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辉洒在他身上,带给人一种无法言语的凄凉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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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小镇。
小镇无名,无名镇。
地方不大,只有一条街道,约百余户。两家杂货,一间药铺,一间酒肆,一间客栈,如此而已。居民淳朴,豪迈大方,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快乐。
范小宁似乎已有许久未来过,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无论怎样,他也算江湖中人,江湖这个染缸本不该将这里污染,哪怕自己也是一样。倘若有朝一日,他能够退出江湖,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行医,大概也会找一座这样的小镇来居住吧。
每次来时,范小宁总喜欢在酒肆逗留一段时间,与相熟以久的镇上人喝酒谈天,然而今日,他却没这个心思。
初八,是余婧!毒性发作的日子,从早上开始,他就一直昏迷著,不仅令照顾他的范小宁初次怀疑自己的医术是否有用。范小宁当然知道药引中缺了什麽,所以他来了,找一朵美得足以至命的花。
无名镇有家"宁安堂",虽不是什麽大药铺,却是最古怪的药铺。附近流传著一句俗话叫做"宁安堂里不安宁"指得就是这里。原因无他,只因些处有个不仅让范小宁,也让所有人为之头痛的小妖怪。她,就是范小宁的师妹苏静静。
宁安堂没有老板,也没有夥记。这里是苏静静的地方,老板是她,夥记当然也是她。她可不是那种看著这许多珍贵药材被外人随便碰触,而置之不理的女人。宁安堂卖得是药材不能救人,只能害人。比如七星海棠,比如鹤顶红,比如鬼枯草,此地虽不见得有人买,却有不少江湖人不远千里找到此地,向她购买。
没有人知道苏静静究竟存了多少银两,就像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一样。
范小宁进来时,看到苏静静正悠雅地斜卧在软榻上,一个青衣小帽的少年在为她揉捏大腿。她半闭著双眼,显得舒服极了。
也许是看到范小宁走进来,她突然抬手掴了少年一巴掌,抬脚踢下榻去。
少年瘦小的身子滚了两下,恰巧停落在范小宁脚边。范小宁没有扶他,径自走到苏静静身旁,找了把椅子坐下。对於这样的下人,他又怎可能多看一眼。
"起来。"苏静静先是柔媚扫了范小宁一眼,然後大声吩咐少年:"把後院的柴全部劈完堆好,否则,别想吃饭。"
青衣少年应了声是,头也不回的向後院走去。苏静静看著他的背影突然笑了,微微上扬的嘴解让人想起毒蛇。然而,范小宁却看到她那双晶亮眸子中闪烁著难掩的悲哀。苏静静也会悲哀?他想不透,此刻他到是很想认识一下这个看起来并不怎麽引人注目的少年。
女人是善变的,尤其是像苏静静这样的女人。等到她把头转向范小宁时,整个人全变了,变得温柔而亲切,"师兄,向来可好?"
"好。"范小宁也在笑,他这个师妹虽有些玩劣,对自己到也不错。"你也好。"他永远都是那麽平静,仿佛一池春水,不起波澜。
苏静静看著他,看了许久,她知道他要得是什麽。於是她走到内室,从暗格中取出一只小匣子,递给范小宁。匣子递出的那一刹那,她突然不笑了,面无表情地瞧著范小宁,冷然道:"你走,立刻走,永远不要再来了。"
范小宁也在看她,从她的眼神中他似乎明白了什麽。然後他站起来,走出门去。
站在台阶上,远远的还可以看得到青衣少年劈柴的身影。沈重的柴刀似乎将他的瘦弱手臂坠得很低,压得抬不起来。范小宁总觉得对少年有种莫名的熟悉,只是怎麽也想不起来。
从那以後,范小宁当真没再来过无名镇。他仿佛根本已经忘记了这个没有名字的小镇里,还有一家叫做安宁堂的药铺,忘记了那个叫做苏静静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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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叫做幸运?什麽又叫不幸?他分不清。此刻,他甚至连自己是怎麽到醉仙楼来的都已记不起,因为他已经醉了,醉得不醒人世。
桌上摆著酒席,全鸡全鸭,碳烤全鹅,清蒸大虾,鱼翅燕窝,还有几碟醉仙楼有名的点心,外加一坛极品竹叶青。胖掌柜走过来时,竹筷依然摆在唐瓷筷枕上,菜肴没有动过的痕迹,只是那坛酒则见底。这本对醉仙楼是种莫大侮辱,他却什麽也没有说,只是停在距离酒桌十步远的距离,垂手而立。他不敢看,无论是趴在桌上的醉鬼,还是他旁边的女人。
女人在笑,笑嫣如花。据说这世上有种女人足以让任何男人为她去死,胖掌柜本来并不相信,现如今他却不得不信。他不看她,并不代表他不想看,而是不敢。因为一个从发丝到脚尖都完美到无懈可击的女人往往不是圣女就是婊子。掌柜的心里清楚,她绝不是第一种。试问一个好人家的女孩,又怎可能三更半夜坐在酒楼陪男人喝酒,更何况她洁白如雪的肩膀还露在外面。
夜,深沈而宁静,秋风抚过树丛,沙沙乱响。酒,已见底,人仍在。睡死了的青衣少年突然伸了个懒腰,拍拍桌子,道:"算帐!"
