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是有人能比他有本事有胆子,敢把阁主拽出来就好了。
然后,他脑海灵光一闪想起来一个人。
一个能让阮棂久方寸大乱,举棋不定的人。
他一拍脑门,对楚告天道:“大师兄!先帮我把人追回来!我再跟你坦白交代!”
第104章 一家亲(15)
追人不难,因为唐少棠其实并未走远,他带着杨沐廷几个纵跃就又回了庙里找老和尚。
落花意到底有什么药效,老和尚一个人口说无凭,即便碧青的反应已经给出了暗示,唐少棠仍不死心,非得让杨沐廷这个大夫验上一验才敢确信。
那是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是于他而言亦师亦母的婵姨啊。
他不信她会为了掌控他,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就不惜用毒用药地毁他神志。
而他特意回头抓了杨沐廷来验,除了就近的便利,更有对杨沐廷立场的思虑。整个北望派的人,乃至庙里的和尚都有可能与无寿阁串通,在某人的授意下合伙设下骗局。唯独杨沐廷不太可能。
他是碧青找来的大夫。
即便不是霓裳楼的人,至少不会向着无寿阁。
因此,与其上街另寻一个来历陌生的大夫,不如找杨沐廷来得可信。
然而可信的杨沐廷却没能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
杨沐廷捏着鼻子在一桌的香粉香膏草药堆里挑挑拣拣,望望闻闻了许久,除了啧啧称奇评价熏香醉人绝非凡品,就再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老和尚喝着小沙弥沏的茶,和颜悦色地问:“施主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他腿脚不便,走路时候有些跛,自打他拿出香薰放置于桌面后,便坐在一旁的木凳上歇息,见杨沐廷摇着头示意毫无进展,转而将视线投向唐少棠,闲话家常般地问:“施主家中可有女眷,近来是否安好?”
一个合该六根清净的老和尚,张口就问人家家中女眷的安否,着实匪夷所思。
唐少棠:“……”
他眉头微蹙,警惕地扫了老和尚一眼后并未接话。
这老和尚瞧着干干瘦瘦,乍看有几分整日吃斋念佛撞钟度日的清苦样子。但他实际所行之事却与清修悟禅的出家人相去甚远。收人钱财不说,还对落花意此种歪门邪道的玩意儿知之甚详。
唐少棠很想从他口中探出更多的线索。奈何他初出茅庐,又素来不善与人打交道,遇上小沙弥那般畏死胆怯的还能吓唬吓唬,但碰上老和尚这样的老狐狸,便是想打听也不知从何下手。
但他不会问,不意味着不会听。
落花意是老和尚主动提的,且光是见了他的人,不用他开口问就能猜出来意,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是阮棂久刻意布置的棋子,而唐少棠是他需要蒙骗的目标,自然认得出。
二,他对霓裳楼十分了解,甚至到了只要看到他唐少棠的脸,就能对号入座的地步。
如果是第一种,他必然从阮棂久口中得知了霓裳楼的状况。既然知道,此刻再问唐少棠“家中女眷”的情况,无异于揭人伤疤杀人诛心,若目的是获取信,只会适得其反。
如果是第二种,他了解霓裳楼是想借机向唐少棠打探情况,从而与他口中所谓的“女眷”取得联系。
线索太少,唐少棠尚未理清头绪,却突兀地意识到自己正落入一个无法摆脱困境。
不久前,周遭的一切在他眼里看来还是无关紧要,简简单单,只有奉命行事四个清晰的大字刻印在脑海。他所有的烦恼究根到底,是他是否应该,以及应该如何完成霓裳楼的任务。
可某个人的出现,某个人的所作所为打破了这一切。
现如今,别人随口一句问话,自己都能从中揣测出阴谋诡计。
始作俑者的那人分明已经不在身边,自己却似乎怎么也摆脱不了。
一切都乱套了。
给师父沏了茶后在一旁乖乖侍立的小沙弥也听乱了。
小沙弥:“?”
师父这话问的,难道是动了凡心贪图人家美色,所以才向人打听起家中姐妹?
“唐少侠请留步!”
