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许,只是他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是我做的不够好。
他不是个喜欢找借口的人,甚至于在许多时候,都擅长把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揽在身上。其实宋铭铮内心里是很明白的,只是两个人相处,总有一个要有更多的包容,承担更多的错误,他不仅要做那个包容承担的人,也十分乐意做这个包容承担的人。
时至今日,他已然知晓事事不能尽如人意,也更明白许多事人力都强求不来。但他又好像比许多年前更脆弱,宋铭铮不是不能接受生离死别,而是不能接受他唯一的一段亲密关系这样惨烈的崩塌。
有什么是不能强求,总也要求一求,也得争一争,才能从老天手里抢来几分运气。
从浴室出来,护工已经把贺听昭抱上了床,正在给他换纸尿裤。贺听昭侧过身躺着,曲着身体,露出微微变形的脊椎。不算太干瘪的臀瓣却一片通红,宋铭铮知道肯定是昨晚上要陪着他一直没来得及换捂的,当着贺听昭的面他不好冲护工发火,心里只是加倍自责。护工们都怕他怕的紧,一个个低着头做着手中的事,不敢言语。
贺听昭眯着眼睛像是困了,宋铭铮俯身亲了亲他,双唇碰到了柔软,再得到了温柔的回应“阿铮,要抱,我困了…抱我睡”,宋铭铮没说话,只轻轻揽过他的上身拥在怀里,帮他把氧气面罩扣上。朝护工示意让她们退下去。原本该再给贺听昭包上纸尿裤,但是宋铭铮怕他起疮,先不穿了,拿尿垫在身下铺一层了事,要是尿的多就把床单直接换了,他不嫌这个麻烦。
他只用一只手,把尿垫在贺听昭瘫软的下半身铺平,又为他娇嫩的皮肤涂上乳液,动作却依然熟练,原本速度还可以快些,但是怕吵着怀里的人休息,就把动作放的轻柔缓慢,让贺听昭尽可能有个安静放松的梦境。
屋外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他上一次拥着这个人在这样的日头睡回笼觉,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
宋铭铮看着安静呼吸的爱人,胸膛平静的起伏着,瘫废的躯体柔软,依偎在他的身边也不觉得有什么难看。在宋铭铮自己的眼里,好像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样。贺听昭在他的怀里似乎睡的安稳,又觉得这一刻是多么的让他珍惜。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想让他永远留住的时间。
如果金钱权势能换来这些。
如果能。
想必他不是今日的宋三爷,只是十年之前沉默寡言的少年长大了而已。
眼前浮现的景象好像又一帧一帧的慢下来,贺听昭躲在花园的门口偷看他,那时花开的正好,繁花叶茂,他从中探出头,发丝上坠着小小的绿叶。少年和他对视了一下,旋即捂住脸不好意思地说“你真好看啊,我能不能喜欢你?”
可以,他记得自己当日是这样的回答。
一刻犹豫也不曾有。
但如果可以,宋铭铮低下头,一手撑起头看着贺听昭的睡颜,一手在他的脊背上慢慢揉按着。他摸到那处巨大的创口,凹凸不平的皮肤,是子弹射穿来在贺听昭后背炸开的痕迹。
小昭,如果可以。
其实我本想说的是。
让我先来喜欢你。
他的人生从贺听昭出现的十六岁开始,才正式有了光彩。往后无数的金钱权势也好,美人环绕也罢,都是为他十六岁一见倾心的锦上添花。
第10章
他拥着爱人在怀中,终于也渐渐睡去。然而可能是真的有些疲惫,给宋铭铮展露的,却并不是一个让他愉快的梦境。
那是再浓烈不过的鲜血,他看见的却是贺听昭少年时的容颜。他配了一把不属于他的枪,是自己送给他的礼物。
四面八方的仇家把宋氏一族几乎屠了个干净,宋氏叱咤百年,大夏将倾却也不过片刻光阴。这些人蜂拥而至,最后终于聚到了s城,他和贺听昭提分手,少年抬起头眼神决绝“阿铮在哪我就去哪。”
他本不觉得自己幸运,有什么过人的能耐可以逃出生天。
贺听昭回了贺家,在祖宗牌位前长跪,贺家从祖上就是正正经经的清白生意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今天的位置。贺听昭在家跪了一天一夜,给他求来了翻盘的资本,贺家被他一朝拖进了这个弱肉强食的泥潭,没有规则的世界。
那会儿知道他就心疼极了,白玉一样的膝盖肿的让人没法碰,又青又紫布满了瘀血,他已经很小心的上药了,贺听昭还是疼的直掐他胳膊。涂完了又抱着他说才没有很疼,笑他太笨连这样的谎话都信。
