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北斗生了一副典型的刻薄样,瘦削的身子藏在肥大的黑色长衫里,仿佛套着滑稽的铠甲。
他跪在地上没有动,冷漠地挤出两滴泪,在陈北斗跨进灵堂的瞬间,将手中的冥钱扬进了火盆。
喷溅的火星阻隔了众人的视线,待灰烬散落,白鹤眠已经掸着膝盖上的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说:“稀客。”神情淡漠。
陈北斗抄着手,以一种蕴含了轻蔑之意的目光打量他——无非是瞧不上白鹤眠的身份,不愿与男妻说话,也不愿搭理一个曾经当过花魁的男人。
但陈北斗面上功夫做得很足,先对着灵堂行礼,继而让下人将带来的花圈摆在了灵堂门口。
白鹤眠懒得看,他想起欺辱自己的陈月夜,自然对陈北斗没有好脸色,只尽着“未亡人”的一份责任,没当面说出难听的话而已。
“封老二是如何惨遭不幸的?”陈北斗果然不信封栖松死了,象征性地拿了纸钱,帮白鹤眠一起烧。
他耷拉着眼皮,睫毛上悬着破碎的泪珠:“警察署发生爆炸的时候,封二哥在里面。”
“那真是不幸啊……”陈北斗假惺惺地安慰道,“此乃天灾人祸,警察署定会还封家一个公道!”
白鹤眠低低地“嗯”了一声,眼里涌出更多的泪。
陈北斗烦闷地烧完纸钱,不经意间抬头,正好看见了他颈侧一闪而过的牡丹花,眼里登时翻涌起零星的异样。
灵堂外忽然一阵骚动。
有人在叫:“三爷,您怎么这样就回来了?!”
一身酒气的封卧柏闯进灵堂,踉跄着扑到灵柩边,惨叫一声:“二哥!”
然后呆呆傻傻地跪在地上,好半晌才回过神:“开棺,给我开棺!我二哥怎么会死?怎么会死呢!”
白鹤眠的头皮差点被封老三吓得炸开,那棺材是千山帮忙安排的,肯定没有躺着封二哥,若是封卧柏发起疯来真的把棺材撬开,哪里能唬住陈北斗?
他心里急得火烧火燎,面上强撑着跪在原地:“三爷,您……您节哀顺变。”
封卧柏听到了白鹤眠的声音,茫然地转身,像是没认出他是谁,用怪异的目光看他许久,忽而惨烈一笑:“都是你!”
封卧柏的声音在灵堂里回荡,仿佛空心的鼓,在白鹤眠心头狠狠地敲击着。
“都是你!”封老三的神情迅速狰狞,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渠道,像看一只臭虫似的看着白鹤眠,“都是因为你……白鹤眠,你克死了自己的爹娘,如今又克死了我哥!你怎么不去死?”
说完,成了匹失去理智的恶狼,冲到白鹤眠身旁,扇了他一个大大的耳光。
惊叫声、脚步声接踵而至,白鹤眠跪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摸着被扇肿的脸,眼泪一滴一滴砸落下来。
除了被陈月夜欺辱的那回,他从未被人打过。
可封卧柏的话像皮鞭,狠狠地抽在白鹤眠最脆弱的心房上——你爹娘是被你克死的。
白小少爷浑身发抖,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通红的双眸死死盯着封卧柏,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你……你想做什么?”封老三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明明已经打了白鹤眠一巴掌,如今被他凶恶的目光看得胆寒起来,竟然后退了半步,“白鹤眠,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跟你说,我二哥死了,你也……你也给我滚出封家!”
裹挟着雨水的穿堂风吹开半掩的门,白鹤眠胡乱擦了一把脸,在封卧柏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咬牙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然后直接跪在棺材边,恨声道:“封二哥,我这就随你去!”
他是真委屈,也是真心碎,一来是被打的,二来……就算知道是假的,他也看不得眼前的灵堂。
他甚至不敢去想,封栖松有一天也会死。
他想嫁的封二哥会被封在狭长的棺木里,被埋在潮湿阴冷的泥土里。
封栖松会被蚁虫啃食,会随着棺材一同腐朽,会变成白鹤眠想都不敢想、看也不敢看的模样。
这就是生离死别。
白小少爷眼前一黑,在千山的惊叫声里,一头栽在了棺材上,额角磕出一行血。
“小少爷!”千山是真的慌了,扑过去把白鹤眠扯起来,“您……您疯了?”
