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听昭被人从车上抱下来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失去了短暂的意识,他靠在头枕中缓了很长时间,才能稍稍的喘一口气。
血氧饱和度刚刚稳定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第一时间得知到外面发生的事情。其实也算不得太意外,那一天分明他也隔着玻璃见到了穆辰远。
于是往后的一切,凭借对宋铭铮的了解,贺听昭也大概可以再猜出来了。他原本不想再耽误这几天,但是实在起不来床。也不能和主治医师说太多,否则宋铭铮会知道,那他就不开心了。
可细来想想,贺听昭又轻轻叹气。没必要,真的是没必要啊。
身体大半都未康复,贺听昭实在是虚的很。宋铭铮过去基本上不让他问什么事,就是担心他太操劳。事实证明这是对的,这一段时间因为这些繁复的琐事,他的亲力亲为已经让他的病情加速了许多。
护工们先把他抱到轮椅上,也趁着他那一会儿的不清醒。两人赶忙把氧气机抬下放到电动轮椅后置处,另有一人把氧气面罩同时给他扣上。等贺听昭在轮椅上靠好,一人轻柔的抬起他的虚弱细弱的双臂一些,其他护工眼疾手快,立刻把准备好的毛毯从他的腋下盖好,完全遮住瘫废的躯体,整个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虚虚下垂的脚尖。
到了这时众人自然也不敢动,只能等贺听昭先缓过来,再进行下一步的决断。他们做这些照顾的事已经非常熟练了,对主人的身体十分熟悉。两名护工立刻蹲下身去为他按摩腿脚,瘫痪的时间太长,贺听昭的肌张力并不明显,没有那些大幅度的痉挛跳跃。裹着护理袜的软嫩瘫足软趴趴的向下垂着,和小腿的软肉一起随着重力轻轻晃悠。脚尖因为微微的内缩而使得一双瘫足成了半月状,但又显得小巧了不少,只有将它们从拱起的脚背处向下按压,使它们被动的压平变得和正常人的腿脚一样,才能看出来原本的尺码,因此瘫态格外明显。
另一名护工则快速地为他按揉胸口。沿着心脏附近打圈,慢慢的扩散包括他的左肩位置,整个轻柔的按摩,为他减轻心脏负担。虽然事实上这并不会让贺听昭好上多少,但是起码聊胜于无,更主要的是对于宋铭铮来说也是一个交代。
以前他们并不需要做这项工作,这只是在这一年之内贺听昭病情快速发展的结果。
“好了…好。”
半晌过后,贺听昭终于发出了一丝干枯的声音回应。鼻子上的氧气面罩压的他很不舒服,如果长时间佩戴口鼻处会红肿破皮,也有些影响说话“换个鼻氧…给我。”
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戴着难受,还是因为他要去见那个孩子。
贺听昭在心底多少有点埋怨自己,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还这么幼稚。可是他又不能放任自己把虚弱的一面展示出来,毕竟多少也代表了宋铭铮的脸面,无论是见这一个人,还是要在觥筹交错之时在外面见许多人。
护工依言给他换了鼻氧,一根绿色的细管从脑后链接,的确是比面罩方便多了。只是容易跑偏,贺听昭多少会觉得有点难受。
但他其实无所谓,能忍的事就算不得事。
说是地牢,其实并不全然是。西城别院是一座巨大的建筑群。附近所有的别墅全都被宋铭铮的父亲当年一并收购而后连接在了一起,附近戒备森严,安保设施极为到位,俨然成为了一处私人的小小王国。
贺听昭是这里一半的主人,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主建筑中,但也自然可以在这里的任何地方穿梭。有些地方他很少去,一部分是碍于身体原因,建筑群实在太大他不方便,有些则是宋铭铮不让。虽然宋铭铮从没和他明说过,但大多时候贺听昭并不需要太过明显的示意就能够明白。
最西边角落的那一栋,则是宋家曾经私设的刑堂,往下就是地牢。那些得罪过宋家人的,有来往过节的,自然就按他们道上的规矩处理。
规矩到了这一辈,就是三爷说了算了。
人上过刑,要是还剩一口气儿了就扔进地牢里,是死是活全看天意造化,也看宋铭铮的心情。
贺听昭受伤之后是第一次来这里,上一回已经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他还要收起善良与恐惧,陪在宋铭铮身边,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看起来很残忍的人。
