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早一点的。
沈知非想。
……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就应该全程直播。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聂与是他的。
那些绯闻、嘲讽、弥漫着恶意的猜测,就不会出现了。
压在聂与身上的稻草,就会少一根。
到那时候,他兴许就不会这么绝望。
陈欢欢脸色已经变了,她盯着聂与,低声说:“那么早?他们那么早就……”
管宁月语气正常:“没什么的。”
她让化妆老师在自己的眉毛上慢慢描摹,笑了一下:“谁还没个初恋呢。”
化妆镜里,映出了聂与的眉眼。
沈知非像个小孩子一样,非要低着头逗他。不知道说了什么,池教授也笑了起来。聂与脸上带着那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就这么推了沈知非一下:“你怎么这么幼稚啊。”
幼稚。
管宁月闭上了眼,脑中浮现的,却是沈知非一直成熟冷静的脸。
哪怕是在分手的时候,他也是轻描淡写的,看也不看她,只是说:“你有点烦。”
除了这句话,他没再指摘过她任何不是。
沈知非从来都是冷静的,优雅的,强势的,偶尔会耍流氓,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展露出这副样子。
像是找到了好玩玩具的小孩子。
聂与饰演的“季子归”是在几千年之后,被某些人用秘术唤醒的。那个时候,针对染年文化而成立的密党节节败退。邪凛在处心积虑地复苏之后,古凉城势力壮大,他的野心也渐渐显露出来。密党需要一个可以跟他抗衡的人,因此,季子归被复活。
那是一个雨天。
博士兴奋得差点从二楼跳下去:“成功了!!成功了!!”
凉城医学卷,灵魂做容器,灵物做躯体,起死回生!!
☆、你这是骚扰
阴雨连绵的天气,季子归慢慢睁开了眼。
周围是精密的仪器,惨白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延伸而出。在这简简单单的一个房屋内,竟然配置了足足一个中队的雇佣军!仿佛躺在那里的,不是一个清隽得有些女气的男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季子归嗅闻到了空气中腐朽的味道。
他明明早就该死了,但是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一样,恍然惊醒,周围早已物是人非。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他醒了……”“太好了,终于不用受尸鬼的制掣了。”“高兴得太早了吧,他会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还说不一定呢。”
更兴奋的是做出这一切的博士,他猛地扑到了拘束床前,眼中射出灼热的光芒:“你感觉怎么样?季子归?你是季子归吧?你……”
长发倾泻而下,披在白袍上,黑极黑,白极白。季子归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死气沉沉,整个人像是一幅画。
那些关于他和凉城皇帝的一些诡秘的艳情,零星又隐晦地被记载在了书卷史册上,语焉不详。即使是被放大,被放在大屏幕上,被许多人细细研读过,都找不到“他们曾在一起”的一句实证。
但是侧写师不一样。
侧写师,夏喻,当年被带上岛的几个孩子之一,如今密党的中坚力量。
侧写师夏喻把那些蛛丝马迹放在一起,推演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季子归,对曾经的凉城皇帝,如今的邪凛,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密党是铁血无情的组织,追逐着权利和争斗。他们不会把这种带着桃花艳色的事放在正式的作战日程上,他们之所以复活季子归,完完全全是由于染年文明八卷,几乎是每一卷,都有他的名字。
帝王师。
即使是放在现在,也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足够给邪凛产生莫大的威胁。
所有的灯光与镜头都对准了床上的那个人,聂与微微歪头,妆容精致,是那种病态妆,连眼下的乌青都好好地画了出来。看上去并不显得难看,反倒有种极致的,清弱又孤娉的美。
聂与从来都是个美人。
季子归的目光从这一群人身上扫过,最终望向了镜头,声音嘶哑:“……何时……何世?”
