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杖棍声,还有轻缓的对话声。
"这丫头可是你府中的人麽?"
"是的。"
"看样子你的管教无方呢?"轻蔑中带著几分厌恶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若不给点教训怕是不知天高地厚。"
"是的,任凭姑母处置。"
勉强睁开眼睛,武韹祺那张俊美的脸孔仿佛近在眼前。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双曾经温柔注视过自己的眸子此时竟如同庙宇中的神像般没有半分情感,就像两颗失去光泽的夜明珠静静停止在眼框中。直到大限来临时,丁丁还是不明白,为什麽她最喜欢的人没有帮她。
一步、两步、三步......数著脚下的白玉台阶,武韹祺慢慢向上走著,每走一步都会在未融的积雪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那是丁丁的血,是武韹祺走过她身边时不甚沾上的。
"你会不会怪我?"这话当然是对李平说的,也只有李平才能令他说出这种话。尽管他早已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
李平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默默注视著脚下的石板。"不会。"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仿佛死的人跟他丝毫没有一点关系。
"是麽?"长长出了一口气,武韹祺突然转向左面的石像,轻轻唤道:"息尘,你过来。"
听到这句话,李平猛得抬起头,在他看到石像旁的少年时,脸上的表情突然冻结了。此时留在他脑中的念头只剩一个,他是什麽时候来的?
少年站在那里,脸上的神情并不比李平好多少。他叫武息尘,据说是武韹祺大哥的儿子,到这里是为著跟他学习琴艺的。事实上他并不姓武,至於他到底姓什麽恐怕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李平还记得那是个江南的雨季,武韹祺捡了个瘦小的孩子,并给他取名叫息尘。除了他和自己之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息尘的存在。既是如此,他当然不可能是武家那个短命大少爷的儿子。从那时起,这孩子就像武韹祺的影子一般存在著。令李平惊异的是,武息尘的武功究竟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呢?
武息尘站在石像旁没有前进,也没有後退,瞪著李平的眼眸暴射出无数寒光。薄薄的下唇已被他咬出鲜血,无从掩饰的杀气凝结了四周的空气。
凝视了他好久,武韹祺忽然走过去,解下雪貂皮的袍子为息尘披在身上。他说话声音充满了慈父般的关怀:"站在这里这麽久,很冷吧?来。"他牵起息尘的手,来到台阶边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你舍不得丁丁和小铃铛,但总是要分别的,去跟他们道别吧。"
犹豫片刻,武息尘踏向前去。不知是积雪的路面特别滑还是武韹祺拍他的一掌太重,他的身子就像只皮球一般滚了下去,落在丁丁身旁,再也没有爬起来。
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感袭向李平,他几乎忍不住吐出来。他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只是这一次却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恐怖。寂静并没有迟续多久,很快地他又听到了武韹祺的问话:"你知不知道我为什麽要杀他?"李平不住摇著头,尽管他明知背对著自己的武韹祺是看不到的。可他此时已说不出半句话来,情感上的压力往往总比肉体上的创伤来的更加强烈。
"是啊,你不会懂。"武韹祺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与悲哀,晨光自树枝间的缝细,倾斜的照在他的脸上,将他那头乌木般的黑发映成了红色,鲜一般的鲜红。只是这情景并没有落入李平眼中,他跪倒在台阶上,定定瞧著阶下惨绝人寰的一幕。孩子,尚未成人的孩子,他们才刚刚脱离了贫困,将过著富足快乐的日子,却怀著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成为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攥起的双拳几乎要忍不住挥出去。武韹祺!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又怎会是当初那个顽皮却不失善心的小侯爷?
