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禀告也不求见,直接用头排开层层叠叠的厚重帷裳,向马车内的人抱怨:“他不吃饭!”
阮棂久好好端端的在调息打坐,就见一颗人头钻进了车厢,扯着嗓门高声嚷嚷,险些嚷得他岔气喷出一口老血。
阮棂久:“……”
这能怪谁呢?
是他安排的十文与唐少棠同乘一辆马车,是他命令十文盯着人吃饭,也是他嘱咐十文有事要立即禀告。
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可不就是他自己么。
虽然心里婆妈,阮棂久面上可瞧不出一星半点的关切。他放下狠话:“传我话,他一餐不吃,他随行的婢女就一餐不得食;他一日不吃,就一日不得食。随他选吧。”
十文磕磕绊绊重复了好几遍方才记全了话,欢天喜地地回去传话。
……
阮棂久望着十文离去的方向径自等了半晌,见十文没回来打扰,就知道他的话效果显著,唐少棠一定肯吃饭了。
阮棂久卧靠在金丝软塌上,手里捧过个汤婆子取暖,虽然饿着肚子,但舒适温暖的环境仍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按理说习武之人,少吃一两顿、两三顿根本不碍事,即便是有伤在身,也不至于少了一顿饭人就不行了。比如他自己,此时就因为体内剧毒相争导致经脉紊乱,根本吃不得东西。
既然如此,何必劳师动众非让十文盯着唐少棠吃饭呢?
连阮棂久自己也想不明白。
他略带倦意地揉了揉太阳穴,放下汤婆子,阖上眼试图继续调息,眉头却已经蹙成了一团。
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一桩琐碎的往事,如小荷尖尖的一角,逐渐浮出水面。
……
都说无寿阁的新阁主一出任,就是个无端杀戮,翻手起毒云覆手落血雨的疯子。
但其实阮棂久刚当上无寿阁阁主的那会儿,是清净过一些日子。甚至于当时的他,看周遭的一切都带了点儿新奇的趣味。无论是房屋还是器物,就连那几个后来虎视眈眈想取他性命的长老,一开始在他眼里也没有多么不顺眼。
当时的他,既没有终日杀气腾腾,也尚未生出杀鸡儆猴,以杀止杀的可怕念头。
没人的时候,他喜欢坐在有天井的大院里,看天上的云朵,地上的花。
一日,一只误入此间的瓦雀跌跌撞撞地从房檐上摔落,正巧坠在他脚边,摇摇晃晃地爬起后不断徒劳地扑棱受伤的翅膀试图再次飞翔,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惊惶四顾,微微弱弱的啁啾之声惹人怜爱。
许是穷极无聊,又或是心生恻隐,阮棂久拾起受伤的雀鸟,替它包扎好伤处,随手就养在了院子里。
雀鸟是虫豸的天敌,十文每每经过,都要抱紧自己装满蛊虫的宝贝盒子,冲无名的雀鸟龇牙咧嘴地表露敌意。
阮棂久哭笑不得。
十文养的蛊虫,无寿阁养的蛊虫,哪里会是普通的虫子?
