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头,武韹祺用万分怜悯的目光注视著她。
"不准这样瞧我。"几个大嘴巴抽来,打得武韹祺几乎跌倒在地。他果然听话的垂下头去不再看她,因为他实在不喜欢女人哭得模样。
余茹容脸上虽保持著冷漠神情,内心却早已崩溃,眼中两颗大而晶莹的露珠来回滚动著。"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你就会觉得好过一些。"在听到武韹祺这番话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撞进他宽阔的怀抱呜呜地哭著,哭得好伤心,泪珠儿不住滚落,落在武韹祺手上。
此时此刻,她已不再是叱吒江湖、威震天下的女魔头,而是个孤独可怜需要男人温柔呵护的平凡女子。
抱著她,武韹祺一声不吭,只是一昧苦笑。女人,可怜又可悲的女人。
平静有时只是一瞬间,夜色很快笼罩大地,没有月光,没有灯,只有黑暗。
一声响亮的更鼓自湖水一般沈静的黑夜中化开,打破了这份原有的平衡,也惊醒了紧紧依偎的两个人。
"终於来了。"推开他,余茹容站在门前,远远望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握著更鼓,幽灵般站在黑暗中。他的身後是四个昆仑奴模样的大汉所抬著的一口棺材。
棺盖与下方密合的像只剥了壳的熟鸡蛋,可不知为何武韹祺总觉得有双眼睛透过粗厚的木板打量他们。然後......
"娘子?"看到余婧!的那一刹那,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那当晚失踪的新娘居然会穿著大红喜服站在棺材旁。他心底有股想要冲上前救"她"和自己尚未出世的"儿子"的冲动,脚还未抬起,头却一阵昏晕,栽倒在地。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到有人对他说:"小武,你是个温柔的男子。如果我能早一点遇到你,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如果你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
夜色,深沈而无奈。
刀锋上舔血的人们,是否还会有明天?
情劫轻佻浪子 第十七章
最近武韹祺似乎忘记了许多人,也忘记了许多事。当他睁开眼睛时,正枕在杭州碧翠楼头牌花魁金巧巧健康结实的大腿上,吃著她一颗颗剥去紫皮的蕃帮葡萄。他甚至没有问金巧巧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是谁带他来的?仿佛这一切的发生都是最平常,也是最正常的。
杭州城的人们好像也很健忘,至少对於"死而复生"的武韹祺是这样的。
在很多人眼里,武韹祺是地痞,是流氓、下三流的小混混,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在他三哥来接他回去的半个月里,这小子已经进过八家赌坊,砸坏五家酒铺,睡过三家妓院,整整玩了十七个婊子。妓院里的姑娘们到挺喜欢武韹祺的,毕竟他那副英俊斯文,笑起来又有点坏的样子是万里挑一的,哪怕让她们倒贴养这个小白脸也是愿意的。老鸨可就受不了了。这个四十几岁的老太婆拉下脸面跪在香房外面嚎啕大哭,引得众多嫖客,妓女纷纷侧目。
