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他来不及思考就推开门,紧张地冲进去。
小叔叔摔倒在地上,身边是摔碎的小碗。看到他进来,略带赌气地回过头去,自己努力地向床上爬去。
他走到床边。想去握被子外的手。被打开。
不死心,仍然去握。又被打开。那躺着的人似乎更恼火了,打了他好几下,恨恨地。
默默地,不知伸了几次手。终于被死死反握住了。
力气好大,简直像是在报复似地,死死地被反握住。
"只有两个月......最多了。"淡淡的声音传过来。
于波一下子觉得身体软了,倒在床边,无声地流泪。
"小叔叔......那我该怎么办?你要是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自 由 自 在
做爱的时候,看到人身体上的骨头一点点凸现出来,仿佛生命的潮水缓缓退去,露出死的石岩一般。
终于到了,一点激烈的事都不敢做了的时候。那点点生命力,需要极小心地攒着用,细水长流,哪怕多一分一秒也好。
可是,不论理智上的认知也好,情感上的预感也好,于波害怕承认终有一天,他要面对残缺了一半的世界。如果真的非要有那一天的话,一定是宇宙末日吧?
他没想到,那一天,阳光灿烂,他甚至还为了一个朋友说的笑话而笑了两三声。教室里追逐着的同学撞翻了他的桌子,因为这意外的好心情,他只是默默地把桌子扶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班主任急急奔进来。
心蓦地一沉。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
听到消息后,他反而沉静下来。
医院门口,他碰到了等在外面的爸爸,跟着进入这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建筑时,他甚至想着,怎么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跟小叔叔说两句私密的话。说什么才好呢?也许是最后一次......脑子里纷纷乱乱的,什么话也想不出来。
等电梯的时候,他瞥了瞥爸爸的脸。很陌生的脸,表情也很古怪。这个真的是我的爸爸吗?好象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张脸。那么小叔叔的脸呢?好象也没有仔细看过......虽然曾经那么那么接近......但是,能回想起来的,只有越来越消瘦的身体。那么,呆会一定要好好地看看他的脸。
小叔叔的脸。
是一个想起来就很温暖的东西。
电梯门开了,一声女人的长嚎随之而来。
声音竟然有点熟悉,心脏仿佛被这个声音刺穿了。眼泪唰地流下来。没有任何预兆,在眼睫相交的一瞬间,干脆地滚落下来。
妈妈抽抽涕涕地哭着,爸爸也愣住了。"这么快--"说了半句,就好象意识到什么,自动断掉了。
医生冷静地说明:"因为长期营养摄入不足,造成心脏衰竭。你们要直接送到殡仪馆还是自己带回家?"
"哇......呜呜!"
"......送到殡仪馆吧......"爸爸抱住妈妈,低声回答。
"他才多大啊......真是太可怜了!他怎么这么可怜......呜呜......"妈妈一直扑在她丈夫怀里,喃喃唠叨着哭着。她或者有点后悔曾经的决定,又或者觉得这彻底的悲伤,可以为她那点私心稍稍赎一点罪。但这决不是不真诚的。眼泪总是足够真诚......
于波呆呆地站在原地,落下两滴眼泪后,就仿佛化做了一棵树,也不哭、也不闹、也不做什么。
周围看热闹的人远远地互相指点。接到通知的亲戚也陆续一个个赶来。
"哎呀,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怜。"
"是啊,听说是癌哦。"
"什么癌啊?明明是心脏不好,我听医生说的,营养不良!"
"就是癌啊,不是得了癌,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心脏不好?"
"喏,家里人哭得这么伤心,怎么不早点送过来?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看那个小孩子,一点也没反应,就知道这家人想什么了。"
"哎呀呀......"
妈妈情绪平稳一点,看到于波站在面前,惊讶地问:"你,你怎么没哭啊?你不是一向很喜欢你小叔叔的吗?"
爸爸紧了紧搂着妻子肩膀的手,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本是开解,半是失望地低声说:"这孩子,这小孩子......"
