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哗啦一声,似被人掀起。白天宇转过身去,就看到音无幽站在那里。他漆黑的长发披散肩头,一袭轻衣皎白如雪,而秀美的面孔却青得怕人。
"方才你所说的话是何意思?还有那首诗,究竟是什麽人教你的?"闪著森森寒光的短剑直指白天宇咽喉,锋利的剑刃切破颈间肌肤,凝红的血滴顺著剑身滑落下来,滴在穿著白靴的脚上。"你可知这本是个秘密,知道的人没有可以活著。"他的声音也有如剑锋般凌厉的让人恐惧。
点点头,白天宇毫无畏惧,一对虎目有持无恐的盯著他,"我知道你为何恨婧!,但这一次你却不得不救他。"
剑没有刺入,他在等他说出答案。
"如若婧!死了,你就等於同时害死了风小楼的徒弟。百年之後,你又如何有颜面见你情人呢?"他的口气有种不容置疑的咄咄气势。
"哈哈哈......"音无幽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好,我可以救他,不过......"话音未落,剑锋已平行递入喉中。血光飞溅,污渍了雪白的衣裳,更为灵牌上的方巾添加了一股明豔色彩。
"代价就是你的命。"
窗外,阳光倾斜而入,照射在音无幽俊美无比的脸上竟多了一丝说不出的鬼异。
情劫轻佻浪子 第十六章
当一个人徘徊在死亡边缘时,思想总会变得格外清晰。此刻他才能安静的回想自己的过去,哪怕有些曾一度遗忘。
侧卧在过廊上,凝望著月下庭前那五彩缤纷的抚子花。耳边偶有琴乐之声,但闻弦音清越,和谐悦耳,与虫鸣交相互应,更为新颖。古人奏乐,讲求宫、商、角、峙、羽,大都将乐配以歌文所奏。余婧!对乐礼虽不精通,却也略知一二。这首乍听轻松,却包含著无比凄凉内意的曲子,不免令他忆起昔日往事,倍觉神伤。追忆往昔情景,当年甜美可人的姐姐与温文儒雅的师父曾是一对多麽令人羡慕的佳偶。花前月下,管弦丝竹,二人欢歌笑语似乎仍不绝於耳,仿佛就在眼前。若非......
若非那人出现,姐姐恐怕早与师父喜结连理,双宿双飞,又怎会变得此等模样?余婧!忘不了十三年前的那天夜晚,忘不了身著大红喜服被始乱终弃的师父遗弃在大堂中的姐姐,更忘不了姐姐那绝望痛苦的双眸及她哀凄的吟颂声:"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以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狶!秋风肃肃晨风颸,东方须臾高知之。"
其中悲意,就连尚且年幼的他亦可体会。温柔的乳母仿佛看出什麽,将他抱在柔软的怀抱中匆匆离开大堂,恍惚间似乎可以听到阵阵凄厉惨叫自身後传来。风霜之中,泪如雨下的乳母紧搂著他哽咽地诉说著。你那性情温淑、和蔼可亲的姐姐,她疯了。
听到这个消息,余婧!稚嫩的脸孔也好像因仇恨而变得扭曲。他好恨,恨师父的薄情寡义,恨破坏这段美好姻缘的风小楼,也恨自己的无能。幼小的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夺走那人与负了姐姐的师父最重要的东西,让他们也尝一尝心痛的滋味。然而,直到亲眼见到满面泪水的姐姐将要命的利刃送入风小楼体内,他才真正明白,姐姐所爱的并不是师父,而是夺走师父害他们无法长相厮守的风小楼。
琴无语
音无忧
美人醉卧花间处
清风遥上小楼东
时值今日,他总算可以了解当年风小楼这首诗所隐藏的含义。爱,并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余婧!知道,风小楼爱姐姐,却也与师父之间存在著媛昧不清的关系。他不伤害任何人,所以只能选择死亡来赎自己所犯下的罪。可他是否又曾为爱上自己的人想过?失去一生所爱的痛苦,如何能让彼此承担?