白鹤眠还没晕透,他迷迷糊糊地挥了挥手臂,像是要抱住棺材,可惜扑了个空。
他愣愣地瘫在地上,一只眼睛被血糊得睁不开,另一只眼里含着满满的泪。
“封栖松,我恨你!”白鹤眠突然扯着嗓子痛呼,继而像丢了魂似的,倚着棺材软绵绵地滑坐在了地上。
这下子连陈北斗都微微动容,轻咳着出了灵堂,像是信了封栖松的死。
而封老三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支支吾吾地问千山:“活着……他还活着吗?”
千山一看封三爷就来气,顾不上身份,拽着白鹤眠就往东厢房跑,边跑边答:“三爷,您就别跟着裹乱了!”
“我……我怎么就……”封卧柏猛地惊醒,震惊地注视着自己打过白鹤眠的手,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了。
他一屁股跌出了灵堂,仓皇逃窜。
二哥在天有灵,若是知道他打了白鹤眠……
封老三吓得惨叫连连,当晚就滚回了医院,说是病得更重了。
至于白鹤眠,他被连拖带拽地塞进封栖松怀里,嘴里念念叨叨的,从头至尾只有一句话:“封栖松,我恨你。”
第38章 撕了
他们闯进东厢房的时候,封栖松正在看报。
封家的二爷尚不知道白小少爷在假灵堂里经历的事,还在跟刚从后门进来的荀老爷子聊腿伤。
千山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
封栖松的眉刚不悦地挑起,继而被额头流血的白鹤眠惊得从床上一跃而下,不顾荀老爷子的叫唤,直接将人搂在了怀里。
他听见白小少爷着了魔似的骂:“封栖松,我恨你。”
然后死活不肯撒开抱住他腰的手,也不愿让荀老爷子包扎额角的伤口。
“千山!”封栖松从白鹤眠口中得不到答案,便阴狠地望向千山。
千山赶忙把灵堂里发生的事情复述一遍。
“老三竟敢打你?”封栖松捏着白鹤眠的下巴尖,颤声道,“鹤眠,鹤眠你看着我。”
白鹤眠的眼里只有水汽,没有焦距。
“千山!”封栖松猛地仰起头,“带我去……”
“去不得!”千山和荀老爷子同时拦在门前。
荀老爷子苦口婆心地劝:“封二爷,您现在去,不是功亏一篑吗?”
隐忍了多年,就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倘若此刻冲出去,封家未来该如何走?
难不成要再装几年的瘸吗?
陈北斗哪里会再信。
封栖松面色阴沉地停下了脚步,就在荀老爷子松一口气的当口,突然继续迈步往屋外走:“陈北斗的账我可以日后再算,但是老三的……”
“封栖松!”一直魔怔的白鹤眠突然抓住了封二爷的衣袖。
他瞪着红通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封栖松:“陪我。”
封二爷的心一下子软了,把可怜兮兮的白小少爷抱在怀里,亲了亲他沾着血污的额头:“处理一下伤口?”
白鹤眠绷着脸点头,然后当着千山和荀老爷子的面,慢吞吞地钻进了封栖松的怀抱。
他钻得认真,扯开了衣扣,把自己粘在封栖松的怀里,然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封二哥,你疼疼我,好不好?”
“……你怎么那么狠心,逼我给你守寡,逼我给你守灵,逼我……逼我离不开你!”白鹤眠猛地仰起头,用被打肿的脸蹭封栖松的脖颈,“你故意的,封二哥,你故意的!”
他说着说着,恨起来,抬起胳膊捶封栖松的肩膀,又怕真伤到本就受伤的封二哥,只得撤了力,含泪喃喃道:“你疼疼我。”
白鹤眠再也不觉得封栖松对他好了。
封二爷就是个心狠手辣的猎人,诱使他掉入陷阱,再让他徒劳地挣扎,直到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才终于吝啬地伸出一只手——你若是要抓住这只手,就再也逃不开了。
可趋利避害是白鹤眠自家道中落以后,明白得最透彻的道理。
他察觉了封栖松对自己的感情,也意识到自己离不开封栖松,可他同样担忧未来,生怕封家的二爷转头就把这段连露水情缘都算不上的感情抛却,于是一直留有余地,寄希望于未来能迅速抽身,投入另一段感情。
然而如今,封栖松摆明了逼迫他,放弃那一线“生机”,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将感情全部投入进来。
没有退路,至死方休。
这对十九岁的白鹤眠而言太残酷了,他骑在封栖松的腰间,恨不能时间倒流,早早逃出花楼,摆脱整个封家,又巴不得时间飞逝,他与封二哥眨眼就白头到老,省得现在因为不可预知的未来而仓皇。
“鹤眠,如今世上还有比我更疼你的人吗?”紧接着,封栖松的话像是魔咒,抚平了白鹤眠心头的涟漪。
他绝望地发现,心里无论有多少愤恨,但凡封二哥的手搁在他的头顶,再多的火气也会偃旗息鼓。
白鹤眠闭上了眼睛,栽进封栖松的怀抱,淡淡的檀香味将他紧密地包裹起来,宛如密不透风的羽翼,不论多大的风浪,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是啊,白家败了,世上还有谁会疼他?
