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乐器隐在那片烟雾里。
——这是陆延再熟悉不过的景象,在黄旭他们退队之前,他曾无数次站在那样的舞台上。
调音调了几分钟后。
一个高瘦的男生从后台缓缓走出来,那人身后背着黑色琴包,等走进了,走到灯光下,才照出那头耀眼夺目的黄毛。
面对李振的雄心壮志,陆延手指搭在玻璃酒杯上,点点头说:“行。看我三分钟把他带下台。”
“……”
李振虽然刚才那番话说得豪情万丈,但他还有理智,知道什么叫‘现实’:“……三分钟,你这牛逼就吹得有点太过了吧。”
陆延没出声,倚着吧台,把手里那杯酒一点点灌下去。
舞台上。
黑桃队长坐在架子鼓后边,边踩底鼓边说。
“大炮,等会儿你就站袋鼠边上。”
大炮点头表示知道,站舞台右侧调设备。
袋鼠走到队长边上,问:“队长,你确定行?我感觉他对咱态度挺冷淡啊。”
黑桃队长还是很自信:“没有的事,袋鼠!你不觉得我们已经成功一半了吗!”
袋鼠:“……是吗。”
陆延离舞台不远,他就这样看着大炮那头黄毛和那张熟悉的脸。
他刚遇到大炮那会儿,是在一次乐队演出后台,这小孩拦下他问他中间那段速弹怎么弹。
当时大炮还在自学,对着一本编排有问题的吉他书一个音一个音地练。
男孩不过初中的年纪,虽然嘴上喊着“你是我对手,我要打败你”,在学校却仰着头跟同学吹“我有一个大哥,我大哥全世界最厉害”。
陆延脑海里闪过很多片段,他看着以前上台表演紧张到冒汗的那个男孩子,现在异常冷静地背着琴站在台上。
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孩子长大了。
大炮调完音,又随手弹了一段试手感。
就在这时,他透过舞台上那片烟雾,隐约看到台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男人坐在高脚凳上,身上是件简单的黑T恤,眉钉被灯光染得有点红,泛着冷艳的金属光泽。一条腿蹬地,腿被拉得尤其长。
即使男人不是一头长发,但那个身影还是跟四年前酒吧里长发少年的身影逐渐重叠在一起,大炮眼睛猛地睁开,几乎瞪圆了眼,彻底忘记下一个要弹的和弦是什么。
黑桃队长正配合着大炮的节奏打鼓,吉他声突然戛然而止。
他正要问怎么回事,就听到大炮怔怔地看着台下,半晌,嘴里喊出一声:“——大哥?!”
所有人都是满脑袋问号,顺着大炮的目光往台下看。
黑桃队长:“大哥?他大哥出现了?”
袋鼠:“他吉他道路上的灯塔?他的偶像?”
就连台下的李振也在犯嘀咕:“那个传说中长得最帅吉他弹得最好的男人?”
大炮目光过于炽热。
陆延觉得那目光炽热到几乎能将他烧出一道口子,他手心略微出汗,无意识地掐了掐虎口。
——不要怕,不要逃。
陆延深吸一口气,从高脚凳上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到舞台边上,毫不避讳地对上大炮的眼睛说:“好久不见。”
陆延顿了顿,又念出他的名字:“戴鹏。”
袋鼠:“?!”
李振:“?!!”
感觉很自信,已经抢人抢成功一半的黑桃队长:“……?!!!”
第36章
大炮愣愣地站在台上, 他这么多天苦苦寻找的人突然迎着那片红色灯光缓缓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陆延看他, 又笑了一声,眉眼间依旧带着往日那份痞气:“怎么,不认识了?”
大炮对着陆延看了好半天, 然后他突然把琴放地上,整个人往台下跳。
大炮跳下去之后直接冲到陆延面前,所有人就这样看着一个身高逼近一米九的牛逼吉他手扑进陆延怀里, 抓着陆延的衣领,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大哥!!!”
面对这声大哥,陆延无奈地想:其实他不做大哥很多年了。
大炮泪流满面, 激动到不能自已:“大哥你现在在哪个乐队呢,为什么我去防空洞找你那么多次都没见着你。”
陆延手顶在他额头上, 试图把他往后推:“……好好说话。”
大炮又是一把鼻涕。
什么情况?