世人有两种哭法,一是真哭,一是假哭,但很少有人能分辨得出。武韹祺很想笑。他笑是因为金巧巧也在哭。她呜呜地哭著,哭得好伤心,泪珠儿扑愫愫往下掉,浸湿了武韹祺放在床上的外褂。那件衣服本就不干净,被她这麽一搞显得更脏了。然而当事人好像一点也不在乎,站在床前大爷般吩咐:"更衣。"
刚刚还痛哭流泣的金巧巧到也真听话,三两下抹净脸上泪水,跳下床帮武韹祺著衣。从上往下看去,浑圆丰满的胸脯几乎要把肚兜顶破了。不知是否因被男人炽热目光注视著的关系,金巧巧的脸腾得红了,她站起来,垂下眼睑,细声细气地道:"穿好了。"
武韹祺没有回答,举步向门外走,还未到门口,金巧巧已扑了上来,两条雪白丰嫩的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腰,力气大的令他无法再向前迈半步。此刻,他已不得不说点什麽:"巧巧,放手。"
拼命摇著头,泪水再度涌出,擦在他的背上:"不放,就不放。妾身知道,一担今天放开你。你,你就会像昨夜飞出笼的鸟儿一般,再也不回来了。"
这番话著实令武韹祺为之气结,叹了口气,回过身去,任金巧巧贴在他胸口,"你莫要哭好不好?"眼泪是真的,这位在花街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花魁到真是动了真情。
谁知这一劝,她反而哭得更伤心了,如泛滥的西湖一般,怎麽止也止不住。武韹祺只好不仅,当女孩子真心为你落泪的时候,说什麽也没用了。所以他选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抬起右手,点住金巧巧的睡穴,抱起她放在那张很柔软的床上。转回头,不经意看见倘开的雕花木窗,倾斜而入的月光下果然摆著只黄金鸟笼。笼内空荡荡地,原本关在里面的七彩鹦鹉不知何时已飞走了。
飞走的鸟有可能永远不再回来,那麽走掉的人呢?武韹祺不知道。
夜风栩栩吹著,烛光摇屹,将人影拉得很长。此刻他要走,再不会有人拦他,可为何他又犹豫了?武韹祺还在倦顾什麽?难道是这个名叫金巧巧的女人?对於她究竟是一种怎麽的感情,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终於,他打开门,迈著四平八稳的步伐走出去。不知怎得,碧翠楼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像被施了魔法般定在原地。原本哭得如丧栲妣般的老鸨突然哽住,盘旋在眼眶中的泪珠打了几个旋也没能落下来。来不及合上的嘴巴大张著,足以塞下一个拳头大的苹果。武韹祺笑了,莫非他长了三头六臂,让人如此惊骇?走过老鸨身边时,轻轻道了句:"辛苦你了。"而後头也不回的下楼扬长而去。
好半晌,处於震惊状态的人们才缓过劲来。他们笑著跳著,又开始大吃大喝,欢送瘟神远离。只有老鸨依旧跪在地上大声嘶嚎,"你这天杀的小畜牲哟,吃老娘的,喝老娘的,住老娘的,还白玩老娘这里的姑娘。呜哟哟,我的银子哟~~~~~~~"
浪子无根,四处飘泊。
严格来说,武韹祺还称不上浪子。浪子没有家,可他有,他的家在长安。
长安城是什麽样子,他已经记不太清了。自从皇姑婆婆武则天建立周王朝起,他就没有回去过。他不是不能回去,而是不想。名利两个字对武韹祺来说是个大包袱,实在太重,他承受不起。
时间似乎过得比想像中快许多。天边现出一缕白色曙光,随著时间推移渐渐扩散,最终被一片金黄色光芒所代替。看著这轮新生的朝日,武韹祺沈沦了,淹没在加杂著苦涩、无奈、悲哀的不安回忆之中......
