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于波还是和以前一样,静静等在有礼身边,看他和学生互相交流。他的心里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抱着旁观者的态度;他的心情仿佛和有礼同调了,体验着欣慰、安静,也感受着叹息、无奈。
今天讨论的时间好象格外长,他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有礼故意在拖延时间。学生们的反应很热烈,常常是一个人的话还没讲完,就被另一个人截去了话头。听着他们讨论的题目,于波的心也慢慢平静了。那些平时无暇去想的问题跟着这些轻快的词语一起翻腾起来,沉浸在这种状态里,普通的得失心就变得遥远了,像把自己浸泡在很纯净的水里,只觉得思路锐利而清晰,耳聪目明。
到底,话题慢慢集中凋散了,学生们也三三两两离开。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后,有礼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他似乎还没有从状态中恢复过来,嘴边含着稀薄的微笑,仿佛在做一个安恬的梦。
管理教学楼的工人进来关灯,看到于波和有礼两个还站着,吆声道:"老师,我要关灯了。这么晚,你们是不是也要走了?"
"啊,是,是。"有礼像被惊醒过来,连忙拿着东西走出教室。
于波跟上去。这时,有礼才发现于波一直等在自己身边,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维持着一定的距离向外走。
"你,你等很久了吗?"走到教学楼外的花坛边,有礼才轻轻地问道。
"没,我在听你们讨论。"
"哦,那我先走了。"说着,竟看也不看于波,就想离开。
于波一把抓住他,有礼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发现,这个人的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五月末尾的天气,还没有热到这个地步。
"老师,你不会忘记自己说过什么话了吧?"
"什、什么话?一起忘记好了--"
于波凑近那张带点惶恐的脸,有礼以为会被亲到,连忙侧过去,用空着的左手抵住于波的额头。掌心下的皮肤,很热。
"别这样!"忍不住带着急切的命令语气。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到底怎么回事?"
"忘记它忘记它!"自 由 自 在
"怎么可以呢?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没办法忘记。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听到这两个字,有礼控制不住唰得脸红了,羞耻得几乎要哭出来。他无法相信自己真的曾经说过这两个字--那天情绪激动之下的失言让他更加无地自容。
无法在学校谈论这种问题,老师的身份教他时时注意自己在校时的言行,被这样逼迫着,他无法,只得说:"离开这里再谈。"
说着,挣开于波的怀抱,自顾自望前。后面的人跟了上来。
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忽而胶着忽而追逐,有礼一边观察着这样的影子,一边带头往自己家里方向走去。
26
在摸钥匙的时候,有礼的头脑还是一片混乱。隐约觉得把别人这样带到自己家里来,是很不恰当的。可一想到要在别的地方--别的公共场所谈到那种问题,就更加无法忍受。
没办法了。
他叹了一口气,打开了门。
"要换鞋吗?"于波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问有礼。
拿出拖鞋给他换上,领他进门后,又小心地把门关上。忽然想起周围都是一个学校的老师,吓出一身冷汗。转念一想,老师带学生进自己的房间也没什么奇怪的,尤其是关系比较好的研究生。可到底是这么晚的时候,又加上自己心虚,犹自惴惴不安。
于波很规矩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好奇地上下打量。看了几眼,就盯着房间里的书橱别不开眼来。
客厅直接连着书房,书房门没有关,整整两排顶天立地的书橱,上上下下堆满了书,还有不少散乱地摊开放在书桌上,相比于其他地方的整洁,这两橱书确实相当特别。
有礼见于波直盯着看,不好意思地说:"都没整理过。"
"不是,我没想到一个人能有这么多书,看得完吗?"
"你可以进去看看。"
于波微瞥了眼有礼,见他确实允许,才走进书房仔细地查看起来。
书架上不但有中文书,还有不少英文、德文原著,一本本厚重得像砖头一样垒在架子上。
看看书名,除了哲学类的专业书之外,还有整排的中国古典读物,文学、史书、小品、散文,都包上书皮,书脊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书名。
"都是老师自己包的?"于波指指。
"不是。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那就是你爷爷写的?字好漂亮!"
于波不由感叹着。现在学生能写两个漂亮字的人不多,毕竟现在有先进的电脑,输入比手写快多了。除了一些小时候学过书法的人,于波认识的大部分同学都只能写的"端正"而已。记得BBS上还曾有个师兄传授如何在公共课上考高分的秘诀,那就是--字写得好看。那师兄学过书法,所以无往不胜,公共课都是拿A过的。于波自己的字尚不难看,很有个性(自己夸的),不过看到真正漂亮的字,还是心生羡慕。
这么说起来,还没有看到过有礼的字呢。网上聊天、写信,用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印刷体,黑板上的板书,寥寥几个字,也只能看出个大概来。看字能识人,如果看到一版有礼的字,是不是就可以了解更多一点呢?
