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儿!”方烁在风里喊。
“秘密基地啊!”宴喜臣回答。
他们的秘密基地在小区背后的一座小山坡附近,那里有块水泥台,将茂盛的植被隔离开来,乍一看从外面发现不了,只有钻进那片植物的被窝后,才会发现这小片隐藏的天地。在偶然一次宴喜臣发现后,就把它当作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小孩子的世界里,总有那么个大人发现不了的地方,隐藏着小孩子才有的秘密,而他们通常只愿意和最信任的人分享。
小小的水泥台被布置得井井有条,一条木板凳,一张破旧的桌子,抽屉里藏着几本宴喜臣爱看的连环画,角落里还有形状奇怪的蜡烛,小型车的模型,颜色漂亮的烟盒,还有弹珠,卡牌……这个秘密基地方烁才来过两次,宴喜臣才跟他分享这个地方。方烁每次来,眼睛都亮起来。宴喜臣一度很骄傲,认为自己选的地方是个好地方。他不知道的是,方烁其实是因为他愿意带他来而高兴,不是因为其他的。
“你说,咱们这个秘密基地会一直存在吗?”
“会的!”方烁点了点头。
宴喜臣看上去却不怎么高兴:“听我妈说,这个小山坡之后就要被挖掉了,这一片全部都要拆掉,要建楼呢!”
方烁“啊”了一声,安抚地勾住宴喜臣的肩膀:“那也没关系,我们重新找一个。我们自己的秘密基地,只有我们俩知道!”
宴喜臣望着方烁振奋的脸,又重新高兴起来:“嗯!”
他望着方烁又觉得有点不对劲,方烁带着小雀斑的鼻头上,攒得满满都是汗珠。他探手过去:“你今天怎么出这么多汗?”
“热呗。”
宴喜臣探手却吓了一跳:“好热!你好像在发烧!是不是觉得很难受啊?”
方烁想了想,今天确实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但他又不想自己表现得太弱:“没事,估计就是天热!”
“那不行,这么热的天,阿姨在家吗?”
“她出去了……”
宴喜臣愣愣地看了会儿方烁,说了句“你等着”,就跑出去骑着自行车走了。方烁在背后喊了他好几声,没能叫住人,只好撇了撇嘴作罢。
意识又昏沉起来,好难受,好恶心……
他听到自行车履带的声音,接着是自行车被扔到一边,然后窸窸窣窣的,有人踩着草坪过来。方烁睁开眼,视线里出现一张担忧的,沾满汗水的脸。
宴喜臣把方烁扶起来,把手里的矿泉水和退烧药递给他,还从背后掏出一包湿巾,在方烁面前晃了晃。
方烁吃了药,喝了水,心里头暖暖的,为有一个人这么关心他。没想到宴喜臣还有后手,他掏出湿纸巾,盘腿坐在方烁旁边,给他擦额头,擦脖颈,把那些汗液都擦掉。
“我生病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的。但是她用毛巾。”宴喜臣不懂,只有样学样。一张湿巾干了,他就抽出一张新的来。
雪白的湿巾在方烁面前晃呀晃的,湿而凉,还带着点香气,好舒服……不知不觉,他就这么睡过去了。
醒来时候,他枕着宴喜臣的腿,宴喜臣趴在木板凳上,睡得比他还实在,脸上还被蚊子叮了个包。
那种令人难受的感觉已经不见了。方烁知道,自己已经被治愈了。
人生病时,内心脆弱,最容易对人敞开心扉。方烁却觉得,在自己痊愈的这一刻,才是彻底对宴喜臣打开了心防。
他望着宴喜臣熟睡的脸,心里像个男子汉一样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宴喜臣病了,那么他也一定治愈他,不计代价。
后来,方烁当上了雇佣兵。
宴喜臣没有生病,但是他的妈妈和妹妹都病了。方烁在车站接宴喜臣的那个大雪天,他望着宴喜红彤彤的鼻头,回忆也如大雪般纷飞而来。
方烁想起多年前自己心里的那个诺言。
他没有人疼,没有人爱,性格孤僻,竟也得到这么好的爱。现在宴喜臣的家人病了……他开始频繁地接任务,然后偷偷地将钱塞给宴喜臣的母亲。方烁不告诉宴喜臣,有时就是来了又走,放一个信封在女人病房的枕头下,有时则直接将医药费缴清。
那天,他听宴喜臣说起母亲的近况不错,方烁心情好了起来。他的努力并不白费,很快,鹰眼外面就流传起,该隐是鹰眼最锋利的一把刀。
一次执行任务后,雇主似乎对他很满意,希望还能有合作的机会。任务的地点是在基辅,回报金优渥,方烁当时便同意了。
只是回到鹰眼基地后,库里告诉他,私下跟雇主达成协议如果被上层发现,会不高兴。随即提议要雨燕先接下这个任务,随后由他和雨燕共同执行。方烁想了想,反正回报金最后都是给宴喜臣妈妈治病,这样也好。
他高高兴兴地同意了库里的话,在那个晴朗的午后,迫不及待走出了基地,去迎接刚刚回来的宴喜臣。
方烁那时候不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阳光铺陈在室内,一点都不像宴喜臣记忆里那个阴冷的冬天。云层在天空来去,于是洗涤般的光线在室内忽明忽暗。
方烁躺在床上,他站在床边,他们两人的手牵在一起。没有任何缠绵的意味,像回到童年时,两个年幼的小男孩牵着手时,那种纯粹的友谊。是他和方烁羁绊的开始。
“你把我藏在这里这么久,渐渐就真的找不到我了。”方烁掀开被子,撑着坐起身来。
“我现在来了。”宴喜臣低头,用额头抵住他的手。
“是啊,你还是来了。所以差不多,也该原谅你自己了吧?”
