要开始旅程。坐回狭小的车厢中,少年似乎更喜欢这里的安全感。一个只包含了自己的空间。习惯性地想要放下帘幕,少年的余光扫向车窗外。
驿道上还有几架贵族的马车向著同样的目的地驰骋著。就在他们的左边,一架黑色的马车迅速地赶超了过去。
帘幕同样也是拉上的,但从被风吹起的缝隙中,蓝还是可以看到一个黑发青年卓然的身姿。马车几乎是相互摩擦著一闪而过。也顺带过了一个绘有人鱼纹样的徽章。
"......从安驻斯来的特使吗?那是怎样长的一段旅途呢?"
马车行驶在了梅尔林德大陆桥上,两边的景色随即幻化成了只有些许深浅之分的蓝色。被海风吹拂成各种奥妙形状的波浪似乎就在少年伸手可及的地方互相撞击碎裂著。前边的那片半岛从地平线上慢慢地隆起了。赛恩月特有的亮绿色燃在那边的山丘上,等待著金发的少年回国,接受红色石竹花们的加冕。
已经被近千年的交通工具碾压得毫无棱角的大地,只剩下地势微微起伏。偶尔的颠簸,催促少年用浅眠来加速时间的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咸涩的大海的气息消失了。风从高大的老树上,吹来白花的清香。
"殿下,我们到了。"
可是这里不是他的国家,麦乐迪斯。
三
我做了个梦,一个微咸的梦。
跨过那片海水,用晶莹圣洁的殿堂是否是盐的结晶砌成?
我所流的泪与血,都将成为这片大地的小小养分,让悲伤的种子开出荼靡的花朵。
眼角的泪滴,在面颊上滚出持久的清凉。
"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为什麽来到赫兰肯特,就会想要哭泣呢?"
蓝•德•斯洛想睁开眼,但却有个戏谑的吻,抢先印在了他的额上。
"当年就是因为这麽整天的哭,才会被神官之王送到蔚海圣堂去的......就不想要改一改嘛。"
熟悉的声音,不用睁眼就能够感觉出的人。
"无良的南方神官迦洛德,你才是个把眼睛都哭红的人。"
回敬以不甘示弱的言语,少年睁开眼睛并迅速坐了起来。
眼前的神官,黑色的长发让人很难做出恰当的形容,不过那双酒红色的眼眸却让人不自觉地想起罗德纳盛产的宝石。
"现在起请称呼我为迦洛德大神官吧。"
看见少年坐了起来,方才坐在床沿边上的神官站起身,更像是表演地行礼:
"麦乐迪斯顺位第一的储君殿下,欢迎回到赫兰肯特。"
少年看见眼前熟悉的人所产生的微妙变化,揶揄地说出了本应类属恭喜的话语:
"......一年不见,就换上了四阶的黑袍了呢。这样能够管束你的人,不知道又少了几个。"
"啊啊,还是个不够可爱的孩子。"
"希望阁下到时候被贬回白袍阶级,可不要再说那是神官之王的法袍。"
"......神官之王吗......比起他的高级白袍,我更加喜欢那个看起来很贵重的白银面具呢。"
刚刚重逢的两个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互相诋毁开来。
"为什麽不让我回赫兰肯特?"
"据说那是神官之王临终时的命令。"
"怎麽会...为什麽,赫兰肯特不是已经给我做了精神康复证明吗?为什麽还要留我在这里?"
少年这样向面前的青年神官抱怨,形状姣好的双眉几乎纠缠在了一起。
"想你的父亲,费米利恩•德•斯洛殿下了吗?"
神官轻轻地捻起蓝的下颚。
少年用力摇头,甩开他的手。
"不,一直都不明白,为什麽母亲和哥哥去世之後,就把我送到这里来......父亲,父亲他不爱我......"
无言,神官安抚地轻触少年的左肩。
"那就是不想回到这里来?......伤脑筋啊,作为你的监护人,我可是陪著你被‘发配'到南方这麽多年呢......难道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少年的脸,一下子绯红起来,随即小声嗔骂了句什麽。
饶有兴趣地看著少年羞怯的面庞,迦洛德大神官换了一个话题。
"给你的药,还及时喝吗?"
少年点点头。
"......那就好。过几天回到麦乐迪斯,也不要忘记,我可不想要看到你被他们遣送回来哟。"
"嗯。"
没有再加以反驳,少年顺从地让神官颀长的五指穿过自己金色的短发。象是掬起了一泊阳光──就算是美神西瑟莉恩都会嫉妒的华丽。
"那个......利连特大神官大人......还好麽?"
阳光从指尖洒下,迦洛德伴著苦笑回答:
"果然还是想著你那位教父大人呢......他可不太好,自从费托•斯卡利特殿下逝世之後就一直侍在灵前......赫兰肯特的事务,现在都是由我和其他二位同僚在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