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他提前攒下C大的学费和一张去厦京市的单程票。
——然而以前走过的那段“错路”却不肯放过他。
一次演出结束后,乐队队长走过来说:“老七,最近有人一直在酒吧里打听你,叫什么龙哥,你认不认识?”
陆延把吉他装回琴包里,一时没想起来那个“龙哥”是谁。
队长拍拍他的肩,走之前提醒他:“小心点。”
地痞流氓间的矛盾,有时候不需要理由,四个字看你不爽就是最好的理由。
龙哥是上职高之后才混出‘龙哥’这个名号,以前叫“小龙”,被陆延摁在学校水池子里揍过。
那天龙哥和一群混混朋友去酒吧,在酒精和灯光的刺激下,眯着眼睛发现台上那位引得全场尖叫的吉他手是位“老熟人”,他把酒杯砸在桌上,啐了声说:“妈的,这小子现在这么风光?”
陆延原本没把这个小龙放在眼里。
“——老七,老四被人打了!”
“怎么回事?”
“我昨天晚上回家路上,从天而降一个麻袋,操,给我一顿揍……”
紧接着又是另一个声音。
“你要不想你乐队那帮人再出什么事,晚上八点来包间,”那声音说着笑了一声,“我也不为难你,你只要把我开的酒都喝完,这事咱就一笔勾销。”
……
陆延回想到这里,没再说下去,停顿几秒缓了会儿。
他呼出一口气,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但我弟这个人,不仅吉他弹得牛逼,歌唱得也不错,他很快重整旗鼓,带领新乐队走向辉煌……”
陆延说着,发现肖珩原本夹在手里的那根烟又被他叼在嘴里,男人咬着烟,低头看他,眼眸深沉,嘴里冒出两个字,打断了他:“名字。”
“什么?”
“龙什么玩意的,”肖珩又眯着眼把烟拿下来,说,“叫什么。”
可能是听肖珩喊他儿子喊多了,陆延觉得肖珩现在这个样子,真跟养了个儿子,儿子还在学校被人欺负一模一样。
哪个畜生动你。
你跟爸爸说。
陆延说:“那个龙什么玩意儿的,搞走私,早被抓进去了。”
肖珩没再说话。
沉默一会儿,他才用那根烟指指陆延的手腕:“什么时候纹的?”
陆延去看自己手腕,手腕上是七个角的黑色纹身。
时间隔太久,具体哪一天陆延自己也记不太清:“应该是第一次去防空洞面试的那天。”
出事后,他高考也没去考,直接背着琴,拿着“学费”坐火车到了厦京市。
离开霁州,冲出来了,却是以意想不到的狼狈姿态。
那笔学费成为他在厦京市生存的一笔生活费,他租完房,头几个月关在房间里几乎闭门不出。
陆延记得他出门去防空洞的那天,天色明朗。
“你来面试?”
“嗯。”
“玩哪个位置的?”
“唱歌。”
陆延又说:“主唱。”
陆延当时没经验,唱歌水平也远不如现在,面试一个都没选上。后来V团刚组起来那会儿,他们乐队演出水平也算不上好。
他从防空洞走出来,回去的路上走错路,正准备找导航,看到对面有家纹身店。
他蹲在路口,低头看一眼手腕上那道醒目的疤,想了一会儿站起来,走了进去。
纹身师傅很热情,问他想纹什么样的。
陆延说:“不知道。”
“帅哥那你看看咱家的图册,上头都是些热门图案,你看看有没有相中的。”
那本图册头一页就是一头龇牙咧嘴的大猛虎。
纹身师:“这个好!纹的人可多了这个!”
陆延:“……太猛了吧。”
纹身师:“那你再往下翻翻。”
翻半天后,陆延把目光落在角落里一颗黑色的星星上。
在纹身师嘴里,哪个图案都是大热门:“这个也好,你看这个五角星……”
“七个行吗。”
“啊?”