宴喜臣睁大眼,不解地看向方烁。看见了,连眼睛都不眨,害怕稍不注意又错过。方烁看着他那副样子,却缓慢地笑了:“我就知道,你连自己都骗过了。”
“在里世界的那个我,该隐。你骗过了所有人,连自己也都骗过了吗?”
宴喜臣的手心开始出汗:“在里世界的你……”
“你也感觉到了,对吧?”方烁无奈地看着他,“你是空间的意志者,这个世界以你为核心。你的愧疚,悔恨,恐惧,能粉碎一切其他意志。我弥留之际的意识,被你永远地锁在这个房间里。你害怕,你逃避,你不想面对,这么多年,你不敢敲开这扇门。”
“是我无法原谅我自己吗?”宴喜臣轻轻问道,就好像刚知道一样,“……那里世界的该隐?”
方烁握着他手的拇指,在他手背上蹭了一下,像安慰,像体会。他知道,宴喜臣的全部感受,他都知道。
“那是另一个我。”
宴喜臣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感情在身体中横冲直撞,他接近了某种真相:“另一个……你?”
“在里世界的方烁,是我死前的一丝恶念。”方烁好像有点羞愧似的,低下了头,“小燕子,我也是人,死前的确有那么一瞬间,我害怕我是被你抛弃了,我痛苦我是孤单地死去。”
“对不起……”宴喜臣闭上嘴。他说了太多的对不起,以至于这三个字听起来如此无力。可除了对不起,他竟说不出更多。
“我说了,那只是我一闪而过的恶念,却被你捕捉,存在于你的意志空间里。你用自己的罪恶感和对我的愧疚感滋养着我那一丝恶念。渐渐地,你自己也信了,你由此幻想创造出的另一个我,是恶的我。他身上有我的一切恶德,仇恨,贪婪,自私。”
方烁拉着宴喜臣的手,要他坐在床边,与自己肩并肩坐着:“你创造出另一个我来惩罚自己,审判自己,仇恨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销毁那日夜折磨着你的愧疚感。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的确是另一个我。但是有一点,燕子,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不会用对你的任何怨念,来惩罚你。”
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在颤动。宴喜臣感到内心的崩乱,就如同这座枯萎的城市。
他想起来了,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有一座永远不再靠近的城市,那里藏着一扇他再也没有勇气推开的门。他害怕门后藏着的,是方烁怨恨的一双眼睛,是那具噩梦中血肉模糊的躯体。
他内心备受煎熬,日夜摧心摧肝,于是另一个世界在原本的空间里诞生了,那里没有痛苦,没有不幸,那里后来被人们称作“表世界”。
方烁看到他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揽上宴喜臣的肩,像以前任何一次亲昵的姿态。
“我始终在这里等你,小燕子。刚开始,的确是为了弥补我内心的缺憾,但是现在,我想告诉你——”
宴喜臣还停留在不适应的震惊中,听到他的话,像是预感到方烁想要说什么。
他浑身僵硬,睁大眼望着前方。某种情绪在眼睛后方灼烧,随时将会决堤。
“——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是我的朋友,兄弟,亲人,你是我人生中的一抹光。如果没有你,我依旧在那个光照射不到的黑暗的房间里,蝇营狗苟过着烂泥里的生活。你给了我爱,信任,鼓励和勇气,让我敢于走出泥潭,去面对更残酷但也更宽广的世界。你看着我,看我……”
宴喜臣害怕地垂着眼睛,但方烁扳着他的肩膀,低着头,强硬地与他对视。那目光中的坚毅,信任,以及保护欲,都和曾经一模一样,从来没有变过。他的身体不自控地颤抖起来。方烁说,他是他人生中的一道光,可他何德何能?在方烁人生的最后一段里,他没能陪着他……
方烁看着他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爱你——作为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亲人。我很感谢,我这一生能够遇见你。我已经能从这间房间里走出去了,坦坦荡荡的,问心无愧。现在是我离开的时候了,我没有后悔过。”
宴喜臣拼命点头,手用力攥着他的袖口,是不舍,是心酸。
方烁侧身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轻声道:“恭喜你,也谢谢你终于推开这扇门,你自由了。”
“杀死那个虚假的我,你做得到。这个世界会消失的,对吗?”走到门口时,方烁才回过头。
“就像你说的,我们都自由了。所有人都该自由。”宴喜臣沉默,认真点头。
他又问:“你会消失吗?”
