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青山:“对了,你可看清了?那与问名客同行的少年,真是范家的小公子?”
兰萍县人尽皆知:范家长子范铭一表人才,文武双全,三年前出门游学迟迟未归,次子范骁调皮顽劣,时常离家出走。
楚告天:“弟子曾与范家小公子有过几面之缘,他或许不认得弟子,但弟子不会认错。”
连青山:“这样啊。他与问名客一道,为师实在放心不下,你去……”
连青山正欲安排,眼角瞥见好端端摆在一旁,尚未来得及端到台前的金盆,临时改了主意。
“咳。还是你来安排吧。跟去看看,也替我知会则诚兄一声。”
“是,师父。”
连青山昂首仰望晴空万里,在众人殷切期盼中宣布金盆洗手大会正式开始。
是时候了。
他虽然长得比同龄人着急,年事却算不得高。过了天命之年依旧老当益壮的江湖大侠一派之主大有人在,但他已经服了老,从他当年败给问名客的那一日起,他的心就老了。众人皆以为他是被一个输字所困,殊不知,真正悬在他头顶的,其实是另一个字——一个畏字。
后生可畏吾衰矣。
如今,他将未来交托给他亲手教出来的这群孩子。
惟愿他们一生平安顺遂,前程似锦。
……
朱漆大门外,不想回家的范小少爷正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劝说唐少棠配合他瞎带路。小少爷没什么手段,但他有的是钱。他寻思着既然到了兰萍县,那就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去钱庄刷脸领一大笔钱跑路不成问题。前提是他能打发走难缠的唐少棠和阿九。
考虑到阿九有抢他银票的黑历史,他决心贿赂唐少棠。
范骁:“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多贵都行。”
唐少棠摇头。
范骁:“没有,怎么可能没有。你喜欢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名帖字画之类的有没有?真迹我也能想法子给你搞来!”
唐少棠还是摇头。
范骁:“好吃的呢?珍馐美味?中意的名厨我准给你请来!”
回应他的是唐少棠的摇头三连。
范骁不依不饶,原本按部就班的追问因为屡战屡败逐渐变味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说八道:“武功秘籍?”“绝世兵器!”“高官厚禄?”“称霸江湖!”“金山银山?”
范骁“童言无忌”,说谎不打草稿,也不怕吹破牛皮。但唐少棠不吃这套,任凭他巧舌如簧把牛皮吹上了天,依旧不为所动。
范骁丧气地垂下肩膀,忽然柳暗花明,脑门飘过一句古语:“食色,性也。”凭借他半吊子的狭隘认知,他眼珠咕噜一转,发出灵魂拷问:“那不然你说说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自己追不到的绝世美人?”
范骁人小鬼大,口出狂言不止,还要揽月老的活。
说话间,他们身后的朱漆大门轰然合拢,阿九闲庭信步而来。
唐少棠闻见动静,回头望过来。
院落门檐住了一半阳光,另一半则斜洒在阿九身上。他发梢落满晨光,双眸微眯,神色慵懒。此时的他,眼底没有无边夜色,只有通透的流光。他伸懒腰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困倦的猫,收起了平日的张牙舞爪,在暖阳中舒展柔软的四肢,时不时还会举起肉垫打理打理自己脑袋上头毛。
唐少棠在阳光和煦中停顿了片刻,方才收回视线,以只有范骁才能听见的声音向他说明。
“你跑不了。何况,他让你带路是为了沿途保护。若单为调查无寿阁,调查范家,并不需要你。”
不需要你带路,甚至也不需要我同行相护。
唐少棠清楚地记得,在墓地遭遇无寿阁突袭时,阿九把剑留给了他,自己去引开了主力。他虽紧追其后替阿九拦截了大批追兵,但在他追上阿九前,由阿九最先引开的一批人,却是一个都不少的与阿九交过手。
无寿阁以武见长,又善用蛊虫锤炼功法,阁中杀手比寻常杀手要难缠许多。再者,对方人多势众高手如云,且抱着同归于尽的必死之心,面对这样的对手少罕有人能全身而退。但阿九做到了。
手无寸铁,毫发无伤。
阿九不是普通的小贼,更不可能在江湖上寂寂无名。
阿九:“你们背着我偷偷摸摸说什么呢?”
唐少棠:“……”
范骁:“谁,谁背着你偷偷摸摸了?!”