无论是死在姐姐剑下的风小楼,还是因爱成恨的姐姐或心灰意冷以至归隐山林的师父,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得出红尘这片悲哀中的乐土。
翻了个身,平躺在地板上,视线可及之处仅剩潦黑的屋脊以及月影中若隐若现的梁栋。他又想起长居灵麒山的老父亲,没有了自己这个不孝之子,他是否会安度晚年?想起向来对自己爱护有佳的表兄白天宇,想起与他情同手足的朋友范小宁,想起那个虽仅有数面之缘却极为欣赏的武家三少爷,想起上元节在武府见过的眼含微怨的清丽佳人,也想起了初次与武韹祺相见的情景。
想到此处,余婧!苍白冷酷的面庞上竟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他还记得当时印在小武脸颊的豔红五指印,以及鲜少出现在他脸上的愕然表情。也许武韹祺根本不知道,那次其实是他们第二次相见。而第一次则是在十三年前的桃花林......
闭上眼睛,余婧!没有再想下去。许多不愉快地记忆总会随著岁月蹉跎而消失在时间长廊中,没有人愿意将悲伤带入坟墓。他不知道爱一个不该爱的人算不算一种错误,唯一清楚的则是,假如可以从头来过,那麽他仍会如此选择。与之不同的是,等到那时,他将不是为自己的嫡亲姐姐,而是凭自己的意志去爱恋他、保护他,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
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男人,另一种则是女人。很多人都以为哀伤是女人的专利,这其实是大错特错的。
倘若哭泣是女人表达悲伤时最常用的表达方式,那麽酒则是男人的一种发泄手法。
月下无酒,有的是花,五颜六色的抚子花。酒,在廊前,不知是什麽人放的,也不知是不是好酒。此刻对余婧!而言,却是相同的。只要是酒就可以解愁。
耳边琴乐渐远,终消逝於暮色之中。
夜是黑的,衣衫也是黑的,摆酒的人也已来了。范小宁在台阶上坐下,潦黑的绸衣几乎与夜色溶为一体,苍白瘦削的脸在这片黑色中显得格突出。
"起来。"范小宁以他那毫无温度可言地声音命令著。
听到他的话,余婧!睁开眼睛,侧过头去瞧著他。"你来了。"他不知范小宁这些天去了什麽地方,见过什麽人,但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情真是差透了。
"喝酒。"倒了杯酒,范小宁面无表情地递给他。
穿衣有时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情如何。范小宁会穿黑衫只有一个原因──有人死了。余婧!没有问,他完全猜得出那个能令范小宁为之动容的人会是谁。他没有问,接过酒杯,一饮而进,"据说西北天山出产一种可以令人忘记一切的美酒,我虽不知道那酒的名字,却一直渴望喝到的。"他又喝了一杯,赞道:"好酒!"
他再举杯,对著月光下脸色阴沈冷漠地范小宁微笑道:"如此好酒,你为何不喝一杯?"
