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一丝一毫的希望,柔声细语地对君赫说:“你叫一声爸爸给我听,我明天带你到河边玩,给你买变形金刚,好不好?”
君赫摇了摇头,一点都没犹豫。
杨成川叹了口气。
汤君赫把筷子放到饭桌上说:“我吃饱了。”然后就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向那扇紧闭的门,推开后走了进去,然后又关上了门。
杨煊正趴在木地板上玩乐高,闷闷不乐的样子,听到君赫走进来也没抬头。
汤君赫凑过去,趴到他身边,小声地叫他哥哥,又说对不起。
杨煊撇着嘴说:“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汤君赫说:“害你被你爸爸打。”
“我还害你出了好多血呢,我们扯平了。”
汤君赫没话说了,默默地陪杨煊搭乐高。
“你爸爸会不会打你?”杨煊突然问。
“我没有爸爸,”汤君赫说,“我只有妈妈,叫汤小年,她也会打我。”
他的语气太过平常,以至于杨煊并没意识到没有爸爸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他只是跟着重复了一下汤小年的名字,评价道:“汤小年……你妈妈的名字比你的好记。”
杨成川周末放假,领着两个小崽子去游乐场玩了一天,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的时候,一旁的售票员凑过来跟他搭话说:“那是你的两个儿子啊?多大了?”
杨成川说:“大的7岁,小的6岁。”
“长得可真好,”那人不无艳羡地说,“你看上去就一表人才的,基因好,羡慕不来。”
杨成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极具欺骗性,他听了这话,嘴上谦虚着“哪有哪有”,心里却乐开了花。等到两个儿子一前一后地跑过来,他得意忘形地一边牵着一个,带着他俩去了商场,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牛仔外套配格子衬衫,头上还扣顶棒球棒,两个小家伙清一色的嘻哈风,杨成川跟在后面,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跑在前面嬉闹,前几天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
就因为这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汤君赫在此后的十年里,再也没见过杨煊。
那天下午天色微沉,积雨云堆在天边,跟随着风向缓缓向西推移,不难想见接下来会有一场倾盆暴雨。
杨煊正在客厅教汤君赫折纸飞机,一开始君赫不要他教,把纸抢过来说他自己会折。他很快折好了一只纸飞机,用的是最简单的那种折法。
“你看,我会折。”他把那只纸飞机放在手心里,拿到杨煊面前邀功。
“哦,”杨煊看也不看,“我会12种,本来想教你,既然你会折,那就算了吧。”
汤君赫看着杨煊手里的那张纸,被他翻过来覆过去地折,最后折成了一只看起来很厉害的飞机。杨煊拿着那只纸飞机,对着哈了两口气,信心十足地举高了胳膊,远远地掷了出去。
纸飞机飞起来了,飞得很高也很远,飞出了窗外。
“哇——”汤君赫看呆了,拉着杨煊的胳膊央求他,“哥哥,教教我。”
“你不是说你会?”杨煊抬着下巴看他。
“我不会,”汤君赫老老实实地说,“幼儿园里的那些人都不会。”
“我就知道,”杨煊的语气里不无炫耀,“来吧,我教你。”
他一步一步地教汤君赫,让他跟着自己折,整个过程耐心十足。君赫也很聪明,只教一遍就学会了。他拿着那只折好的纸飞机,也学着杨煊的样子,对着机尾哈了两口气,高高地举起胳膊,摆足了架势。
外面的门锁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声,汤君赫维持着动作转头问杨煊:“谁来了?”
