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家狗从后院跑出来,冲某一乱叫。
某一还觉得它是在表示欢迎,征得我妈同意,就把火车上没吃的香肠扔给它一根。
哼,它果然很容易就被收买了。
早饭间,老爸问了某一几个问题,好像找回一些做主人家的感觉。
我说:某一是想过来到山上看看。
老爸说:现在山上没什么人,之前搞的度假村也歇业了。
然后就打了两通电话,确认去那边没什么事,又要帮忙安排行程。
我让老爸不用操心,我们就是随便看看,骑单车过去就行。
老爸对我轻率的语气有几分责备,说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
我妈也不放心我们俩上山,还想再帮忙叫几个小伙伴。
对于爸妈的好心,某一表示十足的狗腿领受,但是他装大尾巴狼,说他是摄影爱好者,这次来的目的是要抓拍几张山野风光,所以想骑单车跟着感觉走。
既然是摄影圈的事,老爸数落我几句不懂待客之道之后,也就表示不再干涉了。
于是,吃完早饭,露水消退,我俩就出发了。
我骑的是家里常用的一辆单车,某一骑的,是现从仓库里推出来的二八大杠。
从外面回到乡下,本来就觉得什么都矮小了几分,再经过某一的衬托,仿佛连道路都微缩了。
路上我跟几个人打招呼。
某一也想参与,但被我一语带过了。
我其实常年在外面,对老家的人也慢慢变得不熟了。
骑到村外静悄悄的土路,才算自在了一些。
我们这里其实只是某座大山的余脉,前几年有人心血来潮搞了个度假村。
实际客流量非常少,如今疫情,就更没有人过来玩了。
清静的乡下山间,可能除了我和某一,就再没有其他人影了。
某一对这真正的乡下感到新鲜。
就连土路旁边小溪中有花纹的小鱼,也成了他眼中的稀奇物种。
我说:我小时候捞过这种小鱼回家喂鸡。
田野里有寻常的红蜻蜓落在玉米蓼上。
某一偏说跟上海的蜻蜓不一样。
我说:我小时候捕过这种蜻蜓回家喂鸡。
某一说:你家的鸡为什么不能好好吃玉米!
我其实,也觉得小时候不懂事,很对不起小动物。
某一说:这次就是你的赎罪之旅。
好吧,等他到山上被虫子咬时,我一定不提醒他。
骑到山脚,把单车扔进草丛里,再往上就只能靠走了。
山路阴凉,枝叶交叠在头顶,脚下是青草野花。
某一像个好奇宝宝,问我这花是什么,那树是什么,亏我还认得一些。
但对于能吃的野果,他却表现得比较谨慎。
松树下的蘑菇,他也很不信任。
我腹诽:城里人果然是城里人。
他看山就是看风光。
不像我,都是从实用主义出发。但现在才刚刚入秋,很多野果都没成熟,山梨比前任还酸。
来到一处山腰,有一个红砖垒砌的大院。
院墙很高很旧,我小时候常和小伙伴来这边玩,但那时看守的人特别凶,我们竟然一次都没成功翻进去过。只听说里面是养梅花鹿的,可我一次也没见到过鹿。
某一仗着身高,踮起脚往里瞄,说什么也没有。
我们就爬上墙头,绕着墙巡视了一周。
里面早被废弃了。
小时候觉得这里可神秘了。
某一说:你小时候很淘吗?
并没有吧,我说:虽然下河摸鱼,田里偷瓜,但总体来说还是个乖孩子,吧?