地板是冰冷的大理石,光源充足,即使是傍晚,那雪白的灯光仍然耀眼。长时间看着反光的地砖,当于波抬起头时,觉得听到脑海里血液哗哗退落的声音,而周围的一切,颜色被稀释,变做和薄纸一样的苍白。
他突然想起,还没有好好看过小叔叔的脸。
于是,他突然飞奔起来,追着那辆白得让人心凉的病床骨碌碌往前去。
如果再不记住的话,那他永远将永远不记得,这个温柔的人究竟长什么样。这样的恐惧催促着他追上去。
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做。
在几乎快要碰到时候,他退开了,站在原地。跟着病床的护士和亲戚,停下来看着他,看他没有任何动作,又向前推走了。
这是懦弱、恐惧、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在作怪?他明明、明明那么想看看小叔叔最后一面!只要拉开这张白被单,就是那张温柔的脸......不,也许,会和记忆中有出入?会有所改变?那躺在那里的到底是不是小叔叔?!到底是不是"他的"小叔叔?!
梦游一般的,他跟着父母回到家。
悔恨、痛苦、伤心、麻木,他内心激烈的卷动的情感狂潮,丝毫没有表现到外面。
"他怎么不哭呢?"亲戚都在切切私语。
我不哭,我不哭!小叔叔啊!我不为你哭,不为你在人前哭--没有人再了解我,了解我这悲伤从何而来了......
24
当于波从玻璃窗外看到有礼的一刹那,不由地恍惚了一下。
那个消瘦的身影,难道不是小叔叔的样子么?
然后很快对自己摇头苦笑。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这是种奇妙的预感么......对于这个老是让他想起小叔叔的老师,有亲切感。
进了小店,有礼认出他,就对着他微笑,也没站起来招呼,只是很镇静地交握着两手托住下巴。
"吓,对不起了,出来的时候发现自行车链条松了,结果弄了一会才好。等很久了吗?"
"嗯,没关系,我也才到。"
于波讪讪笑着坐下。
沉默了一会。自 由 自 在
于波拿起搁在旁边的菜单翻开,看了一眼,又马上转过去呈给有礼,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
"那,那我们先点菜吧。你看,我把推荐的菜单都抄下来了。"
"我不太出来吃,你决定就好。"
"啊,哦......那就点几个特色菜,其他地方吃不到的。"
叫来小姐,点了菜,两个人又尴尬地沉默下来了。
于波几次想挑起话头,那语句都提到嗓子眼里了,但一看到有礼心不在焉的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半晌,他终于想起一个比"今天天气很好啊"稍微好一点的开场白。
"老师,你最近看什么书呢?"
"专业书吧,你不会感兴趣的。"秦有礼轻飘飘地把话带过。
"不会啊,听过你的课以后,我觉得哲学也没什么难的嘛......"
有礼莞尔一笑,用老师看着学生的眼光爱怜地看着于波,缓缓道:"因为这门课是对全校学生开放的,所以我尽量想讲得有趣一点,重要的不是给大家灌输知识,只是想引起大家的兴趣,引起一点思考的乐趣罢了。真的专业内容,还是相当枯燥的。"
"那做哲学系的学生岂不是很苦?能听得懂吗?"
"没办法。我很努力想讲明白,可总是没有办法完全表达清楚。大概还是我水平不够吧。呵......"
"怎么会--"于波想起了那个纠缠不休的学生,也许对有礼来说,是每年上课都必然遇上的状况吧,"那么,老师觉得,大概能有多少人听懂呢?"
"三分之一吧......"有礼想了想又更正道,"这是我估计的,可能还太乐观了点。"
声音淡淡的,也没有怨愤也没有得意。于波想起课上的有礼,那一副志在必得,仿佛他讲的每一句话都能被下面的听众所了解,而正是那种向往互相理解的精神才促使他的课如此动人。然后又想到第一次冲突时,双臂抱胸的有礼......自己,是被归于三分之二的大类里吗?