其实他们这样的人,哪有那些电视电影里描述的美好,说什么江湖道义,不过都是钱权交易下的产物。重情重义不过都是披着羊皮的幌子,偶尔有一两个当真愿意付出真心的,那都是些傻子。
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贺听昭小时候学琴,手指漂亮又长,也有力的很。宋铭铮早已忘记这些,现在只记得它们垂在自己的掌心里,那柔若无骨的触感。但在梦境中,他似乎又一次清晰的感受到那股力量,握的自己手腕都疼,他倒也是挣的开。只是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贺听昭的手是有力气还是虚软,他都只是任由他握住。
要是他握不住,那就换自己去握住他。
“阿铮,你在哪里,我真的跟你去。”
他们往常也说惯了情话,少年人总是海阔天高的许诺,说什么天涯海角,黄泉碧落的情话。只是到了要应验的时刻,大难临头不各自飞就已经动人,贺听昭抱住他,真的一意孤行要跟了他走。
他送了贺听昭一把枪,在黑夜里亲手教给他放。他低下头去亲吻他的男孩,觉得人生实在有点酷,还没能想到未来的残忍。
在温室里长大的贺家少爷,义无反顾的跟他去了只有寒风的黑暗里。
他们在火光里穿梭,在爆炸声中拥抱,这个男孩渐渐的,忘记了钢琴的指法,却学会了听声判断,下一秒就挡在他身前开枪。
他们一起看着星星喝酒抽烟,后来又一起戒了。
他们一起去纹了纹身,他说“阿铮,你要长命百岁。”
他人生中喝的最后一罐辛辣的酒,最后一口喂给了宋铭铮,他的瞳孔熠熠生辉,带着温柔的笑容“阿铮,我们就快赢了,以后再没人敢欺负你。陪你跑了这么久,我好想回家,我的花都错过今年的花期了。”
那颗子弹穿越了夜晚的风,呼啸而来。
宋铭铮清楚这是梦,但仍然感觉到心脏剧烈的疼。
小昭。
小昭。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鲜血,似乎他满目看过,贺听昭全身都是擦不尽的血。他就这样倒在自己怀里,温热的血让他在冬日里觉得暖,但是身体却冷的像是被冰冻了起来。
贺听昭靠在宋铭铮的怀里,似乎想冲他说什么,但是依然有血顺着他的唇不停的落下,宋铭铮抖着手替他擦,却擦不干净,糊的他整个下巴都是隐隐约约的红色痕迹。
“阿…铮…”
他动了动唇,慢慢的一张一合,似乎每说一个字,神智就渐渐涣散一点。
宋铭铮却清楚,他听得见,他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却意外的,把贺听昭那么微弱的声音听见了耳朵。
“现在…可以…”
“分手了。”
他笑了一下,在宋铭铮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小昭…”
“小昭,不不…不分手…别…别睡…宝宝。”
“小昭,再撑一下…再撑一下啊,好不好,好不好?我们…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回家了…”
“小昭…小昭?”
“小昭——!”
宋铭铮霍然惊醒。
他瞬间翻身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等到回过神来,虚的差点支不住。宋铭铮微微低头,有水渍滴到被子上,他的睡衣已经湿透了。宋铭铮伸手捂住脸,深深地把脸埋进手掌,不知道落下的那是眼泪还是惊恐流下的汗。
“阿…铮”,身边有细微的动静,那个梦境里的声音和现实中的重叠,宋铭铮转过头去,看见贺听昭侧身和他相对,正笑眼盈盈的望着他“不怕。”
“我在。”
他甚至都不需要过问,就知道宋铭铮梦见了什么。
宋铭铮被这两个字激的几乎控制不了情绪,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靠了过去,紧紧的贴着贺听昭冰凉的身体。往常其实他总要更小心,生怕哪里挤压会让贺听昭有所不适,现在似乎是顾不上了,只需要爱人的慰藉。
“小昭…宝宝…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嗯…嗯?”宋铭铮抱住贺听昭,却又摸到了他后背上的疤,双唇颤抖,那张总能把人迷的失了魂的脸,却是满脸泪痕,像个受了伤的孩子。
他已经成为了三爷,势力远比他父亲在世时更大,灵魂却比年少时脆弱的多。
“不会…的”,刚刚被宋铭铮惊醒,又戴着氧气面罩,贺听昭说话有些吃力,他努力的抬起右手,慢慢蹭到他能抬到的最高处,勉强碰到宋铭铮的脸。
那只畸形的手,十年过后已然是丑陋无比。
