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著突听牢笼外一阵吵杀声,随著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颤抖的声音自门外传入武韹祺耳中,"快,快开门!你们这群饭桶还不快点!"又是一阵铁锁与钥匙的碰撞声入耳。武韹祺抬起头扫了一眼门外那般正在忙活的官差,淡淡道了句:"张大人您好大的官威呀!"
话音未落,牢门外的人立时拜倒一片。穿著七品官服的府尹,怕得连唇上的两撇胡子都抖了起来。"下......下官......官,参......参见小......小王爷,愿小王爷......"
"不必客气了,张大人。"打断他语不成声的话,武韹祺淡淡一笑,"您这个府尹做得还真是清闲得很呢!没事还来探探拘压的囚犯,关心一下牢狱生活,不失为‘父母官'呀!"他脸上虽挂著淡若三月桃花的笑容,一对精亮的眸子却没有半分笑意。那份冰寒甚至未加半分掩饰,清清楚楚地摆在上面。只可惜,跪倒一地的众人没有一个够胆抬起头去看。也许,这便是他们的聪明之处吧。
姓张的官员更是叩头如捣蒜,正可谓一报还一报,平日里欺压平民百姓的他算是尝到其中滋味了。
武韹祺也不著他起身,仍坐在牢内干草上,一边无聊地用手指挠著草叶,一边打趣说:"本王自觉此处舒爽无比,原想著人与你通报一声,再将刑期延长些许,不知张大人意下如何?"
这府尹正琢磨如何令这位女帝最疼爱的侄孙高兴好免除些不敬之罪,谁想冷不防听到这麽一句话,瞬时间立时宛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险些昏倒在地。他强打著微笑道:"小王爷可真会开玩笑,您可是天之骄子金叶玉叶。别说这处,就是丝绢玉珀都怕伤了您的身子。若真是有所闪失圣上怪罪下来,下官就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啊。您大人有大量,下官手下几个不长眼的奴才若是有所得罪,请您莫放在心上,原谅他们吧。"整个府牢立时求饶声不绝於耳。
"起来吧,本王虽不知你究竟有何事要本王谅解,但看你如此诚心,凡事也就作罢。"
"多谢王爷。"众人连忙谢恩。张辅明一边起身,一边眯著三角眼道:"王爷大恩,下官没齿难忘,日後还请王爷多多提拨。"
"好说。"冷冷一笑,武韹祺心道:张辅明呀张辅明,你可真会做官啊。有人说你是靠著五郎六郎的关系才爬上来的,看来不只如此啊。
张辅明立时心中大喜,两撇小胡子翘得更高了。"是,是。王爷您请,下官已备好上等酒席一桌,为您洗尘接封。"
眼珠一转,武韹祺故作无知道:"怎麽?莫非此处的牢饭都是张大人您亲备的?"
张辅明瞬时变得不成人色,吱唔许久不知如何作答。武韹祺将脸一沈,冷然喝道:"张辅明你好大的胆子。平日里你那些个瞒上欺下的丑事也就算了。谁料得到你竟敢当著本王的面做出此等营私舞弊,说究竟该当何罪。"
"下......下......下......"武韹祺此话本是吓他一吓,未想到张辅明居然一下子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到是他手下一人比较机警,上前一步代为答道:"禀王爷,府尹大人纵有斗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此等有覆皇恩之事。"
"是......是啊......"好不容易平复心神的张辅明连忙顺竿而下,"还......还望王爷明见。"
"哦?"武韹祺冷然道:"这麽说是本王错怪於你罗?你到是如何解释私放犯人出监一事呢?"
倒吸一口凉气,张辅明心中暗道:朝中人竭言这位殊琉王是华服草包中看不中用,不想竟是如此厉害的一位,到也难怪武後如此看重於他。武氏一族多此一人,想回复大唐江山怕是又多了几分危险。正当他琢磨著要如何做答时,方才的那个捕快凑上前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张辅明立时如获大摄,随即答道:"启禀王爷,刑部第三十七章第十七节五十六例曰:盗者无脏,有认证者,人诉判七日牢狱;无诉,半日放,不知您可知晓?"