门外一声吼,伴随而来的是三道匆匆的身影。
就此,来添乱了人终于到齐了。
楚告天、张世歌、江云雀整整齐齐堵在厢房门口,嘴里虽喊着留步,实则压根儿没给人留门。一扇小门给他们三儿叠罗汉似的堵了三层,谁要是想出门,必须先从这三人身上挨个过。
唐少棠几乎是本能地瞥了一眼窗户,就被眼尖的张世歌喊住。
“别走别走别急着走啊,留下吃个团圆饭?”张世歌一心想留人,却没编出留人的理由,只好又拿无所不能的吃饭来说事。
江云雀鄙视地睨一眼傻里傻气的张世歌,心里替他捉急。
非亲非故的,人家跟我们吃什么团圆饭?
杨沐廷一听有人留唐少棠吃饭,以为碧青也在受邀之列,当即高声附和:“好的很好的很,正巧我这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需要点时间。”
唐少棠将信将疑地转过视线,就见杨沐廷拍着胸脯保证:“我真能搞明白,《香问》那册书我少说也翻了百八十遍了。”
唐少棠似在思索,张世歌还在沉默。江云雀抬肘拱了拱张世歌的手臂,用眼神催促他随便说点什么事什么人都行啊。
经小师妹一点拨,张世歌立刻福至心灵,蹦出一句话。
“有人想见你。”
反正我是这么觉着的。
唐少棠:“?”
张世歌点了点头,正色道:“你要调查的落花意也好,其他什么也罢,这个人都能给出答案。”
是能给出答案,就是不知道肯不肯好好说话。
拜托了,他千万别问我这人是谁,问了我也不知道能说不能说。
唐少棠木然问:“什么人?”
张世歌:“……”
怎么办,说不说?
说了是阁主他会不会跑?
万一以后被阁主知道我拿他的名义胡说八道会不会暴跳如雷盛怒之下取我狗命?
张世歌自己吓自己陷入僵局,反而是楚告天向前一步,拱手替他向唐少棠解释道。
“此人行踪诡秘,身份特殊,我等不便透露太多,望唐少侠切莫介怀。少侠若是愿意留下等候几日,届时对方自会亲自向你细说原委。”
楚告天从容不迫地胡扯完,就收到了两对崇拜的眼神。
江云雀:“!”
关键时刻还是大师兄靠谱!
张世歌:“!”
不愧是大师兄,未来的掌门!
不会忽悠人,当不了好掌门!
不知是楚告天的说辞太有说服力,还是北望派中人的表情太过人畜无害。唐少棠略一思索,竟稀里糊涂地留下了。
张世歌大喜,欢天喜地地将人迎回院子,临了,他瞥见唐少棠目光淡淡地往大门口瞟了一眼,这一眼,无意间泄露了不为人知的心思。
他想,唐少棠肯留下,或许不是轻信了他们的说辞,而是真的很想等来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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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等……
还没等到!
——
中秋快乐!
第105章 一家亲(16)
晌午已过,常人一日三餐或许都已经吃了两,阮棂久却还在赵府逗留。他吹了半日的冷风,百无聊赖地旁观赵府上下忙忙碌碌地摆桌子吃酒,并未发现赵佑运的踪迹或是其他异常。
赵府的宴席瞧着像是家宴,府里的下人忙来忙去只在府中打转,不开大门不迎客,仅仅往来于屋里屋外拎水端盘着走动。阮棂久在无寿阁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也没见过如此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食。他想起今早只吃了一口的酒酿饼,莫名觉得惋惜。世间诸般美味,他就是横赶竖赶,怕是也来不及吃个遍了。
他于是把注意力从院子里的人移至人手上的吃食。瞅了一会儿,茅塞顿开。
两个相邻的院落间,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来来回回穿梭,手上总是托着个瓜果点心的拼盘端进端出。阮棂久原先未放在心上,故而也觉不出这般来回忙碌有何不妥。可眼下却盯上了了盘中的点心。
几个来回过去,盘子里的点心种类不变,数量却是一次比一次少,尤其是蜜饯,从满满占据一巴掌大块地儿,到最后只剩下零星几片稀稀落落点缀在盘沿。再一看这小丫鬟鼓囊的腮帮子,一切便不言自明。她这是想凭借变着花样摆盘来掩盖自己馋嘴偷吃之举。
别说,这小丫头摆盘花足了心思,若不是刻意去瞧,还真瞧不出其中的不寻常。
一个小丫鬟,斗胆偷吃主子的点心无人发觉,此其一怪。
她来来回回端来端去的瓜果点心竟然一直是同一盘,此其二怪。哪有人准备宴席只命人端个盘子来回走,就是不肯摆上桌的?
阮棂久摇了摇头,旋身如一片落叶翻飞而下,点足着地片刻,转身又回了树干——手上多了个人。
偷吃的小丫鬟:“???”
