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他便知道他们相差得远了。
事实上贺听昭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并非一两天,但他对穆辰远的模样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因此没有去查看他的照片。他更在乎的是宋铭铮,一开始他也没有往自己身上去想,一切都是一步一步到来的。
他们在酒吧本有更早见面的机会,只不过他在暗处。因为灯光和他原本的视觉,他能自我捕捉到的,也并不真切。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孩子,叼着一根棒棒糖,一双大眼睛看起来很有灵性,似乎是没有烦恼忧愁的人,正低着头玩手机,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儿,脸上还挂着十分灿烂的笑容,一笑起来,就露出两颗亮晶晶的虎牙。
他靠坐在床边,双腿自然下垂着,小腿比贺听昭的还细,脚背发黑脚尖相对,脚趾微微内扣蜷缩着,畸形倒是也比他严重得多。长长的PVC导尿管拖地,尿袋被扔在了地上,年轻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残疾。
“知道他是谁吗?”伯里斯戴着医用手套,隔着轮椅轻轻拍了拍贺听昭的肩膀“不用记得他的脸,贺少。”
“这是三爷送给您的礼物。”
贺听昭已然已经明白他的结局。
你看人生是多么的操蛋,即使自己一定是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
贺听昭想,命运是多么的不公平。
只是为什么——那个与自己何其相似的年轻人。
只是凭什么,只有他要哭嚎着退出人生舞台?
阿铮又凭什么,把自己关在只有光明的地方,独自去承担所有痛苦?
“贺少,您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吗?”伯里斯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又再一次想起,无数次的反复回荡“心肺同时衰竭,因此引发了脑梗,未来会产生脑心综合征,小脑萎缩,另外我们现在还发现了有直接病变的可能。”
“抱歉,我不知道您知晓几成,但是三爷没有下达对您隐瞒的禁令,同时对病人隐瞒病情也不是我一向而来的习惯。”
“贺少,您不用太紧张,三爷对您用情至深,手术必然有风险,但我们会把风险降到所有可能性之中的最低。”
贺听昭缩在轮椅中微微发抖,他很怕那个男孩忽然回头,即使知道在里面对方看不到外界的一切。
伯里斯笑了笑,站起来躬身一礼“我尽我所能,祝二位有情人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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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阿铮他……这是三爷授意的吗?”
等被送回房间,贺听昭用了一段时间才消化这件事。只是等他抖着唇再次开口,能问出来的居然只有这一句。人生漫长而离别总是短暂,他无力的双手好像抓不住任何东西,唯一能留下的,似乎只有他的爱人。
给予他惊恐或是安慰。
他原本想问的是,宋铭铮知道吗。想想又觉得多余,他也不是什么纯洁无害的小白花,这个年纪还装什么不谙世事的纯真,听着都太假。
“我是医生,只负责做手术,三爷的想法哪里是我们可以揣测的。”
伯里斯没有正面接话,只是笑道“您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用一些给您准备的茶点。哦对了,我们不是原定于明天做检查的?如果您今天还有精神,顺便做了也行,能早些出结果。”
“三爷那边的消息还没传回来,贺少应该也不想他担心才是。”伯里斯温柔欠身“三爷只担心您的健康问题,这您应该是明白的。”