若是真和鸟雀打起来,还说不准究竟是吃了虫子惨遭毒毙的鸟雀惨,还是被囫囵吞下肚的虫子更惨。
不过十文对小雀鸟的敌意倒是提醒了他,万一哪天这小东西在院子里胡乱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毒物,可不就死透了。
于是他学着做了一个粗糙的鸟笼,暂时将雀鸟养在屋中,又在笼底存了足够的食物和水。
偏偏这倔强的小东西,就是不肯吃饭,整日扑棱着想逃。
阮棂久新任阁主不久,并没有太多闲情逸致来照顾,没多久就忙得天昏地暗,顾不得回院子查看了。
但他也没多虑,想着求生是一种本能,只要准备了足够的水和食物,那小东西总会吃的。他想,等它自己养好了伤,便放了出去,总好过与他一般困在这个令人窒息的鬼地方。
数日后,他处理完阁中棘手的大事,身心俱疲地回到院中,坐在他最喜欢位置望天望云的时候,突然觉得安静得异常,方才想起许久不曾闻见雀鸟的叽喳声。
他匆匆回了屋,推门而入的刹那,迎接他的不是一个鲜活吵闹的小生命,而是坠地的鸟笼,以及羽毛散落满地后的狼藉。
那只小小的瓦雀早已干瘪僵硬,活活饿死。
它的头上身上都是撞击鸟笼后留下的伤与血。
阮棂久:“……”
后来,乔长老见他闷闷不乐,问出缘由后告诉他:
瓦雀是不能养在笼中的。
一旦失了自由,便也失了活头。
……
马车中,阮棂久缓缓睁开眼。
唐少棠不比麻雀。
囚禁两三日的功夫,不至于就此殒命。
但唐少棠还不如麻雀。
麻雀尚且知道奋勇求生,求自由。他却不会。
初见时,他一度觉得唐少棠死气沉沉,像个心如死灰的死人。还曾在心里大言不惭地想,先救活了再说。
后来,他似乎浇灌出了一点生气。
可这一点点生气,如今又被他亲手扑灭了。
……
马车外,车队的领头人隔着层叠的帷幔都能听见车舆内的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不由心中起疑。
他姓洪名广韬,虽外貌是个五大三粗的硬朗汉子,心思却并不粗糙,跟了他家老爷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识人的本事并不差。
他老爷的这位贵客,虽未当面明说,但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来历,他心中有数。
都说无寿阁的大人物擅驱蛊驭人,自己百毒不侵不说,一身神鬼莫测的武功更是诡谲似妖。既然这马车中的人就是无寿阁的大人物,怎会是这副病恹恹的样子?
他这个样子,真能帮上老爷吗?
一轮罕见的望月当空,率队的人向着明月驱鞭策马而行。他虽心事重重,行路却并不拖泥带水,马儿脚步踏得稳健有力,在苍茫月色中连夜疾行。
一个时辰后,洪广韬吁声勒马,身后辘辘的车轮声随之渐止,堪比朱轮华毂的车驾平平稳稳地停在了驿站门前。
风吹草动,一双双隐匿在暗处的眼睛,将凶狠的目光投向车队,亮出了寒光凛凛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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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短,但是……但是下次也许就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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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路迢迢(7)
驿站外危机四伏,十文耳尖抖了抖,抓着烧鹅的手不情愿地陷入停顿。
除了不在身边的阮棂久,谁也不敢管天管地管他吃饭不懂规矩,他本来丢了筷子直接上手吃得正欢,谁知竟被这外头的动静突然打断,心里很是不爽。
他像只小狗似地吐出舌头舔了舔油腻腻的双手,直直地指向唐少棠。
“你去。”
唐少棠正慢腾腾地用筷子往嘴里夹菜叶子,吃得没滋没味,如同嚼蜡一般,突然眼前就晃过来一只沾满猪油的手,他默然片刻,心说无寿阁的无礼任性真是一脉相承,一个人曾经向他砸碗砸鸡腿,一个现在正举着刚掰了烧鹅的油手对他指指点点。
有点好笑,也有点讽刺。
他竟能从十文随意的举动中看出阿九与阮阁主的共同点,这难道还不够讽刺么?
阿九从来都不存在,也不该存在,他只是阮阁主用来引人入局的饵,不该与真正的阮阁主有任何相似之处。
自阮棂久表明身份以来,唐少棠就试图在心中将阿九与阮棂久这两个身份彻底割裂开来。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平静地接受命运无情的捉弄,去接受自己想护着人,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就成了眼前那个非杀不可的无寿阁阁主。
“你去打死他们。”
十文见唐少棠又不理人,于是提高声量催促了一句。这一回,他生怕唐少棠不明白,还好心好意地补充了“去打死他们”这个具体的要求。
虽然他仍没说清楚口中的“他们”所指何人,唐少棠心中却早已了然。外头有一群人不怀好意的人虎视眈眈了许久,已经渐渐向车队聚拢,成包围之势,随时可能向他们亮出锋利的兵刃。
但这又与他唐少棠有何关系?
无寿阁的敌人,难道还需要他来打发?
熟料,十文正有此意,并理直气壮地说:“你替我去。我选的你。”
他显然并不理解这其中的逻辑有多么荒唐蛮横。
自己选的人,就该听自己的话。这才是他的道理。
唐少棠不与傻子论长短,顺势问道:“剑呢?”
十文撩开马车的帷幔,随手从车队的人手上抢了一把剑,径直丢向唐少棠。
唐少棠抬手稳稳地接过剑,诧异于十文毫无防备之心的天真,却并未多话,而是依言跳下马车张望。
这一望,目光就撞上了一个他不想见,却不得不见人。
唐少棠:“……”
阮棂久:“???”