“七个,”陆延说,“换成七个角。”
纹身师:“加两个角是吧,行,我努力努力。”
玩吉他的那七年,和老七这个名字,最终还是化成一片无比尖锐的刺青,覆盖掉那道疤,永远刻在手腕上。
陆延又简单把今天遇到大炮的事三言两语说完,正打算从沙发上站起身,去厨房煮碗面。
干点什么都行。
他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件事,V团那帮队友朝夕相处三年多,就连第一个被他拉进团的李振也不知道他以前是玩的是吉他,他说完才体会到一种无处遁形的窘迫感。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他头上。
紧接着,是从头顶传过来的一句:“啧,所以你就跑?除了跑你还会什么?”
陆延怔怔地抬头看过去。
撞进了肖珩的眼睛。
肖珩压根想象不到,他一个人背着琴来到厦京市是什么样的心情,去防空洞面试主唱又是什么心情。
陆延身上那种坚韧到仿佛能够冲破一切的力量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强烈。
但比起感慨这个人真坚强,肖珩却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肖珩见他抬眼望过来,手在他头顶轻拍了一下,说:“——有什么不敢见的,你现在也还是很牛逼。”
很平常的口吻。
陆延眨眨眼,却发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他缓缓低下头。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
他其实很少哭。
甚至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四年前听到医生说“你可能弹不了吉他”的时候他没哭,放弃高考他没哭,乐队解散他还是没哭。
他想,咬咬牙。
往前走。
——而现在所有情绪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一件压在心底从不去想的事,重新拨开层层盔甲亲手挖出来,原来比一直压着轻松多了。
肖珩手还搭在他头上,想说狗儿子,话在嘴边转悠半圈,最后还是说:“延延真棒。”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歌是L团的《虹》。
然后因为我们那儿初中是四年,六年级算在初中里,叫预初,加上高中三年,就是七年,但是我今天搜了一下发现只有上海这样干= =而我从小到大都以为初中是四年,非常懵。
大家忽略这个点叭……反正延延是玩了七年吉他ORZ
还有除了七对延延的寓意,七芒星这个词条本身的意思也是一个含义。
第35章
——你还是很厉害。
——你做得很好。
——不要怕, 不要逃。
陆延用手挡住脸, 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男人之前一直被长发遮盖的后颈比其他地方都要白几度, 那片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厅里灯光照得晃眼。
湿润的液体落在指间。
陆延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安静地不可思议。
他缓了一会儿,声音闷闷地说:“说了要叫延哥。”
肖珩手顿住。
陆延说话气息不太稳, 在这个无关紧要得问题上意外地坚持,他松开手,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没有多少哭过的痕迹, 只是眼眶发红。
“……”
“想得挺美, ”肖珩顺手抽一张纸巾,直接盖在他脸上, “谁大谁小心里没点数?”
肖珩说到那个“小”时,特意微妙地停顿一秒。
陆延把那张纸拿下来, 想到身份证上差的那两个月,以及除开年龄以外的那个‘小’, 说:“给老子滚。”
把肖珩赶去电脑前敲键盘后,他又呆坐几分钟,起身去厨房烧热水, 等水开的间隙里去浴室冲个澡。
洗澡的隔间很小, 抬抬手胳膊肘就能碰到瓷砖。
水淋在身上,陆延才想:妈的他怎么哭了。
还是当着肖珩的面哭。
比起这份后知后觉的尴尬,陆延关上淋浴开关,发现一件更尴尬的事情摆在眼前:他没拿衣服。
“……”
挣扎几秒后,陆延把浴室门拉开一道缝。
肖珩正在检查代码。
烟已经抽完最后一根, 只能捏着打火机干点火,刚“啪”一声摁下去,松开手,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喂。”
肖珩回头,对上一道缝。
“帮我拿下衣服。”那道缝说。
陆延压根看不到肖珩在哪儿,但他能听到肖珩起身时椅子在地上划拉发出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等脚步声越来越近,陆延把手伸出去。
肖珩站在门外,语调平淡地问:“想要吗。”
陆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男人那副懒散的语调又说一句:“叫爸爸。”
“……”
我、叫、个、粑、粑。
陆延忍下一万句脏话。
“你做个人不好吗。”陆延说。
肖珩也就是逗逗他,他笑一声,把换洗衣服塞在陆延手里,松手之前提醒说:“你手机在响。”
陆延换好衣服,拉开门出去,搁在水壶边上的手机确实响了好几声。
他拿起来,看到几个未接来电。
——黑桃队长。
肖珩侧头看他:“有急事?”