范小宁没有理会他,只是冷冷地坐在那里。原本闪著精光的双目,仿佛突然失去焦距一般,呆呆望著庭前那片抚子花丛。半晌才喃喃自语道:"醉生梦死。"
坛中仍有酒,杯中却空荡荡的。余婧!在笑,笑容中却平添了几分略带苦涩地倦意。醉生梦死?也许江湖上当真有人过著此等生活,但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月夜无风,花园很静,余婧!继续喝著坛中酒,范小宁仍旧呆坐台前。时间已似静止般,压抑在凝注的空气里令人窒息。就在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笃、笃、笃"三声响,声音听起来仿佛很遥远,又好像近在耳边。
放下手中酒杯,余婧!问道:"你可听到打更的声音?"这句话虽是问范小宁的,偏偏又对著酒坛子,著实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然而对范小宁而言,却不是件好笑的事。突然之间,他似乎清醒了许多,没有焦距的眼睛也因突如其来的恐惧睁大了许多。
深夜中本该有更鼓,这本是件不足为奇的事情。不过,在这远离尘世的庭院中,忽然出现的更鼓声却不得不令人心生惧意。
"长生灯,牵魂引,夺命更。阎罗取命在三更,不得留人到五更。"酒坛早已空了,余婧!醉意未减,笑著说。
这令江湖人闻名如见鬼的阎王辞,居然他居然能面不改色的说出口,让范小宁也不仅打心眼里对他佩服起来。
余婧!站起身,走到庭间,摘下一片嫩绿色的叶子放在口中吸吮著:"听说近十年间冥域阎王殿已很少在江湖上走动。碎裂的长生灯,失落的牵魂引,封禁的夺命更,究竟是何因由再度出现?"他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自言自语,也似在询问幽灵般站在黑暗中的白衣人。
以此等角度,范小宁是无法看清白衣人的。那人给人的感觉无比虚幻,犹如十二月天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凉水,打心眼里冒著寒气。他突然很想离开,脚下却像生了根般一步也迈不动。
死一般寂静的黑夜中,远方忽然飘来一阵!锵的锣鼓声,其间还加杂著嘀嘀哒哒的锁呐声,融合在空气中形成一种气氛鬼异的乐曲。范小宁听过这种曲调,那是──在藏人的丧礼上。
庭院是有门的,朱漆大门,高一丈九尺,宽一丈六尺,门并不大。当四个大汉走进来时,那门显得更加窄小。如若他们鱼贯而入,或许并不会出现如此情况,偏偏四个人还用长杠抬著一口棺材,闪亮的黑漆。
棺材停在庭院中,范小宁却一瞬不瞬地盯著余婧!,正如余婧!在看棺材一样,看得格外出神。棺材仿佛也在"看"著他,透过微微打开缝隙,用看透一切的目光打量在场的某个人。
轻轻叹了一口气,余婧!淡淡道:"该走了。"
范小宁的脸色更苍白,他终於慢慢站起身,推开房门,走进去。此刻,他已不知该说什麽。
凝视著他的背影,余婧!淡漠地脸上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已接近解脱的欢愉,还是对死亡无哥奈何的悲伤。
棺材的缝隙已经消失,白衣更夫做了个"请"的动作。他们准备动身。
他们要到那里去?是幽冥鬼界?或者是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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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砍在骨头上,是否与手指切到血肉的感觉相同,他一直想试试, 然而却再次错过了。
当武韹祺恢复意识时,他的人已坐在长街尽头的一张红木太师椅上,面对著这条数天前还很热闹现在却变得死一般沈寂的小巷。
夕阳西下,街上却已无人。街道两旁的门窗,都已残破败坏,窗阶上都积著厚厚的灰尘,屋檐下则结著张张蛛网。街在镇中,小镇无名,无名镇。无论曾到过此处的是什麽人,当他再度回到这里时一定不会相信,这座虽称不上繁华,但总算得是安详的小镇会在仅仅一个月内变成如此模样。
镇上的人呢?
