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念头从他脑海中划过,星火似的一闪,又熄灭了。
江声会不会已经等在那里了——或者如他所言,大门右拐,朝西的窗户,从他房间的窗口望下去正好能看见……
他摇了摇头,又缓了几分钟才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走到衣柜前,从一众花里胡哨搭配精细的衣服里找出件简洁的卫衣,又顺手搭了件外套,戴上鸭舌帽准备出门。
转学之后他很少再花时间在搭配衣物上,衣品向江声看齐,直得简洁明了。临出门前他想了想,又拐回去,从被子里找出了江声的那件校服外套,放在床上仔仔细细地叠好,一起放进了书包里。
像个变态——这四个字不声不响地划过脑海,微妙地牵连上了另一个场景。
月色下窥视他的少年,在他房间楼下久久停留的骑士。
他愣了愣,等到回过神来,身体已经不自觉地将他带到窗边——不在也无所谓,都是睡眠不足不想起床的高中生,都是人,不履行这么苛刻的诺言也无可厚非,没什么可失望的……他这么想着,终于还是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向外看去。
江声还是没有让他失望。
少年顶着一头吹乱的头发,仰起脸朝他挥挥手,眼底带着笑意,在清晨金黄的太阳里闪闪发光。
五分钟后江声接过他手上的书包,并且作为交换,将一袋还温热的早餐放进了他怀里。
“我妈做的,奶黄包和豆奶,怕你吃不惯甜口的,路上又买了个鸡蛋灌饼。”江声挠了挠头,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发型不太对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早上洗澡了,没吹干,骑车过来就这样了……”
“挺好的,”陈里予面无表情地评价道,“艺术性很强。”
嫌弃之意溢于言表,幸好江声也听不出来,还真松了口气:“快吃吧,饿坏了吧。”
陈里予倒是不饿,只是病理性的低血糖,脑袋有些昏沉,奶黄包和甜豆奶确实能缓解不少。他嚼着嚼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低着头小声说:“替我谢谢你妈妈。”
“嗯?”江声没听清,“什么?”
“替我谢谢你妈妈,”这次听清了——不仅听得清楚,陈里予耳廓陡然泛起的薄红也看得明明白白,“很好吃。”
江声反倒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认认真真地点头道:“喜欢就好,想吃什么就告诉我,让我妈给你做……”
话说了一半意识到有些不对,又连忙找补:“嗯,她挺喜欢做饭的,也喜欢被人夸,你要是——就那意思,你知道的。”
陈里予还真不知道,只是隐约觉得这番话有些怪,吃饭时候大脑单线运作,一时间也没理解,等到吃饱喝足才回过味来,那些话哪里是说给普通同学听的,明明是女朋友第一次上门,或者新嫁娘才嫁进家里,男孩子从中周旋的客套话。
“神经病,”陈里予低低地骂了一句,把塑料袋团成一团丢进垃圾箱,又把那个一口没动的鸡蛋灌饼塞回他手里,“你怎么不给我做,就知道麻烦你妈。”
江声眨了眨眼,无辜道:“我哪会啊——不过也能学,等高考完的暑假吧,你喜欢什么,说不定我就学会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将未来铺设到几个月后——是陈里予那得过且过的“同路一程”里,从未涉及也不敢企及的遥远。
江声还想说什么,一低头对上陈里予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梦里那双红红的眼睛与现实陡然重合,潮湿的,滚烫的,委屈又无辜的……下一秒他听见陈里予问他,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我……”江声结巴了一下,像上课走神被老师抓个正着的小学生,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晃了晃手里的灌饼,“你还吃吗,不吃我吃了……”
陈里予摆摆手,觉得他今天奇怪得很,比自己这个心怀鬼胎还强装淡定的人都奇怪。
幸好陈里予家离学校不远,这样尴尬又莫名其妙的对话不至于持续太久,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江声长长地松了口气,似乎从周围三三两两的路人身上获得了莫大的勇气,说话也顺畅多了:“对了,昨天没事儿吧,晚上睡得好吗?”