只有封二哥,只能是封二哥。
白鹤眠冷不丁想起自己和封栖松立下的字据,那两张薄薄的纸被他们各自藏起。以前他靠着字据支撑留在封家的每一天,如今……
白鹤眠伸手摸向里衣的口袋——他向来把字据随身携带。
“封二哥……”白鹤眠三两下将字据撕了,“封二哥。”
纷纷扬扬的纸屑从他的指缝间跌落,就像白鹤眠七上八下的心。
“封二哥,你也撕了吧。”白小少爷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他揪着封栖松的衣领,连头也不好意思抬。
这是白鹤眠在祈求封二哥,祈求封栖松疼疼自己,别再让他受折磨了。
“早撕了。”封栖松眼里涌动着深深的怜惜,把他抱起,掌心顺着柔软的曲线温柔地滑动,说话声轻得仿佛叹息,“鹤眠,我早就把字据撕了。”
封栖松比白鹤眠更早地撕毁了字据。
那是他不需要的。
字据玷污了他深藏了多年的感情。
白小少爷乍一听这话,怔住,继而眼里有了光,宛如缓缓汇聚的泉水。
他寻回了神志,抱住了封栖松的脖子,扳回一城,得意地将唇贴在封二哥的嘴角,甚至费力地笑了。
封栖松主动承认先撕了字据,就是在给白鹤眠台阶下——是他先动的心,是他先念了情。
这是个看起来无足轻重,却对白鹤眠意义非凡的事情。
封栖松和白鹤眠缠缠绵绵地亲了会儿,顺势将他放倒在了床上。
他衣衫半解,眼角含怯,跟身上的牡丹花一样盛开,趁封栖松不备,抬起一条腿,勾在封二哥腰间。
他把封栖松拼命往身上拉,铆足了劲儿挺腰,终于把封二哥的心拉软了。
封栖松俯身贴近白小少爷,亲吻他被打肿的面颊,亲了两下,白鹤眠开始哼哼唧唧地挤眼泪。
他挤了几滴,又觉得委屈,真的哭了:“封二哥,我……我一点也不想喜欢你。”
“嗯。”封栖松捏捏他的手指尖。
“你一点也不好……”白鹤眠委屈得蜷缩起来,“你就知道逼我。”
“嗯。”
“什么都逼我。”
“嗯。”
“你还有什么要逼我做的?”白鹤眠恶狠狠地瞪着笑眯眯的封栖松,不等封二哥开口,自己爬起来,“还没看你的腿伤呢。”
回回想看,回回被封栖松岔开。
现下封栖松没了拒绝的理由,无奈地由着白鹤眠将他的裤腿卷起,然后看他吓住,呆呆地跪坐在被子上。
那些狰狞的伤疤大部分被雪白的绷带缠住,仿佛皑皑白雪下的腐朽松木,它们断裂在白小少爷的眼里,是封二爷完美外表下深藏的缺憾。
封栖松眼神黯然几分,自嘲地将裤管放下:“很难看吧?”
他自己有时都不愿去看恶心的伤口,它们血肉粘连,反反复复,血块和血痂粘连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白鹤眠一声不吭地跪着,直到封栖松试着下床,他才一点一点蹭过去,纤长的手臂环住了封栖松的脖子,对着薄薄的耳垂呢喃:“你骑马救我那天……也……也这样?”
封栖松心里一暖,搂着他,使了点坏心思:“嗯,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言下之意,那时伤得更重。
白鹤眠揪着衣袖,慢吞吞地蜷缩在了封栖松身旁,像知道做错了事的孩子,委屈巴巴地抽泣。
他太坏了,竟然让伤成这样的封栖松骑马救自己。
封二哥得多疼啊?
白鹤眠受了这么点伤还疼得夜里睡不着,封二哥日日夜夜忍受着痛苦,竟还面不改色,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封二哥,我不要你疼了。”白小少爷想了一圈,小声嘀咕,“我疼你。”
有那么一瞬间,封栖松以为自己身在梦里,因为只有梦里的白鹤眠才会如此听话,可很快他又清醒,因为白小少爷忽然低头,蹙眉认真盯着某处研究。
封栖松的头隐隐有些疼。
不过呼吸间,白小少爷果然敛去一身软绵绵的情意,趴在封栖松的腿间,嘀嘀咕咕:“封二哥,你真的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