却是温柔的,一点一点,给他的爱人擦掉眼泪。
“阿铮,我”,他轻轻的说,却好像更加坚定“不会…死的,阿铮我会,陪你…很久很久。”
“阿铮,我也…不舍得,留你一个人。”
孤独的在这人世间。
熬一整夜对现在的贺听昭而言实在是负担太重了,再把人抱起来时明显状态差了许多,接连着几天,贺听昭起床都开始吃力,无论再怎么小心,最后都得白了一张脸,身子在轮椅上打着颤缓上好久才能被再挪动。吓得宋铭铮哪都不敢去,连穆辰远那边都顾不上再问,老老实实在家陪了几天。
只是精神始终不错,他尽力去掩盖自己的不适,以此来减轻宋铭铮的不安。
明明他们还只是二十几岁的人生,却像是已经进入了倒数。贺听昭这几天都只能在床上躺着歇息,他偶尔看向窗外的风景,却并没有感受到对失去的“自由”有太多向往,他始终眷恋这个世界。
因为人间对他好温柔。
宋铭铮拉开门进来,青年的容颜绚烂夺目,眼皮半阖着,但看见卧在床上的人就忍不住勾起唇角。他闲来无事,除了帮贺听昭料理身子就是陪他说话,宋铭铮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似乎只愿意待在贺听昭身边。就是兴趣缺缺的人生,对他而言两个人在一起,却变得非常有趣。
“阿铮,过来”,贺听昭靠在床头唤他,阳光透过缝隙打在他的脸上,让清秀的面容变的比平日里还要温柔,满目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宋铭铮快步就走到了床边坐下,凑近轻吻“怎么了?”
贺听昭用右手掌根撑住床垫,试图坐直,只是他大半身子都绵软无力,能随着他的右臂勉强带动的也只有胸部以上的部分,还都只是带动着被动出的。人看着就要往旁边歪过去,宋铭铮顺势从后给他施了一把力,让他能往前靠坐住,不用软软的倚在身后的靠垫上,其实整个就是托住了贺听昭的后脊,让他靠在了自己的手上。
腰侧有一圈虚虚软软的脂肪,瘫痪久了这些难免,只是宋铭铮不讲,其实他倒是蛮喜欢这一圈肉嘟嘟的手感,长在贺听昭身上不仅让他觉得可爱,而且也让他安心。当年贺听昭在医院住了许久,那段时间对宋铭铮来说更是昏暗无比,贺听昭的体重曾一度掉到两位数,瘦骨嶙峋的样子让他回忆起来都觉得可怕,贺听昭其实也多少了解,他的胃口算不上太好,总比健全人要小上许多,只是能多吃还是逼着自己多吃一些,总得给事事担忧他身体的爱人图一个安心。
贺听昭眯着眼睛,似乎是感觉很舒服。他借着宋铭铮的力气,用掌根把自己撑起来坐着,把身子倚在对方怀里,却不是软塌塌的趴在里面,能和他差距接近,可以竖起脖子,在他耳边轻言细语“阿铮,我们出去玩吧。”
“不行”,宋铭铮拒绝的几乎是毫不犹豫,看着贺听昭摇摇欲坠在他身边撒娇的样子,宋铭铮狠下心来几乎是软硬不吃“风太大,出去要生病”,“哎呀不会嘛”,贺听昭被宋铭铮抱进怀里,便靠在他肩上,轻轻在他耳边呵气“不是还有你在。”
耳边的皮肤立刻起了一阵酥麻感,宋铭铮的下身立刻开始灼烧,有了隐隐的感觉。但这对他并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宋铭铮面色不改,隐秘的有了感觉,这感觉也总会隐秘的消失,像是在呢喃的风中飘过的花,轻声低语后就慢慢远去。他们俩的性生活很少,宋铭铮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并不是不会渴求,只是贺听昭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心脏的问题成为他夜不能寐的心病,他早就已经学会了控制欲望。
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就行了,这是他唯一的愿望,其他什么他都可以忍耐。
“我不能替你难受”,宋铭铮垂下眼眸,贺听昭的左手垂在身侧,像是不属于他一样,手指微微弯成爪状,但并未蜷缩,真的摸起来也不僵硬,每个指节都可以被揉开,护理的很不错了。宋铭铮把那只落下去的左手捞上来,温柔的握在手里,贺听昭在不知不觉中又被他整个人圈在怀里,舒舒服服的靠着了。宋铭铮其实是很有压迫力的一张脸,多年厮杀出来的气势说不骇人是假的,只是他那副样子对贺听昭来说不顶用,也从没凶过他,但是贺听昭很怕他现在这样和自己讲话。
温温柔柔的,却让他难过。
宋铭铮看着他,语气温柔,但却是认真又严肃“小昭,再等一等”他微微用了力,把人揽在怀里,胸膛紧紧贴着对方,然后轻柔的,像他往常的许诺一样“你会好起来,宝宝,你要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