"要喝水吗?"
也许是呆在自己家里,有礼看起来镇定不少。于波接过玻璃杯,道声谢谢,目光就落在身边的台式电脑上。
有种秘密的兴奋--这也许就是有礼给我发信的电脑呢,也许里面就存着我给有礼的信呢......
一下子对这个书房感觉亲切起来。微笑着指指电脑问:"是这台?"
有礼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在问什么。略带点尴尬道:"我就一台电脑。"
不敢再让于波在书房里多呆。作为一个靠书生活的人来说,书房甚至比自己的卧室还要私密,被人用评价和好奇的眼光来看,倍加不适。有礼道:"我们坐到外面去谈吧。"
跟着有礼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熟悉的沉默也跟着降临。有礼没有谈话的技巧,不敢开口;于波则有点坏心地望着窗外,听耳边淡淡的呼吸声。
"咳......"有礼清清嗓子,于波好奇地转过头来。
"喝水。"有礼殷勤地把杯子往于波那里推了推。
于波又好气又好笑。差点想抱住眼前这个笨拙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一角是如何变得柔软的......为他。
"老师......有礼......可以叫你有礼吗?"
"......"被问住的老师想了想,涩声道:"好象还是听你叫老师比较习惯......"
"听多了就习惯了。有礼,名字很好听。这么好听的名字,就应该让别人念出来。"于波暗念着"有礼有礼",气息伴随着晦暗的嗓音而出,声带震动着,而全身在共鸣。只是一个名字啊--
可为了把它念出,经过了多少时间呢?......
时间,逝者如斯。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想到这里,于波生起一阵无法解脱的焦急。面前的这个人!怎么还不明白?求救的手已经伸出,却还想反悔收回么?真正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于波看着对面的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从没有这么靠近,绵长的夜晚,呼吸相闻。伸出手就能把他抱个满怀,把脸凑上去就能得到亲吻,两个人在一起,能做多少事?能有多少欢乐?简直想也想不过来。空气也在一层层压迫上来,催逼着他。这里是有礼的房子,到处都充满他的风格他的味道。好象在一个巨大的有礼的空虚的身体里......幻想中,自己的手臂如鸟翼,扑打着停息在对方身上,划出完美的弧线。
拥抱,这么简单的动作,他却始终抬不起手,只能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玻璃杯。
"只有两个月的勇气也没有?"
有礼眼里露出一点哀伤的情绪,很快又隐藏起来。他在挣扎。眸色变幻不定。
"我有我的理由--"自 由 自 在
"那你干吗说出来呢!都已经说出口了,哪有这么容易让你收回?有礼你,不会没有想过的,对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时,有礼转开视线。
"真的,忘记比较好。你年纪还这么小--"
"我已经是大学生了!我知道我要干什么。再过一年我都可以结婚了!"
"对,你应该要结婚。"
"--那些事,过了这两个月再说!也许一辈子不结婚呢。"
过了这两个月再说--于波发现有礼对这句话有反应,马上接下去说:"对啊,只有两个月。我们再互相多了解一点,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可要是试也不试,你不会后悔吗?偶尔顺从自己的冲动,说不定结果也会很好呢......这最后--这两个月的期限,不算长吧。"
"......等等。"
"......说到底,有礼老师,你的意思就是想玩弄我,跟我开玩笑咯?呵呵,算是报复我之前的恶作剧吗?"
于波本只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想到这样的可能,只是对有礼迟疑的态度非常恼火,自然而然说出的。可一旦变成话语落在空中,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揣测起来,眼神一瞬间变得冰冷。
"当然不是!"
"那你好好解释啊。"
有礼低头考虑了一会,再抬头时,换上了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
"你一定要这样,也可以。不过两个月之后,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你也不要来找我;听到任何消息也别去管它,可以吗?要是你不能答应的话,那,那我也不能同意。"
于波差点追问,是不是就算我把你的性向告诉别人你也不肯同意?可到底,他还是把这话吞回去了。两月以后,有礼就会病重离开么,这弱小的威胁和条件,只让他觉得,有瞬间呼吸不上来的沉滞感。
去珍惜吧,孩子,时间不会等你太久。
有刹那,他想到命运,然后苦笑着点点头。
27
像拿到了通行证,一下子无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于波手捧着有礼的后脑,想也没想就亲上去。
亲吻,慢慢吮开对方的嘴唇,舌尖深入探索,互相摩擦时,微微的麻木让人眩晕。手臂不觉越收越紧,抚摩着对方颈后微凉的皮肤,直到它无法控制地烫热起来。
"是你的初吻?"于波眼里有一丝戏谑。
"当然不是。"
"......这么生疏?"
"你不觉得羞耻么......"