一个月前的那个雨中,他照例与狐朋狗友窝在西供庙墙沿赌色子,虽然输了六两多银子,却玩得很开心。天渐黑时,众人一哄而散,只留下武韹祺一个人坐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看著看著,他心里突然涌出一阵酸楚,泪水不受控制的流下来。
寺院里没有人,就连铜鼎中氖氢缥缈的烟火也已被冷雨浇灭。武韹祺刻意并起双腿,把脸埋在膝盖上掩示自己不为人知的脆弱。几十天前,他还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少爷,然而现在却成了只能在街庙中打地铺的小痞子。这是多麽大的改变呵!哪怕教养再好的人也无法承受,可他,却忍了下来。
背後观音大士垂眉敛目仿佛在凝视著他,这庄严雄伟的佛教殿堂的确可以令人的心平和安详,但又宁静的令人想要发疯。就好像一只装满水的瓶子,当你再度添加便会溢出一样。
‘咕噜~~~~~'思想如射中目标的箭轼一般嘎然停止,武韹祺方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而那个看上去还算和善的庙驻似乎也是被自己恶言恶语赶走的,又怎麽好意思再去求他施舍?肚子饿,只有忍著。谁让自己平日素行不良呢!哪个餐馆还敢让他进门呀。
闭上眼睛,乞求上苍。熊掌、燕窝、鱼翅、鲍鱼这些上品他已经不奢望了,现在只要有人给个大馒头,一碟酱牛肉,再来壶小酒就比什麽都强。也许上天当真听到他的乞求,当他再度睁开双目时,奇迹发生了,眼前果然出现一只食盒。打开盒盖,就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甚至更多。独少了酒。
一个人饿极了的时候哪还顾得了这麽多,不大一会,食盒里的整只烧鸡被啃得只剩下骨头,牛肉盘子溜光见底,两个大白馒头更是不知所踪。拍拍快要撑破的肚皮,满意地打个饱嗝,伸伸懒腰,准备找个舒服位子美美睡上一觉。
可他还没找到已瞧见三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走了进来。殿内依旧沈寂,空气中充斥著令人烦燥不安的气息,压抑到几乎喘不过气来。三个人,三双眼睛一面上下打量他,还一面交头接耳评论他的价值。
不悦地皱起眉头,武韹祺打算换个地方休息,这样的目光让他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想走,却走不了。其中一个身著灰衣带点娘娘腔的中年人先一步挡在面前,一心翼翼地从袖筒里掏出一封信,毕恭毕敬地交到他手里。
雨,依旧下个不停,打落在积水地面上,溅起不太引人注意的水花。大殿很静,人不在了。就在武韹祺打开信!时,他们已悄然退了出去,幽灵般消失在大雨之中。地上,除了几滩清水外,根本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武韹祺在看信,他不得不看,虽明知信上的内容足以改变他的一生,却又无可奈何。因为这并不仅仅是一封信,而是加盖了传国玉玺的密函。来自大内禁宫的密诏。
"在想什麽?"亲切熟悉的声音将他自回忆拉回现实,回过头去,武韹祺就看到了他的三哥。
扫了他一眼,扭过头去看著湖中盛开的睡莲,笑而不语。
右手搭上他的肩膀,武禹襄万分怜惜地道:"虽然我不知皇上给你的密诏中到底说些什麽,但我知道你一定心有不甘。可事到如今,也只......"
"我们仅是位於‘权利'这棋盘上的小小棋子,根本没有资格去说什麽。反抗所引来的只有杀身之祸。"瞪大眼睛,武禹襄几乎不敢相信此话出自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幼弟之口。
波光粼粼,映著武韹祺那张尚未成熟的脸,令人感到一种几近几碎的感伤。武禹襄没有再说下去,默默地退出阁楼。
此时武韹祺到底在想什麽?难道他当真已将过去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还是再度陷入痛苦回忆的深渊中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加封当朝太师武朝锦之子,世袭一等候武韹祺为殊琉王,赐婚高丽公主,钦此!'