阿九:“小鬼,你这么看着我作甚?眼神奇奇怪怪的。怪恶心人的。”
范骁:“我才没偷看你,要偷看也是他偷看你。再说了,是你自己走路磨磨蹭蹭的,我们等你等的黄花菜都要凉了!”
范骁伸手扯了扯阿九的袖子催促道:“赶紧的跟上,本少爷要带你们回我家享受享受人间富贵!”
阿九抬手轻刮他后脑勺:“你吃错药了?肯回家了?”
范骁:“你才吃错药!我要回家过年呢。”
今日一月十一,距离他嫂子的生辰仅差四日,距离过年则还有些时日。原本不打算回家的范骁因唐少棠的一席话改变了主意。他突然有点想念那个许久不曾回的家了。
他忍不住去想,他的父亲范则诚有许多事情都瞒着他,会不会也是在不露声色地保护他?
不管怎样,他都应该回家看看,向父亲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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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兰萍县,阮家人(12)
年关将至,挨家挨户热热闹闹地张罗起一年一度最重要的节日——春节。人们挂灯笼、贴福字、悬对联,脸上洋溢着笑容,盼着一年春将至,望着一年归乡人。范府也不例外。虽然家中两位少爷都不在府上,但范家作为高门大户该有的排场仍是一样也没有落下。
“你们家做什么的,这富得流油啊?”阿九远远就望见范府张灯结彩,布置得极尽奢华,日常揭不开锅的阮阁主羡慕嫉妒恨,嘴上免不了酸溜溜。
“我娘是名门闺秀,我爹他才华横溢,我们家吃穿用度的开销自然比寻常人家要多一点。”范骁一脸骄傲,昂首阔步去扣门。
阿九心说这岂止是一点点,分明就是亿点点。
范骁刚报上响当当的大名,琉璃瓦顶的金柱大门便伴随着气势磅礴的震动,向来客敞开了紧闭的门扉。门内的珠光宝气一涌而出,顷刻间万丈光芒扑面而来,晃晕了凡人的眼。
“凡人”阿九黑着脸窥探着满院金银烧出来的纸醉金迷,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究竟是怎么在短短三年内将无寿阁的金库一点点败光,又是如何因年少无知血气方刚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命人将老阁主房间里的物件扔了个干净。
如果他没记错,后来他组织人算账的时候核算过,老阁主收藏的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各个价值连城,贵重非常,够寻常人家吃上一辈子。
这么看来,阿九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一项不为人知的才华——很会烧钱。
这可太要命了。
阿九盘算着等他处理完霓裳楼的破事,若是没能顺便搬空一两个金库,就得再抽空去拜访拜访曾与无寿阁联系甚密的某位腰缠万贯的“老朋友”了。
新阁主带领下的新无寿阁,工作是可以不工作的,但饭是不能不吃的。
没等范骁两脚跨过高高的门槛,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妪已经利索地冲了出来,拉过范骁上下打量。
“哎呦小少爷你总算回来了,这大半年的你都上哪儿去了?
“让老婆子看看,看看。”捧着范骁的脸,一阵揉搓,“哎哟,我的小少爷哟,你看你都瘦的人都快没了形,把我心疼的哟。”
阿九挑眉俯视着窘迫的范骁,调侃道:“喂,小少爷?你以前是到底是得多胖?现在这样子就叫瘦得没了形?”
范骁好不容易从老妪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羞红着脸抱怨道:“刘婶儿,我这还有外人呢!”
范骁的母亲生范铭时伤了身子,再生范骁时奶水不足,便把信得过的刘婶请来当范骁的乳母。范骁自小吃着这位乳母的奶水长大,二人之间的亲昵与寻常家仆到底不同,于范骁来说,刘婶算得上是自己半个娘亲。
闻见范骁的抱怨,刘婶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的小少爷,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朝着两位客人致歉。
“看我老婆一时高兴的,失礼了失礼了,怠慢两位客人了。”
范骁向二人介绍:“这是我刘婶,从小照顾我的乳母。”转而又向刘婶说明情况:“他们二人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一直相助于我。”
范骁事到如今也没搞清楚阿九和唐少棠究竟是何门何派何目的,除了含糊其辞道一句“江湖朋友”实在没什么可介绍的。尤其是唐少棠,他问名客的身份已经打扰了北望派的金盆洗手大会,可别在家里引发新一轮骚动了。
范骁只求家里人的眼神和记性都别太好使,晚一些认出或是索性认不出唐少棠的身份。
“少爷好,两位少侠好。二位江湖侠士一路照料我家少爷之恩,梁某代老爷先行谢过。”
人未至声先行,一位四十余岁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领着一众训练有素的仆从匆匆赶来,彬彬有礼地向阿九和唐少棠鞠了一躬,低下头时则悄悄给刘婶递了一个眼色。
“老爷今日不在府上,还请二位先随我这个管家去客室歇歇脚,吃吃茶。”梁管家让开一条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九和唐少棠顺着梁管家指引的方向迈开步子,范骁也欲跟随,却被刘婶轻轻拽向身侧。只见刘婶擦了擦额头的汗,急切道:“小少爷,夫人想你想得都病了,你还是先跟老婆子去看看夫人吧。”
“娘病了?!”一听自己母亲病了,范骁顾不得招待客人,忙急匆匆地跑向内院。刘婶在他身后边追边喊:“小少爷你跑慢点儿,可别摔着了自己!”