除开久别重逢的那两位当事人,其他人集体陷入沉默。
这么多天以来, 各大乐队为抢这位吉他手使劲各种招数,黑桃队长当初更是在防空洞说完“你来,我让你当主音吉他手”就被乐队原吉他手当场暴打:“你妈的我们风里雨里那么多年, 你就这么对我。”
黄毛说是来找他大哥, 但他来找那么多次,也没见他嘴里说的那号人物出现过。
他大哥居然是陆延。
陆延。
放眼全下城区,琴技最烂的那位V团主唱陆延。
……
这他妈谁能想到?!
黑桃队长看着此情此景,只觉得自己现在仿佛活在梦里,看看陆延, 又看看黄毛,呆滞地想:就算黄毛嘴里那位大哥是李振他都不会那么惊讶。
昨天在电话里说的那句“我很有自信”,更是化成一巴掌,扇得他脸疼。
大炮抹完泪,又指着舞台对着陆延说:“我们现在就来比一场!”
“陆延这狗东西,”黑桃队长愤怒地去拍李振的肩,“到底在搞什么?!”
李振呆滞地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儿。”
陆延刚才说三分钟把人带下台,他还不相信,结果这才不过三十秒,黄毛就自己从台上冲了下来。
舞台边上。
大炮嘴里还在喊着“比一场”。
陆延打断他:“停一下。”
大炮:“?”
陆延:“你先闭会儿嘴。”
陆延看着大炮的脸,发现他还是没法直接对着人说“其实我现在不再是那个牛逼的大哥了,你要想比谁弹得更难听老子倒还能跟你比比”。
他语气稍作停顿,然后手臂搭在大炮的肩上问:“吃过饭了吗。”
“啊?”大炮说,“还没呢。”
“走吧,”等大炮收拾好琴,陆延勾着他往舞台反方向走,“先去吃饭,顺便……顺便跟你们说个事。”
黑桃队长看到陆延勾着黄毛往外走,这才反应过来:“你俩干嘛呢,大炮今天归我们乐队——我掏了五百块!五百!”
黑桃队长说着伸出五根手指。
大炮现在眼里哪还看得见别人:“钱我还你,不好意思啊,我要跟我大哥去吃饭。”
黑桃队长很崩溃:“你要找的大哥就是他?你确定?没找错人吧,这人吉他弹都弹不明白,整个一弹棉花……”
“……”
黑桃队长说完,陆延脚步顿住。
大炮想回头,想问什么弹棉花,刚把头偏过去,就看到陆延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手腕上是一片以前从没见过的、极其扎眼的刺青。
-
烧烤摊上。
陆延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完,知道他打开第三罐啤酒,对面两个人还在哭。
大炮在地下酒吧刚见到他就哭过一回,这次哭得更汹涌,他抽泣着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断断续续得喊:“大、大大大哥。”
李振比他克制,也就是低头盯着酒瓶子看的时候偷偷抹把脸:“妈的。”
“这么多年兄弟,你怎么不说?你要早说,我也不至于,不至于……”不至于总嘲笑他弹得烂。以前他是真不知道,现在想想自己当初那些话,那是人话吗。
李振话没说完,低下头又“操”了声。
陆延说:“都过去了。”
他单手拉开易拉罐,实在受不住这个氛围,又说:“行了,你俩哭丧呢。”
陆延打算借着拿酒水的幌子去烧烤摊老板那儿避避,他捏着啤酒罐,正要起身,扔在手边的手机响了两声,他捞过来看,是肖珩。
上头是简单的一句:你带没带钥匙。
陆延回:带了。
肖珩这回只有一个字。
[肖珩]:行。
陆延琢磨着这少爷应该是网站的活弄差不多了,关门出去之前知会他一声。
他犹豫一会儿,等屏幕都快暗下去,这才又发一句:我在外头吃饭,就前进大街那家烧烤摊,你……来不来?