跳下墙头,我们接着往山上爬。
山路越来越窄,有山洪冲击形成的坑道。
我说:冬天这小道就被风雪填平了,冻成雪壳子。听说疫情时,不准村民聚集打牌,就有不少人又跑到山上来玩雪。
某一说:很想冬天再来,想在乡下过年放鞭炮。
放鞭炮啊?我不喜欢。如果某一来了,除夕放鞭炮的任务可以交给他。
终于爬到山顶。
山顶的风更大,树木好像更高。
往远处眺望,能看到落在山坳的水库和度假村。
翻到山的阴面,能看到隔壁的小村落和农田。
某一拍了几张照片,信号竟然还OK,他说要把照片发给他爸看看。
然后他爸发过来视频,某一说给他看风景,我就也出现在了风景里。
我记得从前这山顶有一处特别结实的老藤。
找了找,竟然真的还在。
小时候能抓着藤荡秋千,现在试了试,体重还能承受。
某一开始觉得危险,但看我荡来荡去很好玩,也忍不住挑一根藤来荡。
他荡了几下,叫着真好玩。
然后藤就断了。
他从草丛里爬出来,格子衬衫粘了许多苍耳子,样子有点儿好笑。
他看我幸灾乐祸,就抱住我想把苍耳子蹭到我身上。
蹭着蹭着,他突然不动了。
我说:怎么了?
他脖子卡在我的肩膀上,小声说:我好像看到鹿了。
鹿?
我也想看。
但怕惊动了鹿。
我和某一就维持着抱姿微微偏转了一点儿角度。
哦!
还真的!
眼角余光瞄到了!
鹿就站在不远的树丛间,它好像正在看着我和某一。
我当然看不清它的眼睛,但我觉得它的样子充满好奇。
鹿的胆子原来这么大吗?
我轻声跟某一说。
但又觉得不太对劲。
这……可能是狍子吧?
狍子?
某一说他没有见过狍子,要再看看。
我们又变化了一点儿角度。
然后听到哗啦啦一阵风吹草动。
刚刚的鹿或者狍子就跑没影了。
只剩我和某一傻在原地,仿佛一辈子只能有一次的相遇就这么草草的结束了,觉得有点儿可惜呢。
我们默默摘着对方衣服上的苍耳子。
但我们心里一定都在想着刚刚的狍子。
为什么只过去了短暂的一会儿,却觉得刚才荡秋千的自己好幼稚呢。
好像一只狍子就改变了山间的BGM呢。
好像人一下子就变得沉得住气了。
当然,这种林深时见狍子的岁月静好没持续多久。
当我们下山时,坡度让人不受控制的跑起来。
跑到心肝都蹦起来了。
而且,真的有些危险。
我们手抓着手,互相拖着减速。
山风在耳边呼呼刮过。
枝叶在眼前匆匆闪过。
光影飞掠,我不禁想起了七夕那晚。
想起了那晚湖畔的小树林,还想起了婚礼的舞台和屏幕。
那些在屏幕上闪过的问题和回忆啊。
那时我和某一的手也抓的好紧好紧。
那时,我们是怕抓不住彼此吗?
第60章
record 60
下了一段陡坡。
来到一处稍微开阔的杂草地。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晒得舒服。
我忽然想到一个好玩的点子,正要跟某一分享——就见他躺倒在草地上,很舒服样子,还可笑的打了个滚,冒出来一句:谢谢十男。
嗯?
我说:谢什么?
他又打了个滚,说:谢谢带我来这儿。
这有什么好谢的?
他说:来到你的老家,爬过你小时候爬的山,我的清单可以划掉一项啦。
就这?我说:还以为你的清单上会是什么刺激的事情呢。
他越滚越远,怡然自得,说:我可能也有点儿老了,开始在意名分啦。
Emmm……
为什么又岁月静好了?
我说:你滚回来,我们接着跑吧。
他滚回来,起身拍拍衬衫上的草叶,说:别跑了,有些危险。
我才看清他额头有一道血痕。
啊,好心疼,我说:你破相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创可贴。
我说:你还带了这个?
他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
啊?
难道刚刚撞树上撞傻了?
我又想起刚要跟他分享的点子,我说:假如刚才跑的时候摔了一跤失忆了,就变成偶像剧了。
他说:我可不想失忆。
我说:我原来觉得失忆还不错,但现在好像不那么想了。
他说:是怕忘了我吗?