“应该没有。”陆延拨回去说。
在这个平时联系基本靠网络的时代,打电话不是急事还能是什么。
陆延解释说:“……他把我微聊拉黑了,除了打电话也没别的联系方式。”
肖珩:“拉黑?”
陆延之前为了撬墙角,私下联系了不少人,后来又为了卖蛋糕发展业绩,把地下乐队那拨人挨个联系一遍,也被不少人拉黑。
-最近生活过得怎么样?
-不跳槽。
-我们那么多年兄弟,我找你难道只是为了这种事?
-?
-你先给我转19.9。
-[转账]
陆延收完钱回复:是这样,我这有款蛋糕,我明天就把蛋糕给你送过去。
……
亲身经历过陆延强买强卖手段的肖珩听完,手在键盘上敲两下,心说确实是陆延的一贯作风。
陆延本来料想过肯定没什么正经事,结果回拨过去,出乎他的意料,黑桃队长接起电话首先对着他大笑三声:“哈!哈!哈!”
陆延:“……你疯了?”
黑桃队长实在是高兴,忍不住又哈一声:“哈!陆延,那黄毛答应明天要来地下酒吧跟我们一起演出,你们V团输定了我告诉你。”
陆延算是听懂怎么回事。
黑桃队长平时受他压迫太久,这是好不容易让他逮到机会,显摆来了。
黑桃队长略过“花了五百块钱才把黄毛请来,并且黄毛本人暂时也没有意向要加入他们乐队”这个关键信息,开始畅想:“只要他感受过我们乐队的魅力,最后肯定会选择我们乐队!”
陆延把热水往泡面桶里倒:“话别说太满。”
黑桃队长:“我很有信心!”
陆延没说话。
黑桃队长独自狂嗨,充分向陆延展现完他的自信才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
陆延把“明天”,“地下酒吧”这几个词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靠着墙,点开李振的对话框。
[陆延]:在不在。
[李振]:?
[陆延]:明天走一趟地下酒吧。
[李振]:干嘛去?
陆延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顿两秒。
他盯着还没好的泡面看两眼,又把目光移开,去看坐在电脑前敲键盘的大少爷,最后低头打出三个字:
[陆延]:去抢人。
明天是地下酒吧一年才举办一次的小型音乐节。
所谓音乐节就是请一堆下城区叫得上名的、叫不太上名的乐队过来演出,每个乐队一首歌……去年他们乐队也去过。
黑桃队长特意选这天,算盘打得挺响。
次日。
陆延出发去地下酒吧之前,坐在肖珩边上以写歌为借口看他敲了半小时的代码。
他胳膊肘底下压着的那张纸上压根没写几行音符,光顾着看眼前那双边抽烟边敲键盘的手。
他记得这人昨天晚上也没怎么睡。
闭眼睡觉前,键盘声不停歇。
第二天睁开眼,肖珩还坐在电脑前,这一坐又是大半天。
陆延屈指敲敲桌面,问:“你不睡觉?”
“睡过了。”
“睡了多久?”
“两小时。”肖珩说。
两小时也叫睡?!
陆延最后只说:“你要是困,直接睡我床就行,我出去一趟。”
“去吧。”肖珩往后靠,咬着烟看他。
肖珩说这话的神情跟昨晚很像。
陆延走之前把打火机揣在口袋里。
去吧。
这两个字一直支撑到他下公交车,最后站到地下酒吧门口。
地下酒吧并不是真建在地下,只是一个名字,由于今晚有演出,门口已经开始排队准备入场。
李振和陆延前后脚到酒吧,李振倚着吧台问:“你怎么知道今天黄毛要来?”
陆延:“黑桃自己说的。”
李振:“我去,他挑衅你?”
陆延点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他。
李振拍桌大喊:“这也太瞧不起人了!我们这回说什么也要把这吉他手拿下!”
李振话音刚落,第一个演出的黑桃乐队正好上台调音,舞台背后那块大幕布上映着音乐节标志,红色灯光照射下,混着干冰制成的层层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