"不知道,看你的样子,我就什么也不想了。羞耻什么的......"于波促狭地看着有礼躲闪的脸,他也有点惊讶于自己的大胆。可是,一看到有礼觉得羞耻而想要退缩的时候,就忍不住更加欺负他,好象自己用来羞耻的神经都变得一致对外。真是糟糕......
"你也把那些无关的东西忘掉吧。"于波热烈的眼神直视着有礼,"不然,我就要更努力......"
又一个吻。
那眼神叫有礼的心脏狠狠收缩了一下,接下来的吻只让他觉得热、热、热......脑海里一片模糊的粘执,轻微的水啧声已经无法进入他的意识。他浑浑噩噩地想--这就是恋爱吗?
有点可怕......
可让人忍不住期待......
送于波出门的时候,有礼控制不住脸上的热潮,一直红扑扑得像个大苹果。
"这么晚了,你轻一点,别打扰人家。"
于波知道有礼又在担无谓的心,本想再亲亲他,不过考虑到这里是走廊,只是轻轻拉了拉有礼的手,笑笑离开。
关好门,上完锁。
有礼呆呆地抵着门,保持着一个姿势胡思乱想。手上还残留着那个人皮肤的触感。这是真实的么?
有礼只觉得无力无力......放荡自己在海洋里漂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慢慢想清楚这一切之后,忍不住被一种深远的恐惧抓住了心脏。未来会怎么样,已经无法考虑了。
校园是谈恋爱的最佳场所,不过对师生恋来说,就不那么恰当了--尤其是当这两个当事人是同性--而且其中一个还特别小心。于波想在校园里和恋人拉拉手的愿望都没被满足过。两个人走在一起,只能是一前一后保持距离,偶尔站定在一起讲话,明显可以看出有礼的心不在焉。如果碰到有礼认识的老师,打招呼就更加尴尬。
"哦,学生问问题啊,秦老师真有学生缘。"
有礼维持着表面的微笑不变,手心里全是汗。
有一次,听到同事不经意地说:"怎么还是这个同学啊,现在倒很少有这么认真学习的学生了。"有礼就不肯跟于波在校园里走了。
学校附近也一样不安全。一般大学老师和本科生(除非是班干部和班主任)很少有交集,更别说在一起吃饭了。两个人提心吊胆地在外面吃过几回,也就算了。
有礼的家,只能偶尔去几次,毕竟周围也都是老师。
所以,信还是不拉下,于波几乎天天有一封。有礼则抽空回一次。
等于波问到有礼的手机号时,着实兴奋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发现有礼开机的时间很短。有一次他上课时发消息给有礼,乍响起的铃声让教室里的学生楞了一下,发现来源后,都忍不住笑起来,有礼则尴尬不已。从此后,开机时间就更短了......看到于波坐在座位上按手机,有礼就忍不住想检查自己有没有关机,心里有点后悔把号码给了这个不知轻重的学生。
等到回家再开机时,果然都是发给自己的,短消息提醒铃声短促地一声接一声,响个五六下才能停。
全部安静下来后,一条条查看,都是琐事。即时点评自己课上的表现,有时还把自己的话打下来,说喜欢、说感动。好像把今天的课重新温想了一遍。
忍不住微笑起来。自 由 自 在
上完课后,于波总是等在旁边,等其他同学都散去后,留下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有礼。
晚风清渺,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树阴遮蔽的人行道上。一块块石板间,小草倔强地探出头来。
有礼起先走在前面,可他老觉得身后的于波一直盯着他看,偶尔还轻声笑起来,笑得他心里有点发毛。
"你走前面。"他停下步子,却没转过身,只微侧头,让开一点距离。
于波笑嘻嘻地走上前。
"来,跟着我!"于波伸出手,看到有礼犹豫的样子,自嘲地笑笑,换成指向前方,"那别跟丢了。"
"我们方向不一样。"
"总得先出校门吧?"
"那边是正门。"有礼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道。平时他们都是走最靠近教学楼的侧门。
"一样是门,从那里走也没关系啊。"
于波先走。几步后,看看身后没有动静,转过头来,伸手招了招。
也许是被那种笑容诱惑,有礼迈出步子。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前面的背脊,少年人特有的充满弹性的背脊,还没有被意料之外的重量压迫过,挺得笔直,透过衣料,都可以看出薄薄的肌肉覆盖着骨骼,很韧。
原来于波是想带有礼来看荷花。
竟然已经六月,到了荷花盛开的时候了。
在学校近正门的小园子里,在树木掩映下,黑絮絮的池塘里,开着两三朵小睡莲。
"你一定没注意过吧?我也是才知道。我们同学有个生命科学系的朋友,他上次要做校园植物品种的调查,拉了我们一起去帮他找各种植物的叶子和花,我才发现这有荷花。你知道吗?学校里还有樱花啊,原来四月里飘下来白色的花瓣就是樱花。怪不得说樱花的凋谢非常美,那细小的花瓣看起来真的很漂亮......"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