“还能有谁,我爸呗,”杨煊说,“不用管,扔吧。”
汤君赫便把纸飞机扔了出去。
扔出去的那一刻,家里的大门被推开了,随即走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
纸飞机直直地朝前飞去,撞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上,被她接住了,拿在手里。
汤君赫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那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杨煊则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就不管不顾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朝前扑过去,扑到他妈妈的怀里。
很多年以后,汤君赫对于那个场景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只记得那个女人很高,很美,但脸上却挂着一种病态,看上去总也不高兴似的。
他记得那个女人走过来,问他叫什么名字,问他的爸爸是谁,妈妈是谁,今年几岁,家在哪里,在哪里上学,来这里几天了。
她问这些问题的时候,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明明称得上温柔,却没来由地让君赫感到一阵畏惧。
“妈,你别问了,”杨煊躺在沙发上,头枕在她的腿上撒娇,“你问这些干什么呀。”
“你去书房写作业,”那个女人说,依旧是柔声细语的,“妈妈有一些问题问你弟弟。”
“我不,”杨煊说,“我不爱写作业。”他这么说着,就被那个女人拉着胳膊,领到了旁边的书房,然后被关了进去。
汤君赫记得,他答完了那些问题,那个女人就从一旁的包里掏出了手机,走到窗台,对着手机情绪激动地吼了几句什么,话里频繁地夹杂着杨成川的名字。
汤君赫也记得,那个女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泪珠,和他妈妈汤小年哭起来的样子像极了。
外面的雨下起来了,雨点来势汹汹地砸到窗上,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密集如昂扬的鼓点,像是预示着接下来的变奏章。
不多一会儿,杨成川就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他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额前的头发湿成了一绺一绺的,看上去有些狼狈。他们之间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又或许并不是争执,只是一个人在歇斯底里地争吵,一个人在躲躲闪闪地辩解。
汤君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他听到书房传来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杨煊在里面一会儿大声喊“爸爸”,一会儿又喊“妈妈”,喊得嗓子都破了音,他能想象杨煊在门口着急的样子,可是他又不敢走过去给他打开门。
那天下午,汤君赫被送回了家里,也许是因为受了惊吓,被送到汤小年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发起了高烧。
他不记得汤小年当时的表情,也不记得她说过的话,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汤小年好像也哭了,因为似乎有冰凉的泪水,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后来汤君赫上了小学,学了成语,才明白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叫做东窗事发。
而杨煊带给他童年的最后一抹色彩,被那天下午铺天盖地的大雨晕染得斑斑驳驳,又被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加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回头看过去,虽然已经不甚明晰了,但却美得极具诱惑力。
第四章
门铃催命似的响,屋里的两个人却丝毫没有挪屁股的打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屏幕,正在进行一场并不太激烈的角逐。
其中一人骂骂咧咧:“我艹你这用了什么道具,怎么可能这么快追上来,靠靠靠,妈的我这遥控是不是坏了!”
另一个声音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什么道具,你过弯道的技术太弱而已,我要超了啊。”
“卧槽……你别超我,你让我赢一把啊杨煊!”
杨煊仿若未闻,眼睛也不眨地超了过去:“玩个游戏沙发都让你震散架了,你手机响了。”
“我……日……”冯博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探身从茶几上拿过手机,没好气道,“喂,谁啊?!”下一秒语气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哦哦哦杨叔叔啊,是是是杨煊是在我家呢……啊刚刚是您在敲门啊,我这就给您开,这就给您开啊!”
冯博转脸对杨煊做了个口型——“你爸!”然后低头满地找拖鞋。杨煊一脚给他踢过来一只,他穿上了,一时找不到第二只,只好踮着左脚去开门。
“杨叔叔,不好意思啊,我跟杨煊刚刚在讨论功课呢,争论得有点激烈,没听见门铃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杨成川看着眼前嬉皮笑脸的冯博,叹了口气:“你们俩哪天要是能讨论功课啊,那真是世界第八大奇迹——杨煊,别玩了,跟我回家!”
杨煊眼皮也没掀一下,自己新开了一局游戏玩起来:“哪个家啊?”
杨成川面子上挂不住,没好脸色道:“快点出来,你阿姨和你弟弟今天第一天过来,你不要总是这么不懂事。”
杨煊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我没有阿姨也没有弟弟,那不是我家。”
“你——”杨成川气急败坏地推门而入,拉着杨煊的胳膊就往外扯,“给你点好脸色你就登鼻子上脸,我特意来接你,不是跟你打商量!”
杨煊不耐烦地一甩胳膊,用力甩开了杨成川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然后把遥控扔到一边,站起来看着杨成川。他比杨成川高了半个头,骨架生得结实高大,虽然因为这两年抽条拔节得太迅速,肌肉看起来没那么明显,但单单朝那一杵,气势上竟比他爸还高了一截。
杨成川强撑着父亲的威严,又拉了一遍他的胳膊,皱着眉说:“怎么,你还想跟我动手啊?回家,快点!”