从一觉睡过去之后,季子归就没有想过醒来。
因此在这个时候,他必须是茫然的,但是那种茫然又不能太过浓郁,这不符合他的人物性格。
沈知非曾经看过聂与的剧本,他的戏不多,但是每一处细节都被标注了出来。比如这个时候,他紧紧攥着床单的手指,与面无表情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易昳明显也被这种细节吸引了,目光中多了几丝惊喜之色。
聂与从来都是这样的,虽然不喜欢,但是那些选修课总能考高分。
他擅长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夏喻说:“您好,季先生,很高兴看见您能回到这个世上。”
夏喻是陈欢欢饰演的,她演技很不错,纵然厌恶聂与,但是面对“季子归”的时候,一双眼睛里也能表露出欢喜之色。
季子归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对准了镜头,却又角度稍偏,更能捕捉到的,是那双漂亮水红的眼尾。这个细节也被聂与记在了本子上,在无数个没有人的时候,他对着一面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这个微笑。有些轻蔑的,不屑的,傲然的,像是看待蝼蚁一样的笑。那些金属导管被他一把扯掉,他微微扬着下巴,赤着脚,踩在地面上。
所有人都悚然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季子归。
镜头最后定格在聂与微微回过的头上,他的下颌线漂亮而锋利,像是一把对准了密党的最锋利的利剑。
易昳没说话。
她一直在反复回看刚才的画面,翻过来又覆过去。聂与也有些兴奋,他自认发挥得还不错,也没穿鞋,赤着脚也跑了过去。结果还没到目的地呢,就被沈知非一把截下,这个人手里拎了一双拖鞋,微微蹲下身:“穿上。”
聂与乖乖地哦了一声。
紧接着,他就走到了镜头那边。
众所周知,易昳这个人,是娱乐圈的一股清流。
她通身才华,家世好,能力强,导师棒,丈夫的身份就更传奇了。她丈夫袁铮,港岛那边的大家长,财富权势都是一等一的。曾经有狗仔偶尔拍到了他们两个的照片,袁铮正在给易昳开车门,易昳笑着抬头跟他说话。那个角度很好,刚好拍到了袁铮的侧脸。并不是像人们恶意揣测的那样,这位袁铮竟然意外地年轻。不仅年轻,那张脸几乎能够在娱乐圈横着走。不免会有人猜测这个人的身份,说他是被易昳包养的小白脸,但是易昳很快就在ringer上贴出了结婚照。有人根据结婚照,找到了很久之前的一张照片,那是财经类的,结婚照里另一个男人赫然就在上面。至此为止,再没有人说一句话。
也正因此,易昳拍电影是完全不在乎投资的。她自己有钱,所以无所谓。后来自己成名了,所有的电影都争着有人投资。她有资本做自己喜欢的事,一部电影一定要做得特别合心意。在她这儿,哪怕是沈知非,都有好几次NG,更何况陈欢欢这样的演员,每一条不拍个四五次都过不了。管宁月刚拍易昳的戏的时候,还被怼哭了好几次。
这简直是易昳这边的“新人魔咒”。
易昳数次翻看那条镜头的时候,管宁月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她第一次拍戏的时候,还没过一条镜头,就被喊了好几次卡。易昳也不说明原因,皱着眉在那儿抽烟。一时兴起就换掉合作伙伴这事儿在她身上也很常见,管宁月哭了一场后,易昳才脸色不好看地让她重拍。
那也是她第一次跟沈知非搭戏。
那个男人笑嘻嘻的,衬衫上是好闻的云烟和柠檬混合的味道。他指间夹着烟:“小姑娘,第一次也正常。”
那个画面在管宁月心中记了很久。
但是昨天和今天仿佛重合了,所有的浮光掠影都散尽,沈知非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左手搭在聂与身上,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让聂与看屏幕:“对着镜子练有什么意思?下次直接来我房间里找我啊。”
聂与已经对这样的调戏有些轻车驾熟了,他头也不抬,只是专注地看自己面前的屏幕,脸上的笑却很温和,像是融化了的坚冰:“沈老师,你这是骚扰。”
沈知非猝然压低了声音:“这就算是骚扰了?嗯?”