"属下愚笨,还请王爷明示。"李平的声音有些颤抖。
闭上眼睛,武韹祺的声音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也许你会怪我太狠心,可是你又如何知晓我内心的苦痛。息尘是我一手栽陪的,我又如何不了解他的脾气?今日之事已在他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纵然此刻他无能为力,但假以时日,一定会为作出惊人之事。也许两年也许三年,等到那时别说你就连太平公主怕是也会糟他毒手。"
"王爷......"李平站起身来,仿佛想说什麽,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方才的怨恨早已因武韹祺的短短几句话而化为泡影,留下的是对他的无限感激之情。
拍了拍他的肩,武韹祺语调中满是关怀,"回去吧!再多的伤感也换不回他们的性命,也好命人选两口上等棺材,好生将他们葬了。再找些僧人为他们颂经以求灵魂得以安抚。
"王爷您的大恩大得,怕是他们来生亦无以为报啊。"李平翻身跪倒,冲著武韹祺"碰碰碰"扣了三个响头。
武韹祺没有看到,此时他已走得很远很远。宽广深沈的庭园吞并了他的身体,消失在每个人的视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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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件事的发生都有它的契机,只是触发它的是不同的人或物罢了。倘若时间可以倒转,一切能够回头的话,李平发誓一定不会进王府书房,不碰那封该死的书信。当然,信本就是死的又怎会该死呢?该死的其实是那些看过这封信,以及听到有关信上内容的人。
冬日苦短,黄昏也就来得特别早。应天府门外的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倦缩著脖子飞快地向前走著。这年头朝纲混乱,大抵上没什麽愿意跟衙门扯上关系。余婧!紧了紧身上的抖篷,继续向前走著。夜风吹起地上的雪片,舞弄著树梢上的落叶,冰冷使人亦发清醒。究竟何时恼人的悴事,才会像落叶般飞去无踪呢?或许这是奢望,比成天坐在地上等著金元宝从天而降的人还要大的奢望。前日宫中那起凶案直到此时仍未有半点头绪,照著现场来看犯人应该是做惯了这一行当的老手,任何蛛丝马迹都未曾留下,此事著实难办。到是曹参军说出的那句轻语令他格外在意。"襄"?莫非就是犯人的名字不成?思量曹参军当时的模样,他到是曾将此人当作女子猜测。只可惜事与愿违。
这些天来,他已将江湖中所有名字带著"襄"字的女人的行踪打听了个遍,结果得到的答案不是死了就是尚未成年。唯一一个合适的是无量剑派长门的大女儿,偏偏还因为拒婚在一年前逃去娥媚出家为尼,用脚底板想都知道不可能是她干的。难道,他当真猜错了?想到此处,余婧!不觉眉头深锁。倘若再破不了案,纵使曹参军不赶他走,他也不好意思留在此处,他也不好意思留在此处。衙门的差不当到也罢了,只是白白错过了来年的科举倒是格外可惜。
"武禹襄你这狗娘养得龟孙子,别再让老子碰到你,否则老子抽你得皮扒你的筋......"
熟悉的咒骂声令余婧!不自觉地举目观瞧,不远处便是京城有名的老字号酒家醉仙楼,年过四十的掌柜郭真中正手忙脚乱的指挥两个年青小夥子把一名壮汉往外拉。
"胆小鬼,龟孙子,有种得出来跟老子单挑,别躲在背後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武禹襄你小子他妈的小心天打雷劈生孩子没屁眼。"壮汉醉得不轻,一边挣扎一边不住口的骂著,不一会儿就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孝敬了个遍。
冷哼一声,余婧!正待换条巷子走,忽听郭掌柜急道:"李爷,唉哟,您要骂别在小店门口骂呀!万一传到小王爷耳朵里,咱家这醉仙楼可就关门大吉了。"
"怕什麽?呕,别看那小子是我们王爷的嫡亲哥哥,平日里人模狗样的,做出来的事可真不是人干的。凭心来问,咱们王爷是怎麽对他的,再瞧瞧他是怎麽对咱们王爷的?那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早晚有一天,老子一定......一定......呕......"话未说完,大口的污物已自喉间喷涌而出,吐得郭掌柜满身都是。
郭掌柜碍著他在眼前,不便收拾,反而好言相劝道:"您这话可讲到哪里去了,若小可未见过武禹襄少爷还好说,谁不知太师府的这位二少爷是位抱读诗书,博学多才的谦谦君子?怕是李爷您听信什麽传言错怪了他吧?"
