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的身体是什么模样贺听昭清楚,他不能阻止身边的人对这具身体无止境的投入,但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付出。
唉,贺听昭,你要多撑几年啊。
身体还是由不得贺听昭,捱过了九点,他实在是熬不住了,意识涣散,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护工怕他出事,便给贺听昭清理了身体,戴好氧气让他在床上先睡着,不敢让他再等。
贺听昭是半夜惊醒的。
他睡眠不好,但很少会有这样忽然惊醒的时刻。从睡梦中猛然睁开眼睛,然后没来由的心悸着。不是那种心脏绞痛的难过,而是说不上来的心慌。
“阿铮…”,他出声唤宋铭铮,喉咙有些干痛,只是他这一声并没有得到回应,这让贺听昭心下大乱。他是侧身冲右睡的,但是不需要回头他也知道,宋铭铮不在他的身旁。
贺听昭动了动右手,摆在身侧的手似乎比往日移动的更艰难些,他想去碰手边的铃,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担心,越是想碰,越是按的艰难。
哆嗦着的右手好不容易按了下去,尖锐的报警声立刻响了起来,夜间的看护火速进来查看他的状况,才发现贺听昭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怎么了贺少,哪里不舒服?”护工们面面相觑,赶忙给他擦汗按摩,放松肌肉“需要叫医生吗?”
“阿铮…阿铮还没回来?”贺听昭气息不稳,但身边有了人之后,那种不安多少减轻了些。宋铭铮答应他的事从来都会做到,他说回来就一定回来“是时间还早吗?”
护工们面面相觑,对视一眼,轻声安抚着他“您别急,三爷回了,在客房休息呢。那会儿您睡着了,就没叫您,三爷还来看您了。”
“怎么不回来睡?”贺听昭精神很差,需要休息。护工给他按揉左手,却有些僵硬,关节不由自主的往心口抻“他怎么了?”
但凡能回来,怎么会不回来呢?
“您别紧张别紧张,放松放松”,护工怕他出事,只能慢慢哄着“三爷喝多了,说身上酒气怕冲着您,今晚上就在客房睡了。他没事儿的,您放心啊,咱好好休息,明儿三爷就来陪您了。”
“扶我起…我去看看”,贺听昭闭了闭眼睛,他实在担心的睡不着,非得亲眼看见宋铭铮才安心“让我看他一眼。”
贺听昭在任何时候都很好说话,除了在某些碰到宋铭铮事情的时候。比起宋铭铮,护工显然更担心贺听昭,再三好言相劝,但是贺听昭依然坚持要起床“听话…听我话,行不行?我就看他一眼”,他自己不能动,于是很多事就在这时候变得无力起来,连想去看一眼他的爱人都要求人把他抱起来“就一眼行吗?看他没事,我就安心,我回来睡觉,好不好?好不好?”
护工拗不过他,只能托着他的身子把人抱上轮椅,贺听昭晕的没法直坐,左肩受心脏影响出奇的痛,护工忙着给他揉按缓解,还没把他微微拱起的脚丫放好,贺听昭就忍着难受,自己顶了操纵杆,要往外去。
“贺少不急不急,咱们把脚放好,小心磕着!”护工只能把贺听昭的腿脚搁在脚踏上,歪斜的双腿向一侧偏着,脚丫时不时的虚点,微微发抖。贺听昭抿着唇,也听不进话,只颤着声问“他在哪?”
“这,这,我带您去,别急,别急”,护工去推轮椅,电动轮椅推起来笨重,贺听昭不让推,自己控着轮椅摇摇晃晃就往外去,护工连忙护着,怕他碰着摔着,这样出了主卧,宋铭铮却不在旁边的客卧,睡在了楼下。
“不喝,拿走!呕——”一群佣人围在客房外,大多战战兢兢的躬身等候,管家在房间里好言相劝,也是一脸苦相。宋铭铮脾气平日就不算好,家里上上下下都怕他,喝了酒更是脾气大,一句劝都听不得,人明明难受的厉害,也不愿意喝些解酒的东西。贺听昭还没进房间就听见宋铭铮发脾气的声音,满屋酒气弥漫,冲的他心头都开始难受起来。进来一看房间里更是乱七八糟,被宋铭铮砸的满地都是碎片,不知道发了什么火。
宋铭铮的礼服还没脱下来,正统的繁复晨礼服妥帖的套在身上,宋铭铮是典型的衣架子,配着那张灿若晨星的脸,简直是好看的无人能出其右。
