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小沙弥战栗地支吾道:“师父他,师父他在……”
伴随着咿呀一声,通往后屋的门扉轻启,一位身着僧服的干瘦老和尚随光而至,他双手合十,向唐少棠行了个礼,缓缓道:
“佛门乃是清净之地,施主既是找贫僧,通传一声便可,不必如此杀气腾腾。”
“师父!”小沙弥喜极而泣,见唐少棠果然收了剑,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躲到了老和尚身后。
“这里交给为师就行了,你先下去吧。”老和尚打发了小沙弥后,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唐少棠良久,方才徐徐开口。
“施主可是为落花意而来?”
……
唐少棠夺门而出的瞬间,碧青原是打算紧随其后的,只不过被身边的杨沐廷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方才被绊住了腿脚。
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的被绊住了。
杨沐廷虽每日锻炼身体,健康又朝气,却毕竟不如习武之人那般孔武有力。故而碧青起身追出门的一瞬,往外走的力道之大超乎杨沐廷的想象,他拉着人的手不放,自己当即就被扯倒在地,身体前倾扑倒在碧青脚下,摔了个鼻青脸肿。
都摔成这样了杨沐廷仍不肯放手,用另一只手捂住流血鼻子,恳切地问:“碧青你别走啊,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你!”
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说,虽大多是翻来覆去毫无新意的情话,却也有少许非问不可的正事。
杨沐廷:“碧青,你当年为什么要诈死骗我?是为了《香问》吗?”
当年收到碧青的死讯,他痛不欲生无暇多想,整日悔恨自己的无能。
直到最近重逢再遇佳人,方才回忆起当时的种种矛盾与线索。
碧青消失后,连同她一起不见了的,还有他家一本祖传的医书——香问。这本医书原来没有名字,不过是杨家祖辈世世代代汇编的一本记载了熏香炼药秘法的笔记罢了。由于某代杨大夫的医术高明,又喜钻研熏香炼药之法,故而在熏香炼药这块记载描绘得格外详细,杨沐廷小时候看了,随口就提笔取了《香问》之名。
他记得碧青与自己相识相恋的短暂数月里,对方不止一次对《香问》产生过兴趣,自己当时只以为姑娘家是对自己有兴趣而投己所好,心里美得很,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关于《香问》事。如今想来,或许不止如此。
碧青:“……”
没错,楼主就是为了夺《香问》派我接近的你们。
真相怎样,碧青不打算说,她下腰,从袖中掏出一块绣花的帕子,轻轻替杨沐廷擦去了脸上的鼻血,温柔似水地笑问:“杨大哥为何这样说?”
她不答反问,杨沐廷沉溺在她的笑容里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的“这……”了半晌,迟迟不见他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碧青轻笑一声,伸手将人搀扶起来,在杨沐廷耳边柔声细语地问:“杨大哥,你上次替奴家那位朋友看病,可有看出什么来?”
这几日变故太多,始终匆匆忙忙。她倒是给忘了,杨沐廷给阮棂久看过病,想必知道阮棂久的弱点。当初碍于阮棂久在场问不得,如今连唐少棠都不在,正是问话的好时机。
杨沐廷怔愣了片刻,蹙眉问:“他是你的朋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交上的朋友?”
碧青摇了摇头,打破了杨沐廷风花雪月的旖旎幻想,道:“也算不得什么朋友,他是公子的友人,奴家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杨沐廷不依不饶:“公子?对了,你和那位公子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你总与他一道?有什么话是能与他说,不能与我说的?”
碧青:“……”
未必什么话都能跟他说,但一定不能跟你说。
现在她总算想起当时自己怎么就没能从杨沐廷口中问出阮棂久的情况了。不过是你一言我一语,始终牛头不对马嘴,重复对牛弹琴罢了。
碧青将人往椅子上一按,放低了声音,正色问:“杨大哥,奴家再问你一遍,他得了什么病,如何治?若是不治又会如何?”