“没什么,习惯了,”陈里予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两句,不想给对方留下这也怕那也怕的奇怪印象,“我没那么胆小,昨晚……只是想到了不太好的经历。”
他不想细说,江声也没有追问,只是了然地点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什么小动物:“没事儿,都会过去的,以后害怕了就告诉我,江哥罩着你——不是,我是说,我陪着你。”
陈里予被他生硬的改口逗笑了,嘴角不易察觉地弯起来,语气也不自觉变得轻松,自己都没察觉这次他没有下意识躲开江声的手:“知道了。”
他昨晚倒是没做噩梦,只是失眠,睡前翻来覆去地想起江声,想起这个人的体温和落在他耳边低而温柔的安慰——他向来严重的洁癖第一次破了例,鬼使神差地允许他把一件脏衣服带上了床,江声的外套被他抱在怀里,洗衣液的味道温暖又熟悉,心思兜转,在过分甜软的回忆里浮浮沉沉,倒好过从前那些冰冷的噩梦。
后来昏沉地睡过去,又梦到小时候住的房子,有一次夜里下暴雨,他们那一片居民区停电,他母亲抱着他,点起一盏小夜灯,对着白墙玩手影游戏,哄他的语气和江声一样温柔,怀抱也是暖的,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告诉江声——他只会在心底默默地想,我昨晚很想你,一直在想你。
谢谢你让我做了个好梦。
抱我
第16章 仓皇
这天天气很好,深秋连绵阴雨后罕见的晴天,陈里予听了两节课,第三节 英语课又猫似的去画室窝着了。
遇到江声之前他不喜欢黑暗,对天气倒是持无所谓的态度,阴雨或晴天都不关他的事,然而近来他似乎越来越喜欢阳光——大概是因为那和江声这个人很像。
走之前江声拍拍他的脑袋,有点儿抱歉地说自己得听课,今天讲题,得等自习课才能去陪他,被陈里予面无表情地躲开了:“不用,你知道我不会寻短见的,陪不陪都无所谓。”
这时候江声还没摸清他口是心非的破脾气,也不知道他害羞心软时候说话反而冷硬,被他的语气弄得有些茫然,怔愣道:“怎么了,心情不好,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陈里予眨眨眼,转开视线:“没什么……我走了。”
“等会儿,”江声伸手虚虚地拉了一把他胳膊,肯定道,“你刚才笑了是不是——装呢,就知道吓唬我,嗯?”
他这么认认真真又带点儿委屈的模样确实很有趣,但陈里予还不至于为此特意捉弄他,一时间也无从解释,只好暂时无视了他这句话,转开话题道:“来的时候帮我接杯热水,行吗,水杯留在抽屉里了。”
“行,”江声好像很乐于为他做些什么,话头一牵就跟着走,“去吧,我这节下课就来。”
陈里予点点头,转身走了。
又吓到他了——离开前他低下头,视线冷不丁地对上江声的眼睛,这个念头便无声无息地滑了过去。
他还是不能精准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和江声熟悉之后,总会下意识做些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太越线太鲁莽或是太冷淡,误伤对方。
病理性的,多少会影响正常社交生活——幸好除了江声,他也没有和别人社交的打算,唯一的误伤对象抗打压能力极强,偶尔被“冷暴力”也不会生气。
慢慢来吧,他想,能变好的。
他的阈值那么高,那么能忍的一个人,总有一天也能忍受自己,与自己和平共处,变成一个自洽平和的正常人——他想做的事总能做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这次也不会例外。
他会为了江声变好的。
哪怕无关乎感情,一辈子只能是朋友,甚至没有一辈子,他也该如江声所愿那样变好,变正常……
何况江声对他还是那么好,好到他偶尔会产生些切乎实际的幻想,也许他慢慢地好起来,学会如何平和大方地去爱对方,他们也不是没有可能。
与几周前笨拙的、为了和江声做朋友或同路一程而做出的转变不同,现在他对“正常”的向往是积极的,满心期待而铺向未来的。
江声听完两节英语课,会瞬移似的在第五节 自习上课前出现在了画室门口。
“……这么快,”陈里予不回头也知道是他,有些诧异,“不是才刚响过铃吗,两分钟?”