点点头武韹祺表示认同,尽管他看似终日玩乐、不理政事,可这些历法却比谁都清楚。张辅明接著道:"下官那个不成材的手下已决意不再追究此事,王爷可放心离去。"
武韹祺静静地看著他,一只蜘蛛自墙脚上的蛛网滑下。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它,却没有得手。过了很久才向张辅明问道:"他人呢?"
"这......"张辅明当然知道他指的人是谁,连忙向手下吩咐道:"快,快去把余护卫找来。"
"可是,"方才见著他的一名捕衙为难道:"余大哥方才被左卫参军曹大人请进宫去了。"
"进宫?曹参军?"暗暗念著,武韹祺整理著混乱的思絮。一个顺天府的府衙有何德何能可以进宫呢?而左卫参军这样的官员又有什麽理由来见一个比平民大不了多少的人?看样子,余婧!这个人到是当真不简单呢。思及此,兴趣反而更高。看著张辅明那张如死灰般的脸,淡淡笑著,道出一句令张辅明哭都哭不出来的话:"既然苦主不在,我到是要在些多住上几日了。"
"是谁说要在这里住啊?"话音未落,一声清亮的女音已将话语接了过去。
武韹祺心中一惊,暗道了句,她怎麽来了?
一种轻若羽落的足音随著翠玉叮当声渐渐行进,不多时便停在牢门之外。张辅明连忙率众跪下齐声道:"下官参见太平公主。"
"起来吧。"一把若黄莺出谷的声音自门外传出,声调中仿佛含著无限幽怨。"韹祺你过来。"
"是。"
张辅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那个不可一世的王爷此时竟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般乖乖的走了过去,停在门前。一只莹白的玉手伸了出来,握住了他那双有些冰凉的手,牵著他缓缓向外走去。通道中清晰传出太平公主如慈母般温柔,夜莺般动听的嗓音。"韹祺,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为人父者本不应若你这般贪玩。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简单的道理应是明白的。"
"是。"
"有时间在此耽搁,不如进宫陪陪你那年迈的姑婆,她可是时常念著你的。"
"是。"
渐行渐远的声音,除了武韹祺机械般的"是、是、是"之外,便再也没有什麽了。等到声音完全消失在静寂的空气之中,张辅明才站起身来,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大周有这样的一位王爷,究竟是幸或不幸呢?他对自己所期盼的那位圣主会不会造成不应有的影响,还是......唯一令他想不通的,是武韹祺对太平公主谦卑的背後,所表现出的另外一种面孔。
一种傲然的,既便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无法表现出的优雅与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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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黄昏总是显得特别短暂,余婧!自朱雀门行出时,夕阳才不过渐落,此时却已完全沈没在山的另一端。
再过几日便是元宵夜,别的地方早已张灯结彩,然而长安的街道上除却满堆的积雪外,仍无法感觉半点欢快的气氛。想来这是难免的,当年薛刚不正是在十五之日打死了太子麽?虽不是当今女帝的亲子,但也是难免伤痛的。
静静的风雪寒夜,静静的长安大道。
踏著满街的积雪,几缕寒风顺著松开的衣领钻了进去,余婧!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突然想起从早上起自己就没有吃过什麽,饥饿感与寒冷怎能令人得以承受?