呃,我说:是怕忘了狍子。
不跑就不跑吧。
慢悠悠往山下走。
山中时光过得快。
老妈打电话,催我们四点钟回去吃饭。
因为中午也没吃,又上山下山,真是饿了。
骑车回到村里。
又碰到熟人,是我小学时的女同学。
她说:刚才碰到你爸,他跟我说你回来了。
我给她介绍某一。
她说:你爸说你们明天去机场,我开车回市里,正好带你们。
我不好意思麻烦她,但她大方的说:就这么定了。
回到家,老妈正在厨房忙活,问某一是不是饿了,有刚煮的毛豆。
不一会儿,热菜就端上来了。
某一又能吃又会说,把老妈逗得很开心。
老爸提起刚才的女同学,貌似是在跟某一聊天,说人家多么懂事,其实我知道他是在说给我听。
我说:刚才看了她的微信,她好像有对象了。
老爸非常震惊,甚至有点儿慌了,忙跟我妈确认。
我妈说:没听说啊。
老爸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恨不得立马打电话去问问情况,又对我的无动于衷表示非常的恨铁不成钢。
我一开始以为老爸只是唠叨几句而已。
可是,他话匣子打开之后,越说越多,饭桌的气氛就变了。
我知道他一直在我婚姻方面有很多想法,但平时打电话说起来也会克制,没想到今天却刹不住了。
我妈想拦着,又引来我爸怨怼,说她对我这方面不上心,只让他一个人操心。
我爸的话,有很多他自以为的道理。
但是我并没有顶嘴。
因为虽然他是在数落我,但我却感到他自己也有很多委屈。
这还仅仅是我二十八岁未结婚。
如果我要是告诉他我可能永远都结不了婚。
如果我告诉他我要过一种他无法想象的生活。
我不知道他会脱口说出什么样的话。
也许是我爸说累了,也许是我的耳朵降噪了。
似乎经过了一阵沉默。
我没有意识的去夹起一筷子菜。
我爸突然就爆发了,狠狠一拍桌子,碗筷震落掉地。
哐啷啷的声响,让我记起很不好的回忆。
某一刚才出去了一下,一回到屋里,就看到地上的碎片。
他说:你们都别动,我来收。
我妈要去搭手,但某一几下就划拉干净了,还问我妈这边垃圾分类不。
碍于某一在场,我爸语气缓和些,也不想搭理我了,说我油盐不进,不懂事。
某一说:你家XX(我的名字)还不懂事啊?你们没去上海看过他,不知道他生活方方面面都自己动手。
我爸说:那顶什么用,心思不放在正事上。
某一说:他工作也很努力,为公司的官司加班,都顾不上吃饭。上海压力大啊,活着都不容易。他一个人,工作靠自己,生活靠自己,已经处理得非常好了。
而我爸又提及如果我在上海有个对象,有人照顾,他就不用这么操心,那么多人努力工作也没耽误结婚。
我有些话已经到嘴边了。
曾经多少次,我话到嘴边都忍住了。装聋作哑,避免冲突。
我从小就特别害怕家里出现冲突。
可是,今天老爸已经先迈出了一步。
可以预见到不远的二十九岁,三十岁,会有怎样的关口在等着我。
忽然,就觉得很累,也有些憋屈。
失去了一直隐瞒下去的力气。
既然我一定要承受一次这种人生中的难关,为什么不选在这个有某一在身边的时候呢?
一定是感受到了什么,我妈把手伸过来握住我。
我稍稍回过神。
我妈说:你手总是这么凉。
本来这次突然从上海回来,她就有些担心,又跟我讲起隔壁村子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得了精神病的事,说:你从小就心思重,事儿总搁在心里对身体不好,有什么困难跟我和你爸说说。
我突然就有点儿眼热。
被骂了那么久没想哭,我妈一关心我,却想哭了。
我其实也没有做错什么。
我只是,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只是,不想交女朋友。
我妈有些疑惑。
我爸催问为什么。
某一看向我,仿佛要让我再仔细斟酌。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
也不想再辩解什么。
我说:我可能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吧。我总是选择离家远的地方,可能就是担心你们会知道我真正的生活。
我看了看某一,说:他,不仅是我的同事。
我爸就已经明白了。
我妈也有点儿懂了。
然后,就是某一的时间了。
他说了很多。
有的没的,重要的,不重要的。
他就一直说,直到紧张的气氛就在他的一句话一句话里一点一点的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