碧青真正想问的是“如何杀”,但以她对杨沐廷的了解,如若直接问,杨沐廷恐怕不会说,不如以关心之名打探,或许问出同一个结果。
可惜她错了。
不是问法错了,而是场合错了。
“咳。”
楚告天轻咳一声,试图彰显自己的存在。
离席的只有他师父老人家和姓唐的那位客人,他,或者说他们,其实一直都在。
“嘿。”
张世歌摸着后脑勺笑嘻嘻地望着二人。
“嘘。”
江云雀正看的开心,心中早把这几个人的关系揣测了个七七八八,眼看着就能编一出离奇曲折爱恨纠缠的大戏,未料竟被两位没情趣的师兄中途打断,她十分不甘心,徒劳地伸手试图捂住那二人的嘴。
碧青:“……”
把这群小孩儿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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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更新不稳定,对不住了!
感谢特意评论的小天使!
长假快到了,到时候我会多更新一点。
感谢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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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一家亲(14)
碧青以为,问话可以有很多手段,恩威并重软硬皆施,敬酒不吃便上罚酒。只可惜,诸多手段,此时却都不适用。
她环顾四周,三双好奇的大眼睛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落在他与杨沐廷二人身上。而这三双眼睛的主人,丝毫没有识趣避嫌的意思。
碧青理了理垂至耳际的青丝,问:“好看么?”
楚告天苦笑着摇了摇头,彬彬有礼地解释道:“二位之间若是有什么误会,不妨摊开来说个明白,若不嫌弃,我们也愿意帮忙评个理。”
闻言,碧青与杨沐廷同时投来古怪的眼神。
眼神里是一致的嫌弃,非常之嫌弃。
江云雀:“?”
摊开来说个明白,帮忙评理?
大师兄这是什么眼力劲儿?
让人众目睽睽之下开诚扑公地跟外人说心事?
大师兄一向聪明稳重识大体,怎么突然变得跟二师兄一样傻了。
傻难道还会传染?
如此想着,江云雀瞥瞜瞥一眼身旁的张世歌,叹了口气。
张世歌:“?”
小师妹突然看我作甚?
为什么眼神里似有鄙夷之色?
我没说话啊?
碧青沉默了片刻,见北望派这几个弟子迟迟不肯走,似乎是铁了心要留下看戏,无奈之下,她索性伸手揪杨沐廷的衣襟,打算提着人离开。
碧青:“我与杨大哥有话要说,就不陪各位吃饭了。”
既然在别人的地盘不方便问话,换个地儿不就行了?
她不信她今日问不出个究竟来。
碧青伸出去的手堪堪擦过对方的衣襟,眼前的杨沐廷竟然毫无征兆地往后平移了一丈,她扑了个空,倾身向前再度探手转而抓向对方的胳膊,却见一寸剑柄从杨沐廷腰侧而出,准确无误地击中她的掌心,将她向后逼退了三步。
一道熟悉的人影蓦地闯入所有人的视线,掰着杨沐廷的肩膀将他拨至身后,孤傲地站在碧青的对立面。
他问:“师父炼药制香的地方,你也去过,对吗?”
婵姨有一间炼药制香的密室,除了她本人,只有她信得过的婢女方得入内。这是一处连唐少棠都不被允许踏足的禁地。
听说里面似乎还住着几位神秘的药师,从未踏出过密室,?无人见过真容。故而,他们日常的起居饮食都是由婵姨的婢女一并照顾着。
碧青:“!”
她脸色微变,抿唇不语。
唐少棠面容冷峻地观察她片刻,淡淡道:“所以你知道,落花意是什么。”
碧青:“……”
他是从哪里听说的?
阮棂久?
不对,他们相处这么久,阮棂久都没有拿落花意说过事,多半是顾及唐少棠的感受,不打算以此来挑拨唐少棠与婵姨的关系。
那唐少棠是如何得知落花意的?
告诉他的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难道是霓裳楼的敌人?
碧青仍在思量,唐少棠却已经从她的沉默里读出了肯定的答案。他摇了摇头,喃喃道:“你们都知道。”
都知道,然后选择用在我身上。
唐少棠:“……”
婵姨的一次次训斥与教诲,他都记得。
记得自己犯的每一次错,记得自己天生的愚钝不堪。
她与他提起他父母时,他甚至毫不犹豫地将她的影子与自己对母亲想象重叠在了一起。在他心里,婵姨与霓裳楼的楼主不同,与霓裳楼的任何人都不同。即便严厉苛责,即便喜怒无常,她也仍是他心目中最尊敬的师父与母亲。
她说,她是为了他好。
她还说,霓裳楼是他唯一的归处。
她说的话,他至今深信不疑。
可落花意,难道就是对他的好吗?