一阵浓烈的香气自寒风中飘然而来,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余婧!微微一笑。是了,正是这里。
这是一家摆在屋檐下的小摊子,店老板是个操著及浓重陕西口音的中年汉子,卖得则是本地名吃羊肉泡馍。现在还不到吃晚饭的时辰,小摊子上的人并不多。弹三弦的白头老者和他的孙女坐在棚子正中的桌子上,孙女正专心喝著碗中的汤,老者碗中的汤已见底,正呆呆地望著棚外的满天飞雪。他是否还在怀念当年灯红酒绿的日子,或是感慨一去不复返的青春。还有一个粗布衣衫的乡下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呼呼大睡,头上所戴的斗笠遮去他大半个脸孔。遥远的路程不仅累坏了他,也累坏了那头拴在棚外柏树的那头毛驴。粗重的呼吸形成雾气,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棚中虽然还有很多空位,余婧!却坐在距离街道最近的位置上,叫了一碗面。近年来所发生的事已渐渐磨平了他的傲气,打破了他的骄作。当日那个执扇游湖,华服玉骨的少年,更不是曾非最昂贵的酒楼不蹋,一执千金的贵公子。比起初入江湖,他已成长许多,更加成熟、稳重、冷静。
一碗又香又辣的羊肉泡膜下肚,余婧!的原本有些发青的脸色渐渐拢上一层血色。然而他的思絮却并未因突如其来的温暖而化为泡影。这问题已在他脑中来来回回不下数十次,却仍找不出半点答案。
那个人究竟怎麽死的?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麽?是仇杀还是别的原因?没有一个人知道。唯一知道的的是死者是个宦官,年纪很轻。至於他的名姓、官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查出。要在有著上千名宦官的宫中调查一个少了头的人仿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余婧!又开始头痛,这已经今天第三次了。他原本没有这个毛病,可自从来到长安城他的头就再也没那麽轻闲,每日里不痛上个四五次是不会罢休的。而每一次似乎都跟那个玩劣的小王爷拖不了关系。可这次却似乎并非如此。他当然不会为著一个今早上才被自己亲手关进大牢的囚犯头疼,他头痛只为著曹参军对这件事态度。
照理说,云集三千佳丽的後宫哪怕再死上十个八个的宦官也不会有人理会,别说宦官了就算因争权夺利而被无辜杀害的皇子皇孙又何其之多。今年晚秋被女帝逼杀的邵王重润与其妹永泰郡主,主婿魏王武延基不正是个最好的例子吗?宦官,些等比牲畜还要下等的东西还会直得旁人关心吗?
怎麽可能。自嘲似得摇摇头,余婧!端起茶碗。杯子里的茶已凉了,他泼掉,再从壶里倒了一杯,端在手中却没有往嘴边送。因为他看到一件生平从来没有见过的怪事,这件事简直比他活过的二十二年中见到的任何一件事都来得奇怪。
原来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乡下人不知何时已站在柏树下的那头毛驴旁,正端著手中的碗喂毛驴吃羊肉泡膜,谦卑的模样简直像极了跟在王宫贵胄屁股後面打转的奴才。
余婧!很想笑,可怎麽也笑了出来。他突然想起曹参军讲过的一句话,‘世上有些事就是那麽奇怪,你不想要的时候偏偏怎麽躲也躲不过;等你静下心来打算接受命运时,老天却又夺走了。让你後悔当初为何没有好好珍惜,这究竟是天意弄人?还是本就是人的错?'背光中这个在沙场上被胡人砍过几十刀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八尺男儿眼中竟闪动著泪光。虽然听不到低喃的话语是什麽,但那唇形看起来确实是,──襄,为什麽?──不错,看起来是这样子的。
嘴角微微一抑,余婧!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紧了紧衣领踏在积雪走向长街的另一端。
能让曹参军这样的男人落下眼泪的,决不会是男人,更何况"襄"这个字本就不应是属於男人的名字。
寒夜长街,刀锋般刺入的风雪中,混合著白发老者弹奏的三弦琴之声,更显出万分的无助与凄凉。
第二十章
下了一夜的雪,天明已渐渐停止。阳光斜斜地照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映出一道如汉白玉般莹白的光泽。
昨夜宿醉已醒,难奈的头疼却怎麽也挥之不去。李平开始後悔跟怡红院的胖姑娘拼酒,尽管他很了解自己是个口风有多紧的人,却还是难保在意识模糊时露出什麽口风。他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强忍著撕裂般的头痛,李平拉开了那扇位於三十二阶汉白玉台阶上的青铜大门。