听了郭掌柜的话,余婧!不觉点点头表示赞许。虽然他与武禹襄相识极短,却可算得上交浅言深。此人确如郭掌柜所说是位仁人君子,就连曹参军如此挑剔的一个人,在每每提到他时亦不免赞不绝口。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猛然自余婧!脑中闪过,震得他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颤。他怎会没想呢?曹参军所提到的人会不会就是武禹襄呢?然而令余婧!想不通的是倘若他当真是凶手那麽杀人的理由又是什麽呢?更何况,武禹襄究竟会不会武功还是个最大的谜团。这一切都需要一步步慢慢调查。他现在唯一所能做得就是从李平口中套出一点点消息。
每个认识余婧!的人都知道他很聪明,因为他的脑筋总是比别人转得快那麽一两圈,但并不一定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手脚也很快。余婧!此时已来到醉仙楼前,向郭掌柜陪过不是,还给了他十两银子说是算做衣裳的洗涤费。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是为了让他们不出去乱说话而付的封口费。
郭掌柜打著哈哈,嘴里不住说著什麽慢行,不送了,小心路滑。心里到是松了口气,回头见两个小!子还在那里发愣,忙吩咐他们去招呼客人。现今的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活下去的方法只有少说话多做事,否则,脖子上的脑袋都不知什麽时候没了。
风吹著醉仙楼门前的气死风灯,烛火摇屹,将大红色的灯笼映得格外鲜豔。当乌云飘过,遮住那轮散发著凄凉光芒的下弦月时,那灯笼便成了这黑暗世界中唯一一点光辉。
第二十一章
"飞花数百里,昨夜恨长歌。情丝斩难断,万事何时休。何时休......"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武韹祺骨子里是个情种,是个诗人。只是他平日里表现在外的风流与不安定让很多女人都恨,恨他的无情,恨他的薄义。也正因为如此他活得很孤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情人,也没有心腹。所有人都离他远去,仅剩一壶被喝下一半的酒和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少女企盼情人的哀怨歌声。
孤独对很多人而言是痛苦的,甚至比锋利的刀砍下手臂,刺入心脏还要痛苦,於是这些人选择了死,因为世上没有比死更快更能忘却痛苦的方法。然而武韹祺却不同,他喜欢这种感觉,孤独忧郁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这份孤独是来之不易的,正好比人们对幸福的感觉一样。睁开眼睛,他的目光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台上的灯烛,灯心被偶入房间的风吹动,武韹祺忽然仰起了嘴角,还有什麽能比这摇逸的灯心更能比拟他此刻的心情呢?没有!绝对没有!
一缕缕淡淡的烛光透过武韹祺侧坐著的身躯投射在桌上那张松木棋盘上,十三颗琉璃石打磨而成的黑白棋子置於盘上,摆成一副残局。他左手投子,另一只手则端著一只茶盏。室内静谧而典雅,偶尔只有棋子轻落棋盘的脆响。对桌无人,武韹祺又在与何人对弈呢?或许只是个影子,或许是他自己。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妥封侯。"
远方的歌声很凄凉,幽怨的曲调催人泪下。孤独的夜像黑色的纱包裹著武韹祺单薄瘦削的身子,他苍白的脸上静如止水。一阵风吹开了本来轻扣上的门,垂挂在门口的青纱飞扬著。执在手中的黑子没有落下,停在半空中,他微垂下眼帘,手中的棋子已如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钉在栏杆上,一滴粘稠的液体染上洁白的墙壁,宛如绽放的寒梅。
窗棂上的人影晃动著,摇逸著,而後如一堆腐烂的肉般滩软下去。武韹祺如雪般苍白平静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令人心痛的优美。无边的寂静不断漫延,他突然觉得应该用什麽来打破这平静,於是缓缓开口道:"你在吗?"