阮棂久身量比丫鬟高出许多,见她摇摇欲坠,他不得不蹲身抬手揪住她的后衣襟支撑平衡。
小丫鬟就这么突然脚下一飘,毫无预兆地上了树,心下十分茫然。她盯着距离自己数丈之远的地面吓得失手掉了个塞到嘴边的蜜饯,呆呆地想:这么高,摔下去是要变成烂泥的呀。
有人在她耳边笑说:“放心,摔不着你。”
闻言,她终于颤颤巍巍地扭过头,望向罪魁祸首。
阮棂久以手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问你些事儿。”他下巴点了点院落,补充道:“问完了就送你下去。”
小丫鬟玉儿眼角偷偷瞄了瞄空落落的脚底,惊得心肝扑通扑通直跳,忙不迭点头。
阮棂久起初问得随意,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长里短,诸如赵府老爷姓谁名甚,赵家小姐所嫁何人,赵府家业田地几许,赵家往来的亲友有哪些。
这些问题中,有的玉儿答得上来,如老爷小姐的姓名和嫁娶;有的问题她答不上来,如家业田地与亲友往来,她除了模模糊糊地说田地很多很多,家业很大很大,往来的亲朋好友也很多还很厉害,也说不出更多的了。
这些问题在谁看来都太普通,随便拉一个路人说不定都比她这个不识字的小丫鬟知道的还多。她答得战战兢兢的,生怕对方失望之余一怒之下给丢了下去。
然而等她答完,对方却并没有嫌弃她知之甚少,而是边听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玉儿顿了顿,诧异地偏过头,偷偷瞄向身侧俊俏的男子,眼里少了分畏惧,多了分好奇。她见对方模样生得极好,性子也似乎良善温和,这问东问去的也没问出个紧要事儿,想来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便逐渐壮了胆子,不似先前的惊慌。
阮棂久从盘子里取了一颗蜜饯递给她,问:“府上近日可来了什么人,又走了什么人?”
玉儿:“!”
这个问题她会答!
她打开话匣,将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如实相告。
她是赵府买来的最下等的奴仆,平日只在灶房添柴烧火,做个粗笨的活计。老爷夫人,少爷小姐这些贵人的屋子她不曾去过,连他们所在的院子也只远远瞧过几眼,因此若要问他赵府可有变故,她一无所知。
但她毕竟在赵府长大,赵府上等下等的许多仆役,她都见过。所以阮棂久问她“府上近日可来了什么人,又走了什么人?”她有很多话要说。
玉儿:“好多人走了,又新来了好多人,他们干活还不如我麻利呢。”
府上与她同辈的大都还在,但比她年长些,有本事的人,几乎都走了。说走了,其实玉儿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走了,她只知道好些人,尤其是好些老人,老管家,老嬷嬷都许久见不着人了。赵管家也不在,府里再不如往日井井有条。
教导她的嬷嬷也走了,新来的是个年轻的姑姑,不怎么管教她们,只让她们自己找活干,或是像今天这样来来回回端盘子,张灯结彩地过节,随时准备招待客人。客人从未出现,姑姑却不准她们停下,只吩咐她们必须来回忙活。
忙得没头没脑,但玉儿心里是高兴的。新来的姑姑不如老嬷嬷懂规矩,不会挑剔她走路太慢姿势太粗俗,也不会指责她衣服洗得不干净,床褥叠的不妥帖。新来的姑姑几乎什么也不懂,也不管,只交代她们自己忙。这才给了她偷吃的胆子。
阮棂久又问:“新来的姑姑就让你来回端盘子?”
玉儿红着脸摇了摇头,小声说:“不是的,姑姑让我上菜上水果,每次自然是要端不一样的进屋摆上桌……可是……”
明知屋里没客人,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端吃的进去?
走这么些路,去时要端着无人享用的美食,回时又要两手空空地回,多不划算。
好不容易逮到无人看管的机会,她就想着偷一回懒,端个盛满自己最喜欢的蜜饯的盘子边走边吃。
反正端什么菜都是端,只要她奉命来回端盘,端的是不是同一个盘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能瞧出不对劲来呢?
阮棂久望了望院落里其余奔忙的身影,突然问:“管家走了,那老爷夫人也走了?见不着人?”
这满院的忙碌,原是在做戏给人看呢。
若不是出了一个偷吃的小丫头,让他瞧出了这场来来回回的瞎忙活,恐怕还得看着他们演上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