这次肖珩没回。
陆延把手机扔回边上,捏着啤酒罐继续喝。
和收到一条问他有没有带钥匙出门的信息前没什么两样,只是陆延开始无意识地盯着街对面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可能是街对面那盏路灯太过惹眼。
陆延手里那罐啤酒见底之前,一辆公交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在下车的人流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对面慢悠悠晃过来。
他又打开一罐,手指勾在拉环上,莫名感觉耳畔的风从四周刮过来,连呼吸都顺畅不少。
七区离这不远。
肖珩来之前完全没有想过烧烤摊上是一副这样的景象:两个人大男人抱在一起嗷嗷哭,陆延坐在对面喝酒。
“你那网站写完了?”等肖珩走近,陆延问。
“嗯。”
肖珩坐在他边上,说完半眯着眼,去拿边上那罐酒。
肖珩拿的正好是陆延刚开的那罐,只喝了两口,拎着跟没喝过的一样,陆延张张嘴,还没来得及提醒他,肖珩已经凑在嘴边灌了一口。
“……”
陆延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肖珩侧头看他:“怎么?”
“我的,”陆延又指指他手里那罐酒,“你手里那罐,是我的。”
肖珩捏着啤酒罐的手顿住。
陆延以为他会放下,然而肖珩只是顿了那一下,又灌下去一口,语调平淡地说:“你抽我烟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那根烟是我的。”
烟。
这个字就像个敏感词。
明明刚喝完酒,陆延却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肖珩这句话一出,对面还沉浸在悲伤氛围里的两人抽泣声立马戛然而止。
大炮猛地抬头:“啥?”
李振也问:“什么烟?”
李振看他和肖珩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你俩抽一根烟?”
陆延试图解释:“不是。”
“不对,这兄弟声音我听着很耳熟啊,”李振回想半天,一拍桌子,总算想起来在哪儿听过,“是不是上次电话里那个!你还因为他挂我电话!他谁啊!”
陆延:“……”
怎么感觉这话说出来那么微妙。
陆延怕肖珩对着李振来一句“我是他爸爸”,于是抢在他之前介绍说:“这我邻居。”
桌上多了个人,互相介绍过后,大炮和李振两个人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嚎,几人坐一桌接着喝酒。
陆延算算时间,问大炮:“你现在在上大二?”
大炮说:“我刚高考完,离开学还早,提前过来找你,我去年没考上,复读了一年,今年总算让我考上C大——”
陆延正要夸一句大炮牛逼。
大炮紧接着又说:“C大边上的一所三本院校!德普莱斯皇家音乐学院!”
陆延:“……”
肖珩:“……”
李振:“……”
陆延用胳膊肘碰碰肖珩:“你们C大边上,还有这学校?”
肖珩说:“没印象。”
陆延听得头疼,抬手去按太阳穴。
大炮说完又挠挠头,语气低下去:“我高中那会儿为了好好学习,念的是封闭式学校,后来又搬了一趟家,什么联系方式都没了,本来复读前那个暑假,我还想来找你的。”
他想叫陆延再等等他,再等他一年。
大炮说到这,刚止住的眼泪又要往外飚。
“你哭什么,”陆延眼眶也隐隐发热,但他还是强压下那股情绪,笑了一声说,“听说你现在吉他玩得很厉害啊,弹一首我听听?”
大炮闻言抹一把眼泪,起身把立在边上的琴包拉开,拿出里面那把琴。
这个点,烧烤摊上人多,几桌座位都坐满了人。
大炮刚把琴拿出来,周围就有人起哄,拍着手喊:“来一个,来一个!”
大炮背上琴带,手搭在琴弦上,虽然大炮刚才在地下酒吧舞台上挺冷静,对着陆延多少还是有些紧张,有几分被老师检验学习成果的感觉。
他闭上眼,半晌才弹出第一个音。
没插电的电吉他声音很小,所幸他们这片地方也不大。
在大炮秀琴技的中途,陆延极其自然地把手侧着伸进肖珩上衣口袋里,想掏盒烟。
他专注在大炮弹吉他的手法上,掏的时候全凭感觉,但他摸半天,甚至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隐约摸到了男人衣服下结实的肌肉线条,也没摸到那盒烟。
“……”
肖珩忍半天,最后实在忍不下去,“啧”一声摁住他的手:“你乱摸什么。”
陆延后知后觉地把手抽回去,一时间都忘了去听大炮都弹了些什么:“有烟吗。”
肖珩把烟盒扔过去。
陆延低头点上。
大炮刚开始可能是太紧张,错了一拍,等那段过去,被李振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流畅琴技才显现出来。大炮弹完的瞬间,烧烤摊整个沸腾,所有人立起鼓掌。
肖珩问:“这就是你那徒弟?”
“是,”陆延骄傲地说,“怎么样,厉不厉害?”
肖珩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