武韹祺静静地坐著,一阵凉风吹过,飞舞著他散落在椅背上的长发,沈浸在朱红色的余辉中多了一种与荒寒不相衬的病态的美。
街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咯吱"乱响,堆积而起的尘土下隐约还可分辨出上面写著的三个大字:"安宁堂"。他突然想起江湖上曾有人这样评价过这个地方"安宁堂内不安宁"。可是现在呢?武韹祺慢慢站起来,迈著极为迟缓的步伐走过去。最近他很闲,闲得必须用脚步来打发无聊时间的程度。
药铺依然安静,静得有些可怕。干净的柜台上积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泛黄的纸碎。武韹祺拖著疲惫的身体走向右侧那张软榻,用袖子拭去榻边圆凳上的尘土,坐下来,轻轻问著:"你可觉得好麽?"像是怕打挠对方休息。
落满灰尘的软榻上躺著一个女人,她居然就是那个比谁都要爱干净、爱漂亮的苏静静。此时的她,到当真像这药铺名一般,安静极了。
见苏静静没有回答,武韹祺接著说:"这些日子你一定过得不太好。"他吸了下鼻子,空气中弥漫著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又道:"你常说嗅味会影响人的生活,想来这话到是真的。瞧,你都瘦成什麽样子了。"
他打算伸手去抚摸苏静静那张在阴晦空间中显得无比苍白干瘦的脸,然而手还未触到她的肌肤,身子已似被狂风扫过般整个飞了出去,撞倒原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药架,落在一堆残破的碎片上。
"咳,咳。"飞散的尘土已有不少随著武韹祺的呼吸被吸入肺中,他只觉得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吐在青花地板上。
迷蒙中,一个身材苗条的身影飘了过来。涂著鲜红蔻朱的修长手指在他脸颊上缓缓移动,勾勒出美好的脸型。"我知道你急著送死,可是这麽漂亮的脸蛋若是变成那副模样,到真让人心疼呢。"
软榻上,苏静静原本苍白如纸的俏脸不知何时已转为紫青,好像掉进染缸一般。在这样一间药铺里,看到一个这样的女人,怎能不让人联想起黄泉路遗落的女鬼?
"咳,咳。"武韹祺伤得不轻,一开口就不住的咳,血顺著唇角流下。他喘息著,想要说出心中话语。
女郎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一对冰冷的眸子竟有了丝丝暖意。她温柔地将武韹祺拉起来抱在怀中,"身体若是不好,就不要再多说什麽了。好孩子,如若你死了,还不知会有多少人伤心欲绝呢。"她此刻的神情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在开导误入歧途的儿子。
一丝温暖的晚风穿窗而入,给这凄凉无助的地方带来了点点生机。泪水无声的自武韹祺脸颊上划落,他明知自己不该哭,不能哭却又忍不住。就像他深知身旁这女人有多冷酷,多残忍,多可怕,可又离不开她一样。
"瞧。"她不知从哪里拿出把木梳,扶正武韹祺为他梳著头发,"你的头发都乱了。让我来帮你梳一梳吧。"
她脸上绽放的笑容宛如春花,口中柔声说著:"你是个好孩子,像你这样的孩子总是深受别人喜欢的。倘若我再年轻个十来岁,也会愿意嫁给你。"
听她这麽一说,武韹祺的脸色刷得变了。他实在猜不透这女人到底在想什麽。
"你不必猜,因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女人的心要比海还要深,男人是不可能猜透的。"在这种位置她虽然看不到武韹祺的脸,却像看透了他的心一般淡淡的说。顿了顿,她似乎想起什麽,话峰一转,动情地说:"幸好是你,否则我可当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谁有资格当他的徒弟。"她的眼睛因兴奋而闪著快乐的光,脸颊也染上了一层醉人的肿红。
武韹祺静静地听著,神情有些茫然。
女郎的笑容更亲切,伸出细长的手臂从後面轻轻拥住他道:"有时候我在想,假如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师父会不会比较幸福一点?可又觉得那样的人生少了很多乐趣,你说是麽?"
"有趣。"武韹祺嘴上虽这样说,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只是直勾勾地盯著窗外,一只乌鸦腾空而起。
"在想什麽?"女郎收敛笑容,绕到他面前,看著他的眼睛。
"你。"
"我?"女郎被他的话逗笑了,"这麽个大活人就站在你面前,还用想麽?"
武韹祺垂下眼帘,好一会才幽幽道:"余茹容,你真是个可怜的女人。"话音未落,他的脸上已被人劈哩啪啦狠抽了十几个嘴巴,原本瘦削的脸颊立时胖了一圈。
"可怜?你居然说我可怜。哈哈哈!"余茹容发了疯般地大声嘶吼著:"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臭男人有什麽资格评定我们?在你们眼里,女人只不过是用来发泄欲望的玩物。可怜?真正可怜的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