"可是,老师--我觉得我很幸运,能听你的课。我--我能感觉到,一种不同的东西。大概,就是那种,让人会想点什么。那种--"
"谢谢。"
于波张着嘴,无法用语言表达他心中那既柔软又活跃的部分,那份被有礼激励的,甚至可说是属于有礼的一部分。叫着,无声地叫着,想被他自己认出来。可这语言......这该死的语言,总不能表达心中十万分之一。
他真想大叫有礼的名字,他已经没有其他语言。
幸好,这时服务员端上了冷盆,有礼道:"看起来很好吃。"转移了话题。
一顿饭,有礼很热情地夸赞了每一道菜,可紧接着,又仿佛想起什么来,自己在那里出神。
于波的肚子里盛满了感情,却没有办法表达。吃一筷,停三筷,也呆呆地凝视着一个点,任内心翻天覆地。
菜吃得很慢,不过,到底还是吃完了。有礼抢着付了钱,于波想了想,没有争,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说实话,他是很失望的。本来抱着一个模糊的预感来,仿佛这些日子里积蓄的话能跟有礼说开了,仿佛有礼和他能谈点更真诚的东西了。自从小叔叔离开后,空虚的、总和别人有一层隔膜的心,渴望着一些话,一些撼动灵魂的话,就算是和爱情无关,也足够他感动回味的话。结果,有礼也和其他人一样,在吃饭时只谈论和食物相关的话题。
于波站起身来,回头示意有礼一起离开。有礼却仿佛突然焦躁起来,之前吃饭时的镇静消失了。他犹犹豫豫地继续坐在椅子上,瞥了一眼于波又扭头去装作看风景。于波只好又坐回来。
半晌,有礼突然很机械地说:"只有两个月,你看怎么样?"
"......什么两个月?"
"就是--就是--谈,谈恋爱--"
两个人都诧异地看着对方。于波半信半疑,却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理解到的意思;有礼则甚至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于波想了想,开口道:"老师......"
秦有礼突然站起来,拿着包就走。于波连忙追上去,从后面,看到他的耳朵根全红了。
"老师,你还没有听我的回答呢!"
于波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那人的脚步。也许是对方表现得太过慌乱,他这个真正的受惊者,反而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只觉得不可思议。有礼走得踉踉跄跄,像喝醉酒一样。这种狼狈的样子,几乎要让于波笑出来了。
现在还有人说"谈恋爱"这种过时的词吗?而且他们两人之前一点也没有告白的气氛呀......他这么紧张,这么害羞,难道是真的喜欢我?之前只有过淡淡的预感,因为他太谨慎太胆小了呀。可这样的人,竟然也有勇气告白?而且是对一个同性,一个学生,一个甚至还说不上多熟悉的人?这么着急地告白,还有时限--
两个月。自 由 自 在
"只有两个月......最多了。"
于波突然灰了脸,赶急几步追上有礼。用力拉住他的手,把他到路边大树下。刻意让两个人的距离近到几乎呼吸相闻,他的力气明显比只知道读书的老师大得多。而对方脸色苍白,吓得没有声音也不会反抗。这样惊怕的表情,就好象看到世界末日一样。
"老师,你还没听我的回答呢。"
面对着这张薄得像纸一样的脸孔,于波强硬地亲了上去。大树的阴影很好地遮盖了这个角度,有礼却觉得稀疏遥远的脚步声响得就仿佛在耳边一样,用力反抗起来。
紧紧握住用力得青筋暴起的双手,于波说:"我同意。"
"我们谈恋爱。"
25
两人分开时,有礼脸上的表情变换不定。于波只注意着他湿亮的嘴唇,配上苍白泛红的纸薄的皮肤,让人联想到一些本能的事......那时候,于波满脑子在这个念头上打转,几乎都忘了刚才发生什么,现在又处于什么情况下了。所以当有礼发急地推开他,跌跌冲冲地离开时,竟然稍稍发了会愣。
当他回过神来,有礼已经走出百米开外了。他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想追上去,又觉得还是不追的好,站在原地懊恼地反悔着刚才的念头。都是自己搞砸了。可有礼反复的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说喜欢自己的吧,对自己的吻却很排斥;要说不喜欢吧,干吗要和不喜欢的人谈恋爱呢?......还有那关键字"两个月"......