时光一去,物非但人还尚在。
心里稍微有一点感慨,但他很少会陷进这种情绪中出不来。贺听昭侧了一点头,他没办法把脖颈转动的幅度太大,护工赶忙附身下来替他揉捏。
“进去。”
他的声音不大,落进旁人的耳朵,还不如远处刮来的一阵风声,但是每一次都是言出必行,几乎没有可以回转的余地。可即使明知如此,护工依然十分担心,于是小声劝道“贺少,里面寒气重的很,咱们身子要紧。要是三爷知道,可又该担心了。”
“你说,他什么能不知道呢?”贺听昭轻轻笑了一下,他见在的每句话都说的很慢才能平稳的呼吸,但还是尽力让人可以听清。久病重残的青年倚在电动轮椅高高的头枕中,脸色苍白但仍掩不住温柔,眉眼微垂,话语间又带了点无奈和宠“一会儿等他回来,我总还是要哄他的。没事儿,我在这里,他好哄的,不会怪你们。”
“推我进去吧。”
第68章
刑堂是明亮的,收拾的很干净。
刑具从轻到重沿着一条长长的通道延伸,两侧的客房改成了许多不可告人的密室,但是从外表而言,它们更像是一种普通的家庭装修,甚至还配了茶室,以供行刑者小憩休息。
同贺听昭记忆中的大差不差,依然是宋铭铮喜欢的那种风格。极端主义里又偏要踩些浪漫,可能他们这样的疯子就是喜欢那种属于自我的仪式感,给你一颗子弹再送你一捧花。
以前贺听昭曾经尝试过让宋铭铮接触一点普通人会喜欢的爱好,不论是他受伤前还是受伤后都曾努力过,但能让宋铭铮真正提起兴趣的,贺听昭没有发现哪怕是一点点。
他会跟着自己做许多的东西,以前滑雪,画画,骑马,击剑,潜泳,受伤以后宋铭铮会陪着他四处旅行,前几年他身体还算好的时候,基本上说想去哪儿宋铭铮会推了工作立刻安排带他过去,不会有任何推脱或者不耐烦,生活上哪怕是复健宋铭铮也会在身边陪着,送给了他一整个耐心。
只是这些必然要有他自己的参与,倘若不然,宋铭铮可以就自己在房间里一动不动的待一整天,也不吃不喝。他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发现宋铭铮有这种习惯的时候吓了一跳,看着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一个人呆坐,和此时此刻身下地牢里的人相比,贺听昭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太多的区别。
那会儿他也没开灯,只是光脚踩在地板上跑过去,摸着黑趴去他怀里求抱。还尚未成人的少年臂膀远不如现在宽阔,但仍然能把他一把圈住,胸口温热。
然后握住贺听昭那时还是健康的腿脚,惩罚性一样的用了一点力,再掀开衣服放进怀里暖。
“地板好凉,小昭要穿鞋。”
那时候他就觉得宋铭铮心理上肯定很不正常,也许是受他家族氛围的影响,也可能是一个人漂洋过海独自在s城生活造成的孤独,又或者他就是宋家培养出来的,最适合的那个继承人,他的兴趣就在生杀屠戮中,就在那张完美皮相下的反社会人格里。
贺听昭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他,或者足够温暖他。那天在酒吧里,他靠在包间里看到那个跟在宋铭铮身边的男孩,即使心里已经有了很切实的答案,但仍然有一点酸涩的惆怅。
假使他不曾受伤瘫痪,又或者也保留了一双手的控制权。并不需要多大的力量,能够拥抱住宋铭铮就很好。
宋铭铮一定不会推开他,可是自己又偏偏做不到。
如果他有那个男孩一样的活泼开朗,这十年过去,他的爱人会不会也成为一个温柔善良的人。他们不需要面对今日这样的荒唐事,只要过着和其他人一样普通又很幸福的生活。
阿铮,我知你辛苦,也知你是多努力的拥有了如今的一切。
可是,可是。
曾经的海誓山盟,说的甜言蜜语,可没有哪一句是想让你今日还受折磨。
即使说过无数次,可你从没当真过,我真的不需要你为我的病痛负责。
走廊的灯渐渐暗了,设计者很有恶趣味,走廊两侧的涂鸦渐渐转为深色,接着慢慢扭曲一团。等人打眼一看,就会发现变成了颇有些恐怖意味的墙面画。像是十八层地狱,慢慢往最深处走去。
尽头就是电梯,只有一楼与下行键。
“贺少,要不您有什么话,我们去帮着交代?”电动轮椅推的本来就慢,要顾着平稳,省的贺听昭坐的难受,护工更不敢加快速度。这一节长走廊,竟然也零零散散花了几分钟,快到电梯旁时,护工还是不太放心地劝道“您这才刚出院呢,身子哪里能好透,下头冷得很,是可容易生病的。”