青纱在风中飞舞著,一个冰冷飘缈的声音穿梭在这飞舞地青纱之中,让昏暗的屋室更显诡秘:"是的,我在。您是否有所吩咐?"
"能不能请你把放在那里的青花瓷瓶给我拿过来,就在那个架子上,与那些龙脑香放在一起的。"顺著武韹祺指过去的地方摆著一排架子,一缕月光从窗缝中透过来,反射在五光十色的药瓶子上,现出一种不同室内幽静气氛的迷彩。
鬼魂般的身影飘过去,停落在棋盘前,只手递上瓶子。武韹祺抬起头,对他露出轻柔的微笑。荡漾著秋水般孤独的温柔眼神与灯下那双浅藏在丑陋面具之下,胸怀著无比深沈的城府之心的冷酷双瞳。
"你还记得麽?这种有著海底幽深气息的沈香可是姨娘最喜欢的,还记得小时候她总是把这种香精涂在我们额角轻哼著《西洲曲》伴我们入睡。那词是什麽来著?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他轻声叹息著,又在棋盘上落了一只白子。"书到用时方恨少,瞧瞧才几年功夫便不记得了。"
那人仍只字不语,他将身形隐在幽暗的壁影中,满身黑衣令他与那影几乎溶为一体。武韹祺如痴呆般自语著:"看到你戴著假脸,我想起前段日子在姑母家也见过的,似乎是仿著海盗们从海那边贩回来的昆仑奴做成的。你那个有什麽名堂麽?"
"你为什麽总不说话?为什麽只会看著我?你知不知道你看我的眼神让我恶心?"突然他好像发了疯一样抓起棋缸砸向墙边的木架,随著瓷缸与木架的碰撞声,摆放在架子上的药瓶应声落地,棋子、碎片四散飞落,混合在一起的数十种沈香散布在空气之中,浓郁的有些刺鼻。"回答我!为什麽不回答?难道你甘心一辈子背负著死人之名,寄生在他人的巢穴中吗?你的骄傲呢?你曾经拥有的风采都到哪里去了?"
没有人回答,他所拥有的仍然是寂静,永无止境的寂静,令人毛骨悚然。透过窗棂望出去,不知自何时开始飞舞的漫天飞雪,一层又一层覆盖在这片大周朝的土地上,覆盖住了一幕又一幕血腥的残杀,冻结了深藏在人们内心深处被称为阴谋与背叛的野兽,将洁净还给了充满孤独的月夜。
"嗒嗒哄......"随著一串木屐的轻促脚步声,一道斜斜的影子落在台阶上。身著红铜衣衫的人嬴嬴跪倒,嗡声嗡气地禀道:"小的叩见王爷。"
背光处,武韹祺虽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却认得他的声音。此人名叫普贞,是个宦官,是则天大帝送给他的礼物。听说少时曾在清平观出家,是郭行真最得力的门徒之一,可不知犯下什麽过错就给送进宫去了,成了小太监。女帝名意上让他来伺候武韹祺的起居,其实明摆著就是监视。这就是乱世。
对他没什麽好印象的武韹祺不觉冷音道:"本王不是吩咐过,不准善自打扰麽?难道你的耳朵白长了?"
普贞几伶伶打了个寒颤,叩了个头,道:"回禀王爷,不是小的斗胆,只因应天府余大人求见。"
倚在软榻上,自未被打翻的棋缸里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态度更加冷寒:"只不过是应天府里养得一条狗哪里值得本王接见?速速赶走!"
"是。"普贞应了一声,便要退去,却被武韹祺唤住脚步。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
"慢著!这位余大人可是名婧!?"
"是的。"
"是吗?"沈吟片刻,武韹祺吩咐道:"先让他在大厅侯著吧。"
普贞应允著退下,带著面具的影子不知从何处飘了出来。"你怎麽看?"武韹祺懒懒一动,坐直了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