范骁不在场,阿九和唐少棠人生地不熟的,若是换作常人总会有所估计有所收敛。可惜两人都算不得常人,两人行走在装点得奢靡华丽的曲巷回廊中,一人是见惯不怪无动于衷,一人是东张西望动手动脚。
东张西望动手动脚的自然是向来不怕生的阿九。这会儿他又随手随手撩拨起灯笼下缀挂着的翠绿明珠,自言自语道:“这灯笼挺好看的,就是这绿油油的珠子看着有点眼熟。”
阮阁主记得无寿阁的宝库里有好几箱子。当时他不知道能拿来干啥,嫌弃的紧,原来是用来装饰灯笼的?
梁管家闻言回头,轻咳一声掩过眼底的鄙夷,问:“这位少侠不知如何称呼?”
阿九:“叫我阿九就行了。”
梁管家:“阿九少侠,恕梁某失礼,说这珠子眼熟,恐怕是您看错了。”
阿九:“看错?”
梁管家:“少侠有所不知,这是东海夜明珠,是世间罕见的宝贝,寻常地方是见不到的。”
梁管家见多识广,自然也见惯了江湖上的粗野鄙夫,他只是没料到,自家少爷才不过离家一年,竟已经被这等粗鄙之人缠上。就算有一副人间难得几回见的好皮相又如何,骨子里不还是不懂礼数不知分寸?
初次造访他们范家的客人,哪个不是为他们范家雄厚的财力物力叹为观止心生艳羡。如今区区一个没见识的小儿,也敢当他的面随意卖弄,对着稀世罕见的夜明珠妄言眼熟?甚至为了自抬身价,厚颜说出如此拙劣的谎言,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这样的人,怎配与他们范家的少爷结交?
阿九:“夜明珠?”
唐少棠:“此珠放在暗处可自行发光,数量稀少,故而常被视作珍宝。”
阿九点了点头,世人皆信奉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他懂,似乎不管是什么破铜烂铁,只要足够稀少,且有人乐意吹捧,就能包装成个人间罕见天上有地下无的宝贝。甭管有没有用,总能招来富贵人家高价购入,引为收藏。
他收回撩珠子的手,转而看向唐少棠。他发现唐少棠这个人只有在他自己待人接物察言观色的时候会有异于常人的失智表现,比如“报酬”“还衣服”等等,其余时候竟然一直是个会掉书袋的文人。看来霓裳楼虽然不乐意教他做人,却并不吝啬教他知书达理。
此刻,“知书达理”的唐少棠目光扫过面露讥诮的梁管家,又补了一嘴:“不过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寻常也见得到。”
他霓裳楼就有很多,儿时趁着夜深人静去厨房偷吃食的时候常拿来照明,一点也不稀罕。阿九说他见过就是见过,何来看错?
梁管家被他凉飕飕的视线吓出一身冷汗,尬笑着转头继续带路,心说小少爷这都认识了些什么牛鬼蛇神,难怪老爷不待见。
阿九并没有注意到唐少棠与梁管家间的来去,他的注意力不知何时已经飘回灯笼下垂挂着的夜明珠身上。
他没有看错。
这些个旁人眼里的稀世珍宝,于他而言确实似曾相识。
他第一次踏入老阁主的藏宝库的时候就见过好几箱子。无寿阁的藏宝库亮如白昼,夜明珠在其余璀璨的珠宝面前被衬得普通至极。当时的阿九还不懂得如何计算东西的价值,在他看来,那一箱又一箱颜色绿油油、手感冷冰冰的玩意儿既不能吃又不能用,跟小孩子玩的泥丸子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