一袭晨风卷起千般雪花,打在脸上,似刀锋砍过似的疼。紧了紧领口,李平跨出红木门槛,行至正中站定。两旁雕刻得及为精细的巨兽,庄严狰狞,十年如一日地守护著这座精致华美,却又充持著世间悲哀与苦痛的亭院。站在正中的李平仿佛也已变成了石人,一动不动地注视著阶下那条一直延续到街角的青石长街。
他在看什麽,在等什麽,还是在期盼些什麽呢?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如丈夫远行的妻子般在寂寞安静的空气中默默等下去。这样的生活他已整整过了九年,寂寞已如呼吸般成了一种习惯。尽管李平并不相信命运,可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命。任谁都无法改变的命运。
随著一声沈闷的吱嘎声,厚重的青铜门被人拉开了一道缝。一个头上扎著两条大辫子的小姑娘从门内伸出头来,一对大眼睛不停地眨著,似乎在打著什麽主意。在她的脚下,有只手绒绒的东西正拼命将门缝挤得更大,想衬著主人不备溜出门去。小姑娘似乎怕它惊著李平,举起胖嘟嘟的小手在嘴唇上比了个"小声点"的动作。可那东西却像是会错了意,更努力地向外挤去。
也不知是开门声过大还是那东西的吵杂声惊动了李平,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了句:"是丁丁吗?"其实不论是谁,对他来说都已不那麽重要了,哪怕他自己也一样。
"是的。"丁丁抱起依然在挤著门的狗,跨出大门,站在李平身後,怯生生地道:"王爷不在,尘少爷又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来。小铃铛不管谁哄都不肯吃东西,所以奶妈就让婢子来带给管事瞧瞧。婢......婢子并不是真得有心打挠管事的。"她那双扑扇著的大眼睛里竟开始有了泪光,怕是再说下去就要哭出来似的。
叹口气,李平转过身去,摸了摸丁丁的头,柔声道:"叔叔不怪你,丁丁是好孩子,好孩子是不哭的。"丁丁本是他远亲家的孩子,那家人听说王府里薪俸高、吃穿不愁就将她送来了。让这麽小的女孩子端茶送水,扑床叠被,也真是苦了她了。
"真的吗?管事不怪婢子?"丁丁用手背擦著眼角的泪,小声问。她是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慈祥的胖叔叔生起气来究竟有多可怕的。像上次,那个不小心碰坏王爷古玉花碗的丫环姐姐,就是被他活活杖死的。从姐姐身上流出的血,把整个後院的雪地都染成了豔红。吓得她整整做了三个晚上恶梦,到现在还不敢到後院去。
"外面冷,我们回屋去。"李平没有再解释,牵起丁丁已冻得冰凉的小手慢慢往院内走去。
就在这时,李平听到一阵车轮滚动和马蹄踏在积雪上的声音。不仅是他,丁丁也听到了。她揉了揉模糊的双眼,破涕为笑,欢呼道:"王爷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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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的欢呼声仍在空气中回荡,那辆由四匹马拉得马车已停在三十二阶汉白玉台阶下。一身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裳,一张轮廓优美如雕刻般的清秀面庞,一头别在碧玉冠中的漆黑秀发,天地间除了大周的殊琉王武韹祺之外又怎能找得出第二个人来。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得很,苍白中带著一丝红润,更为他的绝美平添了一份诱人。只是这反面令李平更为担心。他知道小王爷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喝点酒,然而这点酒似乎早已超过了他所预料的程度。
武韹祺脸上挂著淡淡地微笑,从他的唇形可以看出他正在与马车的主人告别。等他正要蹋上台阶时,车帘突然探出一双手。手中拿著件由天山雪貂的皮制成的袍子。武韹祺走回去,那双手温柔地为他将袍子披在身上。
"小铃铛!"
李平右眼的眼皮忽然一阵猛烈的跳动。本应抱在丁丁手中的小铃铛不知何时挣脱了禁锢逃下台阶,向它最喜欢的主人扑去。马车旁跟随的侍者却在它尚未接近武韹祺时举起戒杖。下意识想到搂紧丁丁的李平还是晚了一步,她已甩开了他的手奔下去,用幼小的身子紧紧护住这只已奄奄一息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