掌柜等他这句话已久,忙上前陪笑道:"这是十五两一桌的,酒水另加三两四钱,去个零头,一共是十八两银。"他虽已有些许困倦,可为著生机,不得不陪上笑脸。
青衣少年微笑著道:"不贵。到是累你们苦等,不若凑个整,我给五十两你看如何?"他这话像是对掌柜说,却又偏偏瞧著那个很美的女人。
女人笑著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宝丰钱庄的银票放在桌上。
胖掌柜一见,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谢公子,谢谢姑娘。"像他们这样出手阔绰的客人并不多,掌柜的竟开始觉得他辛苦一点也是值得。世上又有几个人不喜欢白花花的银两?除非是白痴和死人。
青衣少年笑了,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拉了拉他衣角,悄悄问:"你知不知道我是个很大方的人?"
掌柜拼命点头,他当然知道,一个小气鬼是不会平白把五十两银子送进别人口袋的。要知道三十两银,足够普通人家过半年的。
那少年又问:"那你又知不知道一个大方的人通常是养不起漂亮女人的?"
掌柜的再度点点头。别说女人,这种人有时连自己也养不起。
只是他不明白少年说这句话的意途是什麽,於是他问:"公子爷的意思是......"话未出口,便哽在喉间。
一柄剑在他咽喉上开了个洞,鲜血飞溅,化作血雨,滴落在地板上。
本已快睡著的店小二,立时清醒许多,惊惧得几乎忘记呼喊。等他想喊时,却永远也喊不出来。被剑锋划过的喉管永远不可能再度接上。
微弱灯光下,青衣少年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一双静如止水的眸子泛起微微波澜,两道雪亮的目光笔直地望向正用方巾擦拭宝剑的少女,冷冷道:"他们本不该死。"
"不错, 他们本不该死。"少女幽幽一叹,道:"他们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人生,他们本可以活得很好。"充满怜悯的眼神认谁都无法将她与方才那个杀人者联系在一起。
青衣少年"砰"地在酒桌上拍了一掌,酒桌猛烈地震荡几下,险些倒落。
"我且问你,既然他们可以活得很好,你为何还要这样做?"他显得有些激动,双手不住地微颤。
"我?"少女放下手中所拭长剑,端起酒杯,悠然道:"你错了。"抑首将酒饮下,又道:"杀他们的人是你,并不是我。"
修长白!的手指指著青衣少年,眼中露出不知是兴奋还是悲哀的光芒。
青衣少年呆了呆,仿佛明白了什麽,转过身去,弯腰拂闭胖掌柜那如死鱼般大睁的双眼,忖道:"我不杀薄人,薄人因我而死。难道我真的错了?我错了麽?"他突然发疯似得向楼口,未跑到一半,突得双膝一麻,!得跪倒在地。
"你又错了。"那少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嫣然一笑,"既然当年你师父要我好生照顾你,我又怎会岂之不理?更何况,他们也该来了。"
青衣少年无言地垂下头去,心中暗自叹息。十三年了,他本以为可以躲过她,默默承受死亡,谁料想仍然逃不开她的掌控。
少女蹲下身子,右手轻抚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的面容,不胜惋惜的轻叹一声:"像你这样的人世上本已不多,你应该好好活下去。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未出世的孩子著想。"突地,笑容一敛,冷然道:"你最好牢牢记住今日教训,若有下次,我可不敢保证这俊秀的脸蛋会变成何等模样。"
青衣少年心头一寒,低吼道:"我本已不是你要找寻之人,你又为何苦苦相逼?"尽管他明知逃避不是最好的办法,事到如今还当怎样呢?
"你是。"少女脸上虽带著微笑,目中却满含怨毒,接口道:"虽然他已不在了,可只要你曾当过他的徒弟就永远都是。正如无论你如何改变也摆脱不了武候爷这个身份一样。"
顿了顿,又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债子偿,本就是天经地义的。这麽简便的道理,莫非你当真不懂麽?"
夜色笼罩著大地,无比深沈,无比黑暗。
街道上更鼓响起,已是一更。
远山,似有野兽低嚎。它们是否也在感叹人生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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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第几天了?他不记得。
天边月色渐远,夜渐渐离开,乳白色的晨雾缓缓弥漫在山林间,悠扬悦耳的琴声,摇!在乳色透明的山林里。他跪在林外,酸痛不堪的双腿,仿佛也因这缥缈的琴声舒缓许多。只是琴声,似乎更加遥远......
突地,似有一只小巧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下意地用手去抓,可什麽都抓不到。
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个若琴音般同样缥缈的声音自林中传来,"来的可是天宇麽?"
白天宇忙应了声"是",双膝仍是跪地,不敢挪动半分。
方才说话的语声再度响起,悠悠道:"算起来也有五年了,你师父一向可好麽?"