这里像是临时为他收拾出来的房间,大概是已经得到了宋铭铮的吩咐。他总是比别人能得到更多特殊的待遇,但说起来,许多都不是他原本应该得到的东西。注视着伯里斯和他身边的各式精密仪器,贺听昭觉得世界像个巨大的沙漏,一滴滴流逝的除了自己的生命,还有他颇为珍惜的善良。他不该死,说起来每个白昼,每个让他寝食难安的夜晚,无数个和宋铭铮相互陪伴的瞬间,他都在暗自祈祷人生能再长一点,他可以接受瘫痪,可以接受病痛的折磨,但是唯独,他只想再和心爱的人能有多一点的回忆。
阿铮,现在的这些事都算什么呀。我们为什么要活的这么难?你该因为我有了许多痛苦。
“我一定能活吗?”贺听昭轻声问,插着氧气,不知道是虚弱还是因为太过惊讶,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散在空气中的尘埃“我一定能活吗。”
伯里斯阖上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真要对着圣经说的话,一半一半吧。”他比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架,又比了个祈祷的手势。他的答案,倒也不像真的是回答贺听昭的问题,他们一问一答,却各自像是自言自语“贺少,您好好休息,等下不论是需要检查还是想回到住处吩咐护士就好。”
“至于使您受伤的安保人员,您家的管家已经把他们带走处理。”
贺听昭不用问。也知道这个管家自然是西城的,不是贺家的人。
“检查吧。”
伯里斯还刚刚转身,还尚未出门离开。他没曾想到贺听昭的回复会如此迅速,这个一直被宋三养在家里的情人在外人看来多少应该是带点胆怯的。那些传闻里的角色,身边留的多是温柔解语的甜心,起码得看起来非常善良。即使不是,装也得装的像。因为对他们很多人来说,不该知道的就不能知道。
贺听昭比他想象的要真实许多。
不知道这底气来源于什么。伯里斯所见过的,除了那些自恃美貌的花瓶蠢货,没什么人会摆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贺听昭看起来并不是那样的人。伯里斯想,这或许是他出身带来的。
只是也可能,这的确是他所依附的那个男人给予他的宠爱。
有钱人养个男孩在家的不新鲜,只是没几个敢真的把自己当正宫。伯里斯听过许多关于宋三的传言,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他毫无兴趣,尤其是在亲眼见过贺听昭之后。
整容科并非伯里斯的专长,大概正因如此他很难想象出比宋三本人容颜更盛的人,但贺听昭实在是让他落差太大了些。
倒也不是难看,病痛磨人,丝丝缕缕的透着全是病气。打伯里斯接受贺听昭,每回在西城的宅子里给他检查,事实上都会发现他又虚弱了三分。
看起来温润无害,很难想象他不是个愿意躲在宋三怀里的人。
都叫他的男人是三爷,年纪轻轻担个“爷”字,脾气性格都不可能好的到哪里去。因此真为贺听昭冲伯里斯发过的那几次火,逼的那几颗差点没落下的子弹,倒也没人真去想做是一往情深。
宋三带了个小男孩住在这,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又算的了什么呢?
人要是手眼通天,就得舍弃情情爱爱,算是他们的共识。
贺听昭靠在床头,手脚都被搭在枕头上固定好。他半身有些歪斜,从伯里斯的眼中看去,双肩高低不平,他有明显的脊柱侧弯。
只是笑了一下,风轻云淡,好像他已经从容接纳了自己身体的情况,也接受了爱人给他的安排“先检查吧,来都来了。三爷要是找你问起来,照实说就行了。”
“他应该会有点生气,我会劝他。”
贺听昭语气始终听不出来有什么变化,一切都说的非常自然。
好像他没有被踹下轮椅,也没在这里见过穆辰远。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在西城的见面,他也如同身边的男人一样。
是所在之处的主人。
不能给阿铮丢脸。
在外面,我不能给他丢脸。
普通的体检在楼下的科室,除却这一层以外,其他部分的确是对外开放的。贺听昭被伯里斯领着优先做了检查,这里的所有医患关系和收费制度都参照国外,没有太多的病人,不论是贺听昭还是伯里斯,都对接下来的流程异常熟悉。无需多言,只要按部就班的做完就好。
可其实他浑浑噩噩,其实并没有什么真切感。
等上车返程时,在胸腔中的一片死寂里,他才终于想到一些东西。
现在人应该到了,消息回一刻不停的传到法国,但是宋铭铮并没有给他打电话。
阿铮,你是在赌气,还是没想好怎样和我说呢?