他歪在沙发上靠着,一只手支住头阖着眼睛,好看的眉头轻蹙,他喝酒不上脸,看不出来什么,但仍然像是不舒服的样子。
管家端着托盘站在旁边不敢出声,听见动静转过头看见贺听昭,像是看见了救星。他和护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轻声道“三爷,贺少…贺少来了。”
“小昭…小昭…宝宝…”宋铭铮睁开眼睛看见贺听昭,浓密睫毛下的瞳孔瞬间亮了亮,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有些踉跄的往他面前走,走到一半又停下来,站住不动了“回去…小昭回去睡觉,喝酒了,有酒气,你不能闻。”
“阿铮…过来”,贺听昭声音发抖,温柔的出声唤他“过来,阿铮,抱抱我,我难受,要阿铮抱抱。你看,这一地东西,轮椅过不去呢,我过不去,阿铮。”
“不要”,宋铭铮站在原地都有些不稳,管家默不作声的靠近两步,生怕他站不稳摔倒。宋铭铮笑起来,咧开唇角,露出牙齿,笑容又大又灿烂,像是年少时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不能去,不能去,小昭…我。呕——”话没说完,宋铭铮转身就往卫生间冲去,门啪的一声摔,在里面吐的昏天黑地。贺听昭的眼圈唰的红了,他抬了抬头,把眼泪逼了回去。
“贺少…咱们回去歇着吧?三爷…三爷会被照顾好的”,护工小声劝着,贺听昭不做言语,直接控着轮椅踩过一地狼藉,有玻璃扎进轮胎里,但他也无所谓,开到卫生间门口,听里面的动静从剧烈到慢慢消失。
水龙头哗啦啦的,片刻后,宋铭铮把门打开。人看见他愣了一下,似乎稍微清醒了一点,还是晕晕乎乎的,但比刚才好。
“小昭”,宋铭铮的表情变得很委屈,他扶着门框靠着慢慢跪下,爬了两步到贺听昭的轮椅边,把头放在了他的膝上,露出一双眼睛,安静的看着他“我好喜欢你,好爱你呀。”
“我也喜欢你”,贺听昭心疼的眼泪都快管不住了,但他要是哭了,宋铭铮总是更难受,贺听昭从来不敢掉眼泪,但他实在是心疼“可是以后阿铮不能喝这么多了,都不能回房和我一起睡了。”
“要喝的”,宋铭铮摇摇头,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贺听昭那只动不了的左手,温柔的包裹住它“小昭,我要对他们好,他们才会对你好…要钱我给,要什么我都给,喝酒怕什么…就是怕冲你,酒气,不好,不要闻。”
“你会难受的,我不想你难受呀。”贺听昭一句话说着说着,声音颤抖,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滴滴的泪如雨下“阿铮…不要的,我们不求人,我们不求人,我不要你去,我们不去,再也不去了。”
这个一直保护他的男孩子,成长到了今天,已经权势滔天,有什么人还敢灌他酒?又有什么人会让他一杯杯敬酒,只有为了他,只有为了他这个不争气的身子,为了他,一个个去求医生,去卑微的,替他一个个祈求,让他们救救他,求他们让自己舒服一点。
那他宁愿不好,宁愿痛苦,宁愿十年前就死在宋铭铮的怀里。
他的男孩,可不要低头。
“小昭,你要好好活着”,宋铭铮轻声说“不哭不哭,我才不委屈,想你好,我想你好,我们要在一起。”他抬手去给贺听昭笨拙的擦眼泪“小昭不哭,你难过我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多爱你。”
可是说着说着,连他自己的眼圈都红了。
宋铭铮伏在爱人的膝头,表情委屈,像是做错了事小声道歉“小昭…对不起,都是我害你难过,我害你瘫痪,又害你难过,你不要难过…是我没用,你不要难过了…”
“没有,没有,嗯?”,贺听昭挪动右手,蜷缩颤抖的指尖慢慢蹭到宋铭铮的脸,他们相互抚摸着,相互安慰着“阿铮,那你要听我话,听我话好不好?”
“听话”,宋铭铮点点头,歪着脑袋冲他笑“你说什么我都听的。”
“那阿铮去喝醒酒汤,带我回房睡觉好不好?”贺听昭简直心疼的没办法看他的表情,他抖着声音慢慢哄“阿铮,我困了,再熬我就难受了,带我回去睡好不好?”