“没事…我在哪…不容易生病?”贺听昭微微颔首,他每说一句话都能感受到灼热的疼痛,密密麻麻犹如针扎“早点结束还能早点回去休息吧?放心了就是。”被摆在腹部的蜷缩瘫手颤巍巍的抬起一些,慢慢沿着轮椅的把手凸起一点点“蹭”到把手上,绵软软的抬起一点腕子,整个手掌立刻下垂,他就用那掌根部的手背,微微蹭了蹭身旁护工的衣角“陪我下去吧,不怕,阿铮不会说的。”
我只要没死,他都会很乖。
护工哪敢看他这么使力,赶忙拖住他发颤的手腕,重新在身侧摆好。接着就也不再多劝,按下电梯送了贺听昭下去。
刑堂尚有光明,像个可以正常居住的地方,下面就是真的昏黑一片,别说贺听昭,就连关照他的护工都有些视线模糊。但这个地方是本来就没装几盏灯,唯二的两盏吸顶灯已经不知道使用了多少年,分散在很远的地方透露着昏黄的微光。
四周很冷,又散发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恶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甚至是略微有些恐惧,这其中大概是有长年累月不见天日,闷死病死的关押者,只是似乎贺听昭人在这里,跟随他的人就多少定了定神。好像这个歪在轮椅里如果不是有胸板和束缚带固定住,连轮椅都坐不住的病弱青年,的确是他们的主心骨一样。
“贺少。”
黑暗处有了动静,来人是一男一女两个地牢的看守,身材魁梧精干。贺听昭眯眼看了一下多半有了些印象,多年前他们也是在宋铭铮身边的心腹之一,性格残忍暴虐,难怪这么多年没见了,原本被打发到刑堂下的地牢,但又不得不说算是一个好的去处。
有的人就是会以折磨同类而感到快感,宋铭铮远比自己要了解他们。
“上面没传信儿,不然知道您来。”男女态度倒是恭敬,相互对视一眼笑道“我们就在下头收拾收拾了。”
“我来也没和他说的,反正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吧…咳…咳咳…”贺听昭只觉得好久没在这么冷的空间里待过了,没说两句话就开始咳嗽,一动鼻氧就会偏离位置。护工赶忙去帮他调整,又隔着衣物帮他有规律的揉胸。脚背拱起的左脚被带的微微侧动,踩在软枕上也有些不稳当,脚背轻轻翻转,有些脚心朝天的趋势,护工依次帮他按摩,但他整个人依然看起来十分无力,昏暗中无人讲话,只在等他身子再缓一会。
这中间男看守的信号响了一声,他拿出一看,出声提醒“贺少,三爷那边传消息了,不许我们留您太久,要不我们送您上去吧。”
“开门,把前几天带来的那小孩给我看看…我一会就走。”
贺听昭也不想为难别人,在宋铭铮手底下讨生活本来也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就不要因为他自己再徒增事端了。
女看守用眼神询问了一下身旁男人的意思,得到默许后回应“我去开锁。这边,请跟我来。”
护工推着轮椅在后面跟上,这一段路又走了不算太近的距离。
你看看阿铮,贺听昭倚着头枕乏的厉害,他在心底默默想,你说,这是不是麻烦我了,你要多疼疼我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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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这一路散发着恶臭,近到门前,似乎路面又有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泥水。贺听昭虽不用下地走路也看不真切,但瘫痪这么多年,轮椅碾过地面时的声音不一样他还是听得出来。连护工也觉得这样似乎不行,中途将他腋下的毛毯又稍稍整理了一番,往上带了带,好不让下摆处擦了地。
女看守走在前头,声音不带什么感情“三爷亲自嘱咐的得看紧点,里头不太好走,贺少小心。”
其实一个路都走不了的年轻男孩能有什么麻烦事,跑自然也是跑不了的。这里的行刑者不止他们两人,只有他们大多守在地牢,但也并没有谁把穆辰远真的当一回事。
换了其他人也许还能动动私刑心头快活快活,宋铭铮一向给予他们这种自由。但穆辰远是用来给贺听昭换心的,蹭破点皮都得往上头报,就更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了,但这某种层面来说也是绝对的好事,少了许多苦痛折磨。只不过又显得可悲起来,事到如今,上上下下都知道穆辰远到底在这是个什么东西,他在宋铭铮眼里,整个一副皮囊都只是为了盛放那颗心脏的容器,是真的,连个活人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