贺听昭忽然心生一股烦躁,这是他过去瘫痪十年都少有的感受。
异常的排斥自己此刻的状态,瘫痪的状态。
他的平静从来也不是假装,对生活他是真的满意,对爱人也是没有任何不满。他能够接受瘫痪,能够自嘲是“小瘫子”,也能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无聊中找到与不能自理的自己相互平衡的相处方式。
可是现在看起来,被打破似乎也是太容易了。
劳斯莱斯的挡板放了下来,遮蔽了驾驶室与后座的声音和光亮。但是后座又有些并不明亮的温暖,贺听昭微微抬眼,看到一整个星空顶。这是他常用的车,家里只有他的车才是这么花里胡哨的,弄些没用的配饰,多是宋铭铮的主意。
只是他也是喜欢的,现在也觉得很好看。
后排的空间其实对瘫痪的身体而言有点小了,双腿没有办法完全平放,以一个半屈的姿势往下垂着。贺听昭看不见自己的脚,也感受不到他们,护工把它们摆成什么模样。他们就只会随着肌张力变化,总是变成一些并不雅观的姿势。
他只有右臂尚能动一动,贺听昭试着耸肩抬起,酸麻的疼痛感在有知觉的肩膀无限蔓延,在抬离软枕后立刻下垂,没有东西托起,它就像一团萎缩的肉,离远看像一块长在手臂末端的肿瘤,但食指无法弯曲,又像凭空生出一节尾巴。
他每一天感受这具身体的变化,却从未想过这种累计起来的痛楚是这样让人难以忍受。
身边的位置没有人坐,于是就放了他的呼吸机,滴滴作响,轻的像秒针转动。
贺听昭慢慢挪动右臂,拖着右掌靠近,一点点靠近距离。倒是并不难,因为鼻氧管很长。
“滴。”
“滴。”
“滴——!”
窒息感并非顷刻间涌来,只是一点点爬上来。但贺听昭觉得不算太难受,大概是因为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艰难的呼吸。
眼神晃动中,眼前渐渐模糊,他朦朦胧胧又看到了头顶的温柔。
阿铮,星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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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情出我愿,事过无悔。
宋铭铮在窗帘紧拉的机舱里一动不动的躺了一下午。直到黑夜真的来临,他也没去打开窗户,看一眼外面的星光。
法国当地时间早晨八点,他刚刚下机不到半个小时,坐上车连住处都还没抵达,就让司机调转方向,又赶回了机场。
他的私人飞机停在科西嘉,但所幸有打过交道的生意人也留在此处。宋铭铮托人打了招呼借了飞机,先斩后奏的往当地空管报告航线。
没航线路径,运气不好在天上和空军或者民航相撞,两机人就一道殒命。但宋铭铮显然不在乎这个,既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别人。
左右不过是化作尘埃,有什么人是值得永远铭记的吗?
他不在意生死,好像从小被耳濡目染的思想便是如此。但这事放在贺听昭身上又不行,根本没得商量。以至于他在车上得到s城传来的消息,贺听昭在车上掉了氧气,被送去医院紧急抢救。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宋铭铮已经觉得双眼昏黑,自己也已经窒息了一半。
后悔是人类最无用的行为之一,宋铭铮因为工作飞来法国,根本不会预料到有任何他无法承受的后果。他知道贺听昭发现了穆辰远,就也明白贺听昭迟早会知晓穆辰远存在的作用。
宋铭铮从未想过对他刻意隐瞒,只是如果不问,那他就不说,或许会有一点麻烦,也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只是希望你能高兴一点。
他也知道贺听昭找到了安置伯里斯医疗团队的实验室,和安保人员发生了冲突。这些其实不需要他过问,等他知道的时候,下属自然是已经处理好了,那些人再也不会是以人类的身份存在,而是化作了天地一抹冤魂。
这两个消息一前一后,是整体连贯的,冲击力巨大。宋铭铮先知道的冲突事件,后知道的贺听昭被送进医院。
除去怒火,他的大脑在那一刻唯一维持的正常询问只有一个,那就是去问贺听昭送医是否和冲突中的受伤有关。
是伤到哪里了,还是氧气不够了。
电话那头只有否认贺听昭在冲突中受伤,但没人给他总结出后来的原因。
宋铭铮也有了自己的直觉,就像贺听昭过去这么久,来猜测他的所作所为一样。
二人充满保护欲的互相试探,终于都以对方心疼做了结尾。
也或许是正式拉开了帷幕。
这段路有9500公里,直飞落地比去时快了不少,也花了整整半天,十二小时。
宋铭铮一口饭没吃,一口水也没喝,就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躺着,衣服蒙在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起伏的呼吸。好像贺听昭出了事,还没宣判死刑,他已经身体力行的把自己折腾掉了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