宋铭铮笑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在这样深的夜,有人恋爱,有人伤心,有人独自寂寞,有人撕裂自己,有人正在幸福,有人正在别离。
也有情人正在哭泣。
第9章
宋铭铮睡醒时没有想象中难受。
酒量这种东西是要靠练出来的,他向来不算能喝。一来他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人,不吃外面的东西。二来,他少有去这种场合的机会,能在家里陪贺听昭的都会陪着,也总是怕去了回来带一身酒气冲着他。
如果不是因为贺听昭的身体慢慢衰弱下来,他的确有很大的可能一辈子不出现在这种应酬场上。只是去了他也没什么抱怨,没人敢明目张胆的得罪他,甚至对宋铭铮而言,要是对方当真有什么能对贺听昭好的东西,别说对他态度傲慢,哪怕是让他当牛做马也无所谓。
只是他的愿望却不总是贺听昭的愿望,他的无所谓也不是贺听昭的无所谓。
总是人间寻常的难过。
往身旁一探,居然是空的。宋铭铮几乎是同时睁开眼睛,下一秒就坐了起来。
他开始回想之前的事,许多东西在别人那该是需要用力回想的,但在他的脑海中却像是走马灯,几秒钟就拼凑完成。宋铭铮来不及做太多思考,直接翻身下床,睡衣落了一半,露出男人曲线极美的□□,他不耐烦的甩了甩头,满脑子都是该怎样和贺听昭解释。
宋铭铮感觉自己像犯了什么错一样,内心忐忑不安,像是迫切的想要寻找贺听昭承认错误。可看不得他哭。
他正往外走,门却被推开。
贺听昭歪在轮椅上,居然是自己顶了操纵杆进来的。正好和宋铭铮对视了一眼,便笑了一下,先说了话“醒这么早,还以为你要睡到中午”,他一开口,宋铭铮心都快疼碎了,这么多年下来,没人比他更了解贺听昭的身体状况。这嗓子不知道是哭的还是没喝水,干的都像是要冒了烟。他没说话,沉着脸去掀贺听昭身上的毛毯,下面果然绑了束带,他许多年都不用这东西,不知道是坐了多久都熬不住了才给绑上。
“怎么都用这个!”宋铭铮不敢凶他,话说出来听着更像是委屈。话先说着,就俯下身子去托了爱人的脊背慢慢挪动,给他调整姿势。手下僵硬的触感让人难受不已,不知道有多久贺听昭的状态是这样差过了,宋铭铮愈发自责,心里无时无刻都在恨不得替他受这份罪。这也不敢把人直接抱到床上去,怕他头晕,只能在挪动的同时手下一点点施加力度替他按摩。只不过是这样,抚摸着他的身体,贺听昭还没说,但宋铭铮却已经明白了。
他守了自己一整夜。
“不是”,贺听昭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在宋铭铮耳边笑,一阵阵的轻声细语挠的人心痒“阿铮你昨晚闹我,都不好好睡觉,一会儿就攀上来抱我。闹得我都坐不直才给绑上了,这会又不认账啦?”他勉力把右手从扶手上拖了下来,慢慢伸向宋铭铮的腰。不是平展的五指在腰侧的触感有些奇怪,有的是蜷起的指节,并非是常人手摸上去的感受,但让宋铭铮在意的并非是畸形带来的感受,而是那只手是冰凉的,一点温度也不带。
小昭的血液循环这么差,熬一夜该是多难过的事?
“去睡会儿”,宋铭铮单膝跪下,把腰上那只冰凉的手拿下来,再取过贺听昭蜷在身边的左手,将两只拳拳小手握在掌心暖着。他刚刚醒酒,但脸色都不见得会比贺听昭难看“宝宝,我要心疼死了。”
“好”,贺听昭由着他暖手,靠在头枕上看向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温柔明媚“阿铮喝这么多回家,我也会心疼啊”,他很少有真的和宋铭铮闹脾气的时候,许多时候宋铭铮都觉得贺听昭太聪明,总是一下就能捏到自己的死穴在哪“你看,我也放心不下,还得陪着你睡着了,坐的腰酸背疼的”,他小小的鼓起双颊,像是卖萌一样,宋铭铮也知道要真是难受的很贺听昭根本不会和自己说,但一听这话,心里就泛酸,恨不得现在就给贺听昭三跪九叩的发誓下次再也不了。
“去躺一会儿,我给好好揉揉行么?”宋铭铮把轮椅推到床边,小心的就要把人抱上去,贺听昭用右手食指慢慢戳了戳他“让护工抱我,阿铮去洗个澡陪我睡吧”,他的手掌慢慢动了动,攀上宋铭铮的手腕,掌根轻轻的在宋铭铮的手腕上摩挲“阿铮…头疼的吧?其实该是我给你按摩的,我自己做不成,总不能再让你帮我,但是阿铮…你休息一会吧。”
“为我做太多事,我真的难过得很。”
宋铭铮在浴缸里泡着,他把头埋进水里,只留下水面一串小小的气泡。他憋气能憋许久,堪比专业的潜水员,这不是他的什么爱好,只有心烦时他才喜欢这样做来使自己冷静。
时间越久,他居然能够憋气的时间越长,就像他在生活中面对许多事,总能忍耐的更久一样。
他和贺听昭十年如一日的保留着刚刚恋爱时一样的热情,他也觉得自己好像十年如一日一样,没有学会怎样去做一个成熟的爱人。
竭尽全力想要给他安全感和温柔,但是好像又总是让他难过。或许他们都是男人,贺听昭总有比女生更要强的自尊,只是许多时候都是为了他而隐忍的,又或许是瘫痪给他带来的天然的不安全感,让贺听昭处于感情中的劣势,就好像他即使停下脚步,也永远等不来他的小昭自己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