“行了,你俩有完没完。”
易昳终于看完了,她抬起头,眉头舒展开,目光却一直落在聂与身上:“你进步真的很大。”
上次试镜的时候,虽然完美,但是眉宇间不免青涩。但是现在正儿八经出现在镜头前的时候,那些青涩全部都被用一种更成熟的技巧取代了。他在私底下把自己带入这个角色,无数次演练,揣摩他的情绪,设计某种小动作。最终呈现在镜头前的,是近趋成熟的演绎,让人无法挑出错处。
这种感觉,易昳在刚拍戏时候的沈知非身上也见过。
聂与笑了一下,不卑不亢:“谢谢。”
下一条。
眼见聂与这么轻轻松松地一次过,在场的很多人都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回想起聂与的镜头,又觉得无可指摘。
聂与已经把短短十来秒的戏,演出了七八种的情绪切换。他的确面无表情,但是细微的小动作却很能让人捕捉到。他哪怕只是走一步,都能让人联想到那种醉生梦死般的权谋与算计。
季子归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赤着脚,踩在地上,面无表情地从许多人中穿行而过。他的速度太快了,导致许多人都没来得及拦。就在这个时候,博士压了压手,示意所有的应激活动都暂时中止。
季子归推开了门。
冰冷的机械倒映出了他的身影,他的目光从上面掠过,而后微微低头,看着军装男人手中端的枪。镜头停在了他的小腿那儿,颜色惨白,骨趾突出,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路过,仿佛穿行了一条长长的历史河流。
那更像是一部默片。
七八个机位对准了这里,大广景,一镜到底,聂与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所有冰冷的枪械都被他软绵绵地推开,所有的恶意在他身上全盘融化。他没有回头,一把推开了冰凉的大门。
漫天的雨。
纷纷扬扬地落下,淋湿了眉眼。雾气升腾,白色的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所有人沉默着跟出来,眼看着那个男人一步步下台阶。他赤裸着脚,所有的场面都液态化,成了纷纷扬扬的背景。他的手还抓着自己的长袍,那是他紧张。
他对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很紧张。
有没清理干净的钉子擦过,血液登时就冒了出来,漫过台阶,血迹融化在水里。季子归看也不看一眼,整个人都被雨打湿了。他就站在这样的天地里,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眼神里藏着白灰般的死寂。
☆、入戏
那浅淡而有浓重的血在一瞬间就落到了沈知非的眼睛里,只是倏然间,他脸色急变,眉宇间的阴沉与戾气几乎凝聚成了实质。只那一瞬间,聂与就回过了头,他不像是在演“季子归”,而是在做他自己。
他看见了沈知非。
并且始终望着他。
——他入戏了。
那声“卡”就这么被沈知非咽了下去,他微微眯起眼看这个人,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
他见过聂与演戏,他的小爱人总共只出过那么几次镜,一大半都是在他面前完成的。
聂与在这方面没天赋,他也并不热爱这个行当。那些费劲做出来的东西,都不是真的。若是换个人跟沈知非搭戏,他能把这个人整的再也不敢进娱乐圈。
但那是他的聂与。
演成什么样,他都会好好捧着,好好教着。
失忆后第一次演戏,沈知非比聂与还要上心的多。他知道易昳需要什么样的效果,他也知道怎么去调动聂与的情绪。他几乎是一点点引导着他,一点点带着他,让他感受。聂与比他想的还要努力,他一旦肯在这方面下功夫,即使是门外汉,也会有模有样地把所有东西都呈现出来。
方才的镜头,其实易昳并不满足。
在他们这种老练的人眼中,那场表演无可厚非得精彩,但总像是缺了什么。
那种完全的,沉浸式的,痛痛快快的,没有“卡”的独舞。
他们都知道问题的症结,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要说是聂与,就连已经拿了影后的管宁月都没有触摸到这一层次。
但是就在聂与脚受伤之后,他看人的眼神,俨然已经成了自己的。不,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还有季子归……还有那个沉默又凌厉的千年幽灵,矗立在这世间。明明伶娉得像一朵花,偏偏却能撑起整片天地。
他的脚是比雪还要寒上几分的惨白。
有血汩汩流出,跟雨水混在一起。他浑身都被打湿了,白色外袍已经成了半透明色。镜头离得近些,甚至能拍到他身体上的一些陈年旧疤。胸膛上,腰上,割伤,摔伤,烧伤……伤痕叠加起来,简直像是一个破碎的瓷器。
管宁月接过工作人员递上来的奶茶,犹豫了片刻,又拿过了另一杯黑咖啡。她走到沈知非身后,轻声叫了一声:“沈老师……”
沈知非头也不回,他的神色像是有些厌倦,几乎把“心情不好”几个字写在了脸上。在无数的落雨中,他始终紧紧地盯着聂与,仿佛只要一喊卡,他就会冲上去似的。
管宁月微微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