于波一边走一边翻来覆去地想。终于,一些平时通过电视肥皂剧积攒起来的印象一点点拼凑出合理的模样来--有礼是患了绝症,只剩下两个月的生命(他想到小叔叔,不由地充满了爱和怜悯),终于鼓起勇气对一直很有好感的学生告白。他越想越觉得非常有理。还有有礼虚弱的样子,脚步不稳,吃得也很少......都加强了他的信心。他觉得脑门被铿地敲了一下,血液在颅内汩汩流着......
一旦想到这个理由,原来一点捉弄有礼的心都消散了。只觉得想狠狠地把自己牺牲给他。内心里一下子涌满了柔情,强烈到简直叫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一忽儿想怎么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一忽儿又想要怎么装做完全不知道他的病情的样子......隐隐中,他那些温柔的幻想,似乎是弥补给小叔叔的。因为年轻而无助的日子让他终身憾恨,所以现在更想做出当时做不到的坚强的样子,去爱、去疼、去珍惜,那样唯一的一个人。
可惜,爱的幻觉从来不能使现实服从它的剧本。
电视里,那些别扭的爱人说了声"我们交往吧",不就拉开了轰轰烈烈的恋爱序幕吗?那种仿佛空气都是粉红色的气氛,现实中果然是完全没有的......
于波一开始像那个偷懒的猎人一样,守着个莫名的承诺等着有礼这只兔子自己撞上来。结果几天过去了,连一封信也没收到。
连连发出的E-mail石沉大海,面对空白的信箱,于波真想杀到有礼的办公室去......好在他尚有理智,勉强能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为了不给有礼添麻烦,他还是努力忍耐到星期二。
上课铃响完,于波伸长脖子望着门口,却没看到有礼的身影。一向准时的老师迟到,让教室里响起了一阵一阵的骚动。大概延后约五分钟,才看到有礼走进教室。
他停在门口略一张望,迟疑了两秒,仿佛双脚被泥潭沾住了一样。于波知道他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关系。
最后,老师的责任感战胜了想逃跑的懦弱性格。他终于还是站在讲台上,意外地挺直了背脊。
瘦长的身形映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好象一根标杆,有种灵魂拼命向上,想要从头顶冲到天宇里去的感觉。
于波看着这样的有礼,心里五味俱全。又爱又怜。为了自己能给他造成压力而莫名地得意,又反过来疼惜他脆弱的样子。有礼的担忧在他看来有点好笑,很想好好地嘲笑他一番,再把惊惶的他抱在怀里安慰,说些甜言蜜语。见到有礼刹时,脑海里翻涌不已的想法让于波自己都有点吃惊。也许是两人相遇的最初就表现出自己恶质的一面,也或者是有礼的性格使他又吸引又排斥......他对有礼,总是夹杂着又想折磨又想爱怜两方面的感情,而且同样真实,同样强烈......
整堂课,他时不时地走神,根本没能好好地听进去什么内容,只是凝视着有礼。
有礼压下最初的慌乱后,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平稳和坚定,眼神灼热,沉浸到思想和演讲的乐趣里去了,根本不再注意于波。这让于波很不满。在有礼的视线扫过他时,故意吐出舌头做鬼脸,可有礼根本视而不见。小孩子气的心理,让于波觉得这整个教室的人抢走了他的有礼,这下,平时最期待的课,也变得最难熬。他头一次希望下课铃快点响起来,就可以--可以......想到自己能看到有礼种种别人见不到的姿态,心头就掠过一阵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