十文和唐少棠既然都察觉出了外头的异动,阮棂久这样的高手自然也会不例外。但他先前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在马车中坐着等了一会,想看看车队的人有几斤几两的本事,又打算如何动作。
结果一队人马按兵不动,等得他不耐烦了。
他估摸着十文八成仍沉迷吃饭不能自拔,只要他这个阁主不开口,断然不会自觉自愿去打探情况收拾麻烦,正巧他在马车上久坐了半日也乏了,想说自己就亲自出去看看吧。
谁能想到,他半只脚才刚跨出马车,就看见唐少棠已经跳下马车,环顾四周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望了过来。
阮棂久:“……”
他避无可避,整个人僵在当场,跨出去的脚落下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就这么不上不下不进不退地卡在原地,心中思绪乱飘。
唐少棠怎么下来了?
他下来做什么?
他怎么还拿着剑?
要杀谁?
我吗?
阮棂久对自己的讨打程度颇有自觉,几乎是立刻就断定唐少棠要举剑杀来,就见唐少棠竟真的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眼神不躲不闪,不卑不亢。
“……”
阮棂久心中一惊,赶忙望向剑身,未见血,方才舒了一口气,确定十文无恙。
他甩开衣摆,蓦地一跃而下,随后便站在马车前静静地候着,摆出一副睥睨众生张狂傲慢的阁主派头。
但他没有如先前那般先发制人向唐少棠说出冷嘲热讽的狠话。只因事出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想好。
“阮阁主选唐某人留下,是有何指教?”
唐少棠毫不客气地戳破阮棂久与十文一唱一和的“选人”把戏,开门见山地问话。
阮棂久:“……”
在阮棂久的印象中,唐少棠似乎从未用这样的态度与语气说过话。便是初识之时,他语气虽是冷冰冰的,却并不带刺,说话也不会如此刻意。
唐少棠像是在拙劣地模仿着谁,模仿着某种他耳濡目染的应对方式。并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包裹隐藏自己此时此刻心底最真实的情绪。
他不想被人看穿,不想暴露伤口,也不想再崩溃于人前。
阮棂久突然说不出话来,只无言地看着唐少棠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两人对视片刻,唐少棠率先撇过脸,低声问:“你也缺一把杀人的剑吗?”
自离了的霓裳楼,出了雪域迷阵,唐少棠认为自己失了最后的利用价值,生命即将向到尽头。
谁知阮阁主没有杀他,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处置。他甚至没有如一个诡计得逞的胜利者一般对他冷嘲热讽一番,也没有如伪君子般惺惺作态故作怜悯,反而是对他避之不及,畏如蛇蝎。
婵姨曾说他愚钝,他也认为自己是真的愚钝,所以才会看不懂这位阮阁主的真实用意。
可就在他努力说服自己对方不合常理的态度或许只是一种不屑一顾罢了,对方却在山洞里出乎意料地推开了他。推他远离了毒雾与危险,自己却深陷困境。
阮棂久举动,让人揣摩不透。
唐少棠觉得自己像是被逼退到了悬崖之上,已无退路,只能迷惘地望向身后的万丈深渊。
而那个把他逼上绝路之人,此刻又朝自己伸出了手。
那只手本该将他一把推落,但不知为何却没有这么做,而是维持着伸手的动作,无端端给他一种想要拉回他的错觉。
只能是错觉。
不是错觉还能是什么呢?
轻云蔽月,阮棂久微微后靠,背倚向马车,将身子彻底隐没入阴影中,轻描淡写地顺着唐少棠的话说:“缺啊。能以一敌三,力战我三位长老而不露怯的高手,若能为我所用,岂不美哉?”
似乎是嫌这番话不够有说服了,阮棂久偏头想了想,又说。
“招贤纳士的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
一句招贤纳士,盖章定论。将他所有有意无意的照拂与呵护,概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无情,却合乎道理。
唐少棠接受了这个说法。
霓裳楼的楼主需要一把杀人的剑,无寿阁的阁主也需要一把杀人的剑。
一切不合理的温柔与偏爱,瞬间都变得合情合理。
一切朦胧不明的情意与真心,转瞬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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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不虐!(喊得超大声)
溜了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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