‘谢主龙恩。'
一滴冰冷的眼泪顺著武韹祺脸颊无声划落在朱漆护栏,他无言地俯视脚下的杭州城。叫买叫卖的小贩,打把式卖艺的走江湖,张罗客人的店家,高耸的塔楼,金壁辉煌的寺庙,出入庙门的善男信女,才子佳人,以及他最喜欢的西湖、画舫。再一眼,能让他将美好的一切永远留在心底,还有那个面貌虽然模糊,感觉却无比深刻的人儿。
别离总是无比痛苦的,然而他又不得不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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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余婧!从吐蕃回到杭州城时,武韹祺已经走了。城中到处流传著这位痞子候爷大婚的消息,仿佛比过年过节还要热闹。
城北新开了一家小面店,店主姓江,虽长得五大三粗,看起来却像个老实人。不论什麽人到店里吃饭,哪怕只是要上一小碗阳春面。他也会抑起黑黝黝的脸,憨厚的对你笑。倘若有人问:"贵掌柜大号呀?"他就会抹著油腻腻地围裙,微笑道:"嘿嘿嘿,咱是粗人一人,哪有什麽大号小号的。您要是愿意就随您叫好了。"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装傻。久而久之,也就没人问了。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好人江,江掌柜到也乐得应承。
正因如此,江氏面店的生意到也不坏,虽然称不上红火,也算过得去。
一天清晨,天刚朦朦亮,江掌柜已打开店门,摆好桌椅,准备开始做生意。他突然看到两个人走了过来,在瞧清的一刹那,江掌柜立时愣在当场,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位眉清目秀、笑容温和、举止优雅的少年公子,身上穿著件淡紫色薄绸长袍,手里拿著把自扶桑传入中土的蝙蝠扇。跟著他来的是个女人,年纪很轻,长得很美,而且美得脱俗,身上的衣服却很怪异,半截肚皮露在外面,看起来好像是波斯来的舞娘。江掌柜知道她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高雅气质,令她看起来简直如同公主一般。
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江掌柜走回柜台,翻开帐本,打著算盘开始计算这两天的结余。少年向那位看起来如同公主一般的女孩使了个眼色,她居然点点头,乖乖向西湖方向走去。那少年则走到柜台前,压低声音道:"你改行了,现在是江掌柜?"
没有停下手中动作,江掌柜仅是点点头。他的头垂得更低,低得令人无法看清眸子里溢满的恐惧。
仿佛感受到他的不安,少年俊秀的脸上扬起一丝微笑,半倚在柜台上,带著几分拥懒说:"我们总算是‘朋友',你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说话中已有斥责之意,脸上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江掌柜不由打了个寒颤,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慑懦著道:"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你能不能放过我?"
"不能。"少年回答地很干脆,看著江掌柜几近扭曲的脸,轻轻叹息:"你莫要如此看我,我不过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罢了。"
拱拱手,江掌柜以一种以有的冷淡声音回答道:"余少寨主若有话吩咐,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又何来‘请教'二字。"亦不知他对这少年害怕多於敬重,还是敬重多於害怕。
"不错,你的确做得到。"口中虽说著赞许的话,眼里却写满了悲哀。为朋友,为身份,为地位?倘若他不是余大寨主的儿子,倘若他不是余婧!,该有多好。
看著窗外逐渐升起的旭日,余婧!眼睛里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奇怪,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外面的传言可是真的?"
江掌柜明白他所指为何,回道:"是。"
"是麽?"余婧!沈默了,铺子里很静,静得足以令人窒息。
凝视著他看了许久,江掌柜转过身去,从木架上的小酒坛倒出一碗酒,递给他。头也不回地接过这碗酒,余婧!一饮而进,猛然他发现这酒竟比水还要淡,没有半点味道。
他扭过头看著江掌柜,发现江掌柜也在瞧著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余婧!似乎明白了什麽,向江掌柜点点头,握著那把折扇头也不回的走了。
望著他远去的背影,江掌柜感到一股由心而起的落寞。
人生淡如水。这道理世间又有几个人能明白呢?
三生之一 情劫轻佻浪子 第十八章
大周,长安元年,八月,突厥默啜度边,命安北大都护相王为天兵道元帅,统诸军击之,未行而虏退。
丙寅,武邑人苏安桓上疏。太後召见,赐食,慰谕而遣之。太後春秋高,政事多委於张易之兄弟;邵王重润与其妹永泰郡主,主婿魏王武延基窃议其事。易之诉於太後,九月,壬申,太後皆逼令自杀。丁申,太後仪旨,加封世袭一等侯武韹祺--殊琉王,即日与高丽公主金罗珠完婚。
冬,十月,壬寅,太後西入关,辛酉,至京师;赦天下,改元。
十一月,戌寅,改含元宫为明宫。
次年,春,正月,乙酉,初设武举。
"那一年,大约记得年号是长安,算起来应该是长安二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