“当然。”站在门口的方烁摸着鼻头的雀斑,有点羞涩地笑了,“因为我将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留在这个你曾为我而筑的梦里,和它一起消失。这一回,真的再见了,燕子。”
第59章 闭合消失的门
宴喜臣推开那扇门,终于从这间被他锁了许多年的房间里走出来。
他开始奔跑,走廊上的灯如同他来时依次熄灭。宴喜臣剧烈喘息,这一回他将过去那些沉重的负荷全部卸下,不再回头看,而是向未来看去。很快,当他从楼上冲下时,看到了在靠在门口等着他的三个人。杜亚琛逆着光,在宴喜臣冲下楼时微微侧过身。明明看不清表情,但宴喜臣就是感觉到,杜亚琛对他笑了一下。
宴喜臣放下他的过去,门外那些熟悉的人也全部消失,他们一路开出无人区,破败的景象流水般向后逝去。
宴喜臣看着窗外,手指偷偷缠上杜亚琛的。
三小时后,他们站在破旧的二手书店门口,感慨万千。
“结束了。”段明逸与宴喜臣对视一眼,他和罗森有默契似地,率先推开了那扇门。
宴喜臣站在门口,他手指还勾着杜亚琛的,静静望着他。
杜亚琛看向远处,宴喜臣知道,那是他们在表世界里见面的地方,那里还曾经有一家属于他却不存在的奶茶餐厅。杜亚琛就是坐在对面马路的栏杆上,打开他的表世界。
“还想要再回去看看家里人吗?”杜亚琛弯曲与宴喜臣互相勾着的手指,轻轻晃动。两个当过佣兵的男人,做起这颇显幼稚的动作,竟也丝毫不显得别扭。
宴喜臣摇头:“不了,再看一眼又要心软了。再好的都是假的。”
当年,他没有勇气面对一切,他逃避,他害怕。即使这里拥有他记忆中美好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他逃避的一个证明。
“让它全部破碎吧,即使心碎也在所不惜。”宴喜臣笑着推开门。
宴喜臣回到里世界的第一天,守望人们没能见到杜亚琛,玫瑰和罗森也没能见到杜亚琛。
从表世界出来的第一时间,宴喜臣就被杜亚琛扛回了公寓,那座属于他们的公寓。
杜亚琛把宴喜臣按在床上做了一整天的爱,丝毫不手软。他浑身上下都是无处宣泄的力量和热情,他一遍又一遍,固执地要宴喜臣体会他的纠缠,他的坚持,他这些年的等待。
宴喜臣被他逼在床头按着胸膛很缓慢地被进入时,狠吸了一口气。他靠坐在床头上,身体呈弯曲的形态,因此当杜亚琛进入他时,宴喜臣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根是怎么进入他的身体。这羞耻感让他几乎无法面对,小口地急促呼吸起来,像只脱水的鱼。
杜亚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害怕这人从他手心下重新溜走,但那样直白的目光让宴喜臣受不了。他身上的皮肤红了,耳朵,脖子,还有胸口。杜亚琛细细打量他,捉起刀来那么狠那么犀利的男人,现在却化成春水,随他荡漾。杜亚琛凝视着他,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将自己送到最深。
宴喜臣要受不了,扬起下巴:“嘶……别那么……”
“别什么?”杜亚琛深深地看着他,埋首下来吻他胸口的颗粒,轻轻玩弄着,“别什么,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