冯博吓得不敢出声,畏首畏尾地缩在门边站着,挤眉弄眼地让杨煊服个软。
杨煊视若无睹,再一次甩开杨成川的手,弯腰拿起搭在一边的外套,先他一步走出去:“行啊,回就回,什么叫登鼻子上脸,我可以亲自给您示范。”
看着这不共戴天的父子俩走出门,冯博缩着脖子结巴道:“叔、叔叔再来啊……”
杨煊边走边穿外套,径直走向停在楼下的那辆黑色轿车,拉开后座车门,矮身坐了进去。
杨成川上了车,一边寄安全带一边训他:“还有半个学期就高三了,天天背着个体育生的身份满街跑,你不嫌丢人我还嫌……”
“正好换个儿子给你长脸。”杨煊噎他一句,拉上帽子,歪头靠在车座靠背装睡。
杨成川脸色不大好看,竭力压了压火气说:“小煊,你妈妈不在了,我心里不比你好受,但是这都过去两年了,你也该懂事了,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你得学着成长……”
“长成您这样?”杨煊闭着眼睛笑笑,牵起嘴角嘲讽道,“不必对我寄予这份厚望了,我不行。”
***
汤君赫坐在饭桌前,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这已经不是他十年前来的那一间了,看上去很陌生。四室两厅的屋子,并不算多么整洁,看得出是临时拾掇出来撑场面的。
一个多小时之前,杨成川带着他和汤小年参观了各个房间——除了杨煊那间被锁得死死的,没人进得去。
他妈妈汤小年已经在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内,迅速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在厨房叮叮当当忙里忙外,俨然一副这个家的女主人姿态。
汤君赫不知道杨成川到底给他妈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汤小年在明里暗里骂了他十几年的情况下,突然间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地嫁了过来。
“我要结婚了。”那晚在饭桌上,汤小年平静地跟汤君赫宣布了这个消息。她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在陈述事实,而非征求汤君赫的意见。
汤君赫愣了一下,随即问:“跟谁?”
“你生父,”汤小年说,“杨成川。”
“杨成川是汤君赫的生父”这个事实,虽然在母子俩之间心照不宣,但汤小年十几年来从未在汤君赫面前明确提起过,这是第一次。
“为什么?”汤君赫又问,他是真的不明白。
“没有为什么,他老婆两年前死了,两个月前来跟我求婚,我同意了。”汤小年伸手把垂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多管了。”
“我不同意。”汤君赫看着他妈。
“没有让你同意,”汤小年拿着筷子敲了敲盘子的边缘,说,“吃饭吧。”
汤小年向来很倔,说一不二的那种倔。十几年前她自作主张把汤君赫生下来,跟谁也没有商量过,当时她大着肚子、带着从城里买的补品回到村里看她妈,被她妈连东西带人全赶了出来,她费劲地弯下腰,把散落了一地的东西捡回袋子里,放到她妈门口,又大着肚子原路返回。
十几年后,她又自作主张地嫁给了当年背弃她的杨成川,依旧没打算跟任何人商量,连她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子的意见也不肯多听一句。
人人都说汤君赫像汤小年,长得像,性格也像,连身上那股倔劲儿都一模一样。
因为这个消息的宣布,母子之间的关系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像是硬生生地挤进了一层隔膜。但谁也没有尝试着捅开这层隔膜。
汤君赫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甚至有些阴暗地想,或许他妈妈幻想这个场景已经不知多少遍了。苦等过门十几年,如今真的梦想成真,自然是轻车熟路地上马胜任。
汤君赫不喜欢这里,不喜欢那个杨成川,也不喜欢这个有了新身份的汤小年。
他只是对杨煊有点好奇,不知道那个从小就长得像小模特一样的哥哥,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不过有些头疼的是,杨煊应该并不欢迎他和汤小年的到来……
汤小年发挥出了她的巅峰厨艺水准,短短一个多小时内完成了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
“过来端菜!”汤小年在厨房侧过身喊,等汤君赫进了厨房,她又问,“还没回来吗?接个人接这么长时间,你爸——”
汤君赫端起盘子就走,撂下一句:“我没爸。”
汤小年被猝不及防地打断,不但没生气,反而很轻地笑了一下,她站在原地怔了片刻,然后拿了筷子朝客厅走:“算了,你不爱叫就不叫吧。”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都快1点了,你饿不饿,给你在小碗里盛一点,你先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