当事人脸不红气不喘,把水杯放到他手边:“跑过来的,也不远,想早点儿看到你。”
他有时候在这方面实在直得匪夷所思,丝毫不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低头看着陈里予的画,一脸实话实说的坦然。
陈里予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好顺势拿过水杯喝了一口——温的,没给他灌开水,用冷水兑到适口了,这么看来又不像个彻头彻尾无药可救的直男。
江声回到他专属的角落座位上,嘀咕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头问陈里予,要不要外套。
陈里予这才想起他的校服整整齐齐在自己书包里放着——江声今天没穿校服,连帽卫衣外面换了件黑色毛衣外套,看起来很柔软。
不知道抱着是什么感觉,应该也很舒服吧……这个念头在陈里予脑海里一闪而过,又被他耳根发烫地按了回去。
“不用,不冷,”他清了清嗓子,道,“昨天那件校服在我书包里,回去还你。”
大概是前一晚过于亲密的接触使然,又或者是因为两个人对对方的感情都发生了些许变化,同样是午休前在画室的短暂独处,这天的气氛却有些不同,掺杂着些许微妙的暧昧。
比如江声今天是背对着陈里予坐的,比如陈里予偶尔会抬头看江声,胡思乱想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江声在背单词,又怕打扰他,就把书摊在桌上,闭着眼睛默念,偶尔不小心漏出碎碎的气声,听起来很苦恼——他实在不喜欢背英语,看着看着控制不住的困,和他看书一模一样,大概是天生的,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啃,啃累了休息一会儿,再继续。
所幸上帝关了他清醒读书的门,还给他留了一扇窗,他的记忆力不错,认认真真地啃上一遍,满分一百五的考试也能考个一百二。
明天听写,他要背一整页,看了一行就开始点脑袋,只好停下来短暂地休息片刻——以前这时候他会起来伸个懒腰,凑过去看陈里予画画,今天却不知怎么的有些不好意思。
在教室身边有人有声音,还不那么局促,现在两个人在安安静静的画室独处,他就有些不知手脚该怎么放了。
他就像个青春期情思蠢动的毛头小子,带着男孩子与生俱来的顽劣,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冒犯对方,藏着私心摸摸头发已经算最大的放肆,然而更多懵懂叫嚣的冲动藏在心底,像俗套小说里说的“甜蜜的折磨”,让他坐立不安。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对陈里予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拥抱过也梦到过,又心疼又珍重,还有某种自下而上仰视般的欣赏。陈里予像庸碌世俗泥沙里的艺术品,闪闪发光的宝石或水晶,从外表到气质无一不让他满心喜欢,想要好好保护,想要据为己有。
但又不止这些了,他的感情在越来越复杂,不只是猫或艺术品,还有贪念,还有直白的渴望——哪怕陈里予是个男孩子,和他同龄同级的男孩子,他也没法只把对方当成兄弟好友,从一开始就不能。
如果我妈知道了,大概会揍我一顿吧。江声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又有些犯嘀咕——揍就揍了,十七八岁动心一辈子一次,他乖了这么多年,就不听话一次,给她领个又好看又有才华的儿媳妇儿回去,谁说一定是坏事呢。
只要别揍陈里予,别对他不好……他不想再让这个少年难过委屈了,刚见面时候那双没有光的眼睛,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了。
窗外的阳光被云遮住,陡然暗了些许,江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很久,想到了太不切实际的事——人家还未必看得上他呢。
他有点儿心虚,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正好撞上陈里予抬起的视线,那双沉而静的眼睛含着茫然,直直望向他,阳光不合时宜地钻出来,闪闪碎碎的,像给他的眼睛点上了水光。
梦里的情景猝不及防朝他扑来,湿漉漉的睫毛和茫然失措的眼神,环在他脖颈上滚烫的胳膊……江声狠狠地吸了口气,下意识别开头,落荒而逃。
陈里予的耳根也有些烫,一句“你干什么”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短暂对视的那几秒里,江声的眼神有些奇怪,是他从未见过的专注,甚至……有些深情。
带着攻击性的深情,像是也深爱着他。
幸好下课铃声恰时响起,暂时打断了这样尴尬的沉默——江声站起身,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问他,现在去吃饭吗。
抱我
第17章 澄明
午饭批次分得模模糊糊,没人检查,四舍五入就是整个学校的一起涌向食堂,响铃后的几分钟里拥挤得可怕。
大概是因为天气好,阳光温暖得近于炎热,让这场“千人奔袭”显得更加如火如荼,两个人混在人群里,尽可能贴着路边走,不跟着人流跑,却依旧时不时被挤个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