"是。他老人家能吃能睡,精神也比往昔好了许多。"
"是麽。若生活能像他一般,到也逍遥。"‘铮錝',随著琴弦拨弄之音,语音淡淡道:"此处本不是你所应来的,还是速速离去吧。"
说话间,琴音又起,依然缥缈如暮,轻缓如细水长流,内中似蕴含著无尽悲哀,将抚琴者内心表露无疑。
这一次白天宇没有回答是,反而以很坚定很肯切的态度道:"师侄有一事相求,肯请师叔看在师徒一场的情份上救救余婧!。"说罢,向树林方向不断叩起头来。坚硬的泥土磕破了他的额头,沙砾沾染伤口,也依然阻不断他的决心。
伴著琴声,语音缓缓道:"他怎麽了?"仿佛他问的并不是自己一手传授的爱徒,而仅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婧!身中奇毒,命在旦夕。"
"哦?"
白天宇目光一阵黯然,沈声道:"据范先生诊断他中的乃是天下第一奇──毒醉梦春香化血丹。如若再拖延下去,恐怕......"下面的话哽在喉间,他说不出。
"醉梦春香......化血丹?"
轻若薄暮的琴音仿佛愈弹愈快,音律自四面八方渐渐逼来,含带一丝轻愁,似怨女,浪迹霏雨之中。蓦然澎湃如山倾,洪水分崩渐离冲陷天地般滚将而来。白天宇只觉眼前一片昏黄,若有无穷无尽的压力欺向他的神精,挤碎他的身躯,让人遍体生寒。就在血液逆流,将要暴裂时,琴音煞断,瞬然化为一片宁静。等到他自凄迷琴音中回转心神,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已出现一人,似已站了良久。
一头乌黑秀发包含於纱冠之中,两眉含清愁,直如秋水浮萍轻现一股落寞。虽未有华服著体,却带著与生俱来的脱凡气质。
两人相距不及三尺,白天宇却不敢仰视,口中尊道:"师侄白天宇跪迎师叔。"谁又想得到,眼前这看似双十少女的丽人,居然会是余婧!的师父,十前曾以一张瑶琴横扫江湖的琴魔──音无幽。
"起来吧。"音无幽轻声叹道:"数载未见,你似成长不少。想当年才不过至我腰间,现在到是比我还要高壮了。"
被他这麽一说,白天宇不仅面靥微红,勉强站起身来,垂首敛眉,不知如何开口。他仅只十数年前见过音无幽一面,记忆中的他虽俊秀非凡,却亦英气悖发,未曾有如今这小女儿家的模样。现如今却似轻减不少,更多了几分柔媚。莫非相思当真累人清瘦?亦或是另有缘由?
音无幽似已看破他的心事,轻轻笑道:"你一定觉得奇怪,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为何会是如此模样?心下暗暗猜测吧?"他面靥笑若春花,却掩不住双眸中闪现的悲哀,正如被折断羽翼的鸟儿,虽过著无忧的生活,却永远无法再度飞翔。音无幽不是鸟,他是个男人,能让一个男人露出此等表情又是为何呢?
白天宇没有问。每个人都有自己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当然不想被任何人知道。既是如此,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默然半晌,他猛然想起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急忙开口道:"师叔,婧!他......"
话未出口,已被音无幽的笑声掩没,回眸道:"师侄远来也有些累了,不若前往小筑稍做休息,再行赶路不迟。"说罢,竟自行步向林中,也不理白天宇是否跟上。
白天宇失声道:"师叔慢步,我......"
音无幽没有回头,声音却变得有若冰寒,"你不必多言。至於婧!,让他自生自灭吧。"
朝阳,映著他秀丽绝伦的娇靥。白天宇侧目望去,竟发现他眉目间凝聚著许多怨仇,显见方才所言的确是发自真心。他心中不免奇怪,这对师徒究竟是何等冤仇,令他怨恨到如此地步?
猛然,白天宇想起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那不仅仅是往事,而且还是个秘密,让人不寒而!的秘密。十数年来,知道这秘密的人已很少,然而此刻为换回余婧!的性命他却不得不旧事重提。
浓雾深处,竟有一处幽谷。万里晴空,偶有白云抚过。遍地植满百花奇草,清泉水涧处,怪石异树罗列其间,将铺著琉璃瓦的亭台楼阁,衬托得格外雅致。翠湖边,停落著三五白鹤,别有一番生趣,令人不免赞叹此处主人的独特品味。
白天宇哪有这份闲情雅志,匆匆穿过架於湖上的青石桥,奔入正厅。
这是间巨大到王孙贵族所有的厅堂,四壁挂满各大名家的书法,大理石地板上一条由丝绸之路而来的波斯地毯,伸向尽头,直至此间唯一一间摆设处。那是一张红木长桌,桌上供著一副牌位,牌位上盖著一块上等天鹅绒制成的方巾。微风袭过,飞舞的一角下隐隐可见用朱笔所著的"楼"字。白天宇知道那是谁,不管他活著的时候犯下多少遭人唾弃的罪孽,死後都是可以得到原谅。於是他拿起三支香,点燃,拜了拜,插在香炉里,长叹一声,不胜惋惜地道:"琴无语,音无忧,美人醉卧花间处,青风摇上小楼东。风老前辈,想不到你苦心教授的传人如今就要与你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