一个不苟言笑,不辨是非,只会依命行事的唐少棠,就是她期待的结果?
他竭尽所能地去回忆,去分辨回忆中的婵姨所说的话,有几句是真,有几句是假。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又有多少是刻意为之的引导。
他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根本辨不清其中的真假。
是婵姨手段太过高明?
还是自己长年累月在落花意浸染下的结果?
逐渐无法去思考,逐渐只会无条件地相信眼前人。
“呵。”
唐少棠颓然轻笑。
如果落花意的药效是真,那他以为的家与家人,岂不是自始至终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唐少棠对杨沐廷说:“我寻得一味香,需要杨大夫查验。”
语毕,两人的身影如流星飞电般一晃而逝,只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谁都拦不住。
碧青略一思索,并未跟随,而是向着另一个方向急掠而去。
江云雀看懵了,问:“大师兄,他们在说什么呀?落花意是什么东西?”她回头望向楚告天,目光却在看到张世歌的时候停住了。
张世歌脸色惨白,抱着双臂微微战栗,对“落花意”三个字格外抗拒,似乎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说法。
“二师兄,你怎么了?”
张世歌:“……”
江云雀面露忧心之色,上前一步正要轻轻推他,却被楚告天摇头阻止。
“小师妹,给师弟一些时间,今日就别问了。”
江云雀懂事地点了点头,自告奋勇地提议道:“那我先去收拾碗筷,你们也别偷懒太久,快些来帮我知道不?”
楚告天笑着点头应承,待江云雀端着碗筷走出了屋,便递了一杯酒给仍在发抖的张世歌。
张世歌颤颤巍巍地伸手接过酒,一饮而尽,随即盯着手中的酒水杯苦笑道。
“大师兄,桌上这么多酒,你怎么如此小气,只给我倒了杯水?”
他想喝杯浊酒压惊,哪知竟是一杯白水,实在失望。
楚告天:“你不是不能喝酒?”
张世歌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喝酒?”
北望派穷得很,鲜少有机会买酒。自酿的酒虽然香,但数量有限。众多师兄弟分了之后,每人也只能分到一小口。张世歌每回都把自己份儿留给连青山,说是要孝敬给师父。
从未有人因此起过疑心,怀疑他不能喝酒。
楚告天说:“你说的‘我们’中的那个人,不就是不能喝酒吗?”
杨沐廷与北望派相处的这些天,虽未曾明说过病人的情况,却时不时忍不住会唠叨上几句诸如“不能喝酒还喝酒,简直嫌命长,又不听医嘱不受治疗,本大夫怎么会遇到这种病人气死我了”。
杨沐廷不用指名道姓的说是谁,楚告天也能从杨沐廷刻意问诊张世歌,以及张世歌当时的反应与态度来判断,杨大夫嘴上说的人,多半是前日在竹林遇上的人。也是张世歌口中的“我们。”
张世歌顾左右而言他:“这么说,大师兄方才和杨大夫中意的那位姑娘说的胡话,是故意的喽?”
楚告天并不否认:“你们不希望旁人知道病情,我顺口打断罢了。”
他故意不走偏要不识趣地说要在场旁听,既能让想回答的杨沐廷尴尬,又能让想问话的碧青骑虎难下。算是当时他能想到的最可信的权宜之计了。
张世歌双手抱着后脑勺,向后仰了仰,感叹道:“大师兄,你就不怕我对北望派不利?”
楚告天:“你会吗?”
张世歌:“不好说。”
阁主的意思不容易揣测,他也不懂。
楚告天:“你不会。”
张世歌:“?”
楚告天:“你舍得惹小师妹生气?”
张世歌愣了愣神,终于捂着肚子开怀大笑:“哈哈哈。”
他不舍得。
不舍得小师妹,不舍得大师兄,不舍得师父,不舍得北望派的所有人。
但他同样不能背叛阁主。
他儿时懦弱,用沉默把人推了出去替自己挡了灾祸。
后来再想弥补,已经物是人非。
现如今,他又怎么能首鼠两端,见那人独自留在泥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