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和徐漫就不一样了吧?"
女孩叹了口气:"怎么不一样?当然一样。我看,反而是误会更多才是。那个猪头。对了,你想不想知道他怎么说你的?"
"哦?"
"他说‘于波老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我以前不理解,现在有点明白了。"
"哈哈。"
"我觉得,你今天晚上的脸很空。空荡荡的,不实的感觉。就好象一直想要什么,却找不到,结果把自己也搞丢了的感觉。"
"......小姐,你才是让人摸不透在想什么啊。"
"呵呵,再告诉你个秘密,连徐漫都不知道哦~"
"哦?"
"我?是?从?火?星?上?来?的?天?使?哦~"
"哈哈......"
17
自从和徐漫的mm共事过之后,偶然碰面的机会忽然多起来了。学校虽然不小,但大家活动范围有限,在下课后的教学楼前、晚饭时间的食堂里、甚至从窗口偶尔望出去,也能见到那个从火星上来的女孩。
几次过后,于波忍不住说起:"好巧啊。"那天刮着很大的风,从他们的右边吹到左边。道路两旁的树开花了,粉白娇嫩的花瓣全部被扫落在地上,那不知是樱花还是梨花的残片,仿佛从开始就镶嵌在墨黑的柏油路上,一点一点的。
女孩一边摆弄着斜挎包上叮叮当当的小玩意,一边说道:"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之前我们肯定也碰到过,只不过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罢了。所以感觉上,新认识的人比较容易碰到。"
于波后来仔细想想,这段话实在很有道理。
比如说他们寝室里的徐漫,自从有一次在同学那里知道有礼是哪位老师以后,时不时就会回来汇报说,又在哪里哪里见到他了。
反而是于波,已经很久没有正面遇上过有礼里。逃了快一个月的课了,他甚至无法回想起有礼长什么样子。脑海里,总是模模糊糊感觉到他,但那只是一种总体印象。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几乎还没有什么机会近距离好好看看有礼长什么样子呢。可即使这样,他却仍有自信,只凭一个背影就能把这个人认出来。因为他不是凭记忆凭眉眼去认识他的,而是全身心的感觉。
徐漫没有听过有礼的课,不过,他好象很尊敬有礼。这真是奇怪的事,于波想,难道是自己的态度传染给他了?
"你们秦老师......"徐漫的开头总是这样,然后就开始生动地叙述今天又在哪里碰到有礼。于波又带点不耐烦,又有种说不出的渴望听着这些话。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特权受到伤害,又为了"你们"这个词暗自高兴,可为了自己的高兴却反过来扳着脸,仿佛不满意似的。不过不管他的态度如何生硬,徐漫还是没有停止这种称呼和叙述。于波有时觉得徐漫知道他在伪装,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伪装起来。在感情越细腻,神经越密集的地方,谨慎小心的人会变得越不坦率,因为那一丁点的地方太容易受伤,太容易感到疼痛。
这样也算是一种了解吧。不是用语言,而是用伪装的态度。
也许在徐漫眼里,于波这种故意做出来的不满意,反而发出一种信息--再说呀,多说一点。比变成声音的语言更真实。
一转眼,春天被掐头掐尾,又被阴雨和热浪拉扯得断断续续,仿佛冬天之后就直接跟上了夏天。
期中一过,学校里的各种活动都像惊蛰后的昆虫一般震翅欲飞。
最大的活动,莫过于全校运动会了。
虽然大学在组织上松散很多,班级荣誉感和集体凝聚力都大大下降,不过当体育委员歪着个苦瓜脸,挨家挨户地求爷爷告奶奶,让大家报个拿手的项目,让运动会得以顺利开展下去,让班级的积分不要非常难看时,大部分人也都很有同情心地拍拍这个可怜的家伙,顺便报个放风筝什么的轻松的项目。
最难脱手的下下签,当然是男生1000米女生800米这两个死亡项目了。
几个公认的人选都仿佛做错了什么一样,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最好别人将他们遗忘,先把其他几个推进火坑,填补人数。
于波则非常倒霉地,因为打赌输掉,而被扔上1000米祭台。
比赛那天,万里晴空,气温也刚好,凉风宜人。从早上开始,于波心里就好象压了块大石头,一直高兴不起来。尤其是他看到蓝天绿草的映衬下,徐漫和他mm拉着五彩的风筝从操场一头跑到那一头,还又兴奋又紧张地喊:"高点""低点""啊啊,放起来了!""好高!!"
真是不公平的世界啊......同样是比赛项目,为什么他们就这么轻松,而自己却要跑又累又枯燥的1000米!
风筝比赛完,就是1000米,最后则是4X100接力赛。
徐漫对着于波毫不掩饰的嫉妒的目光干笑两声,试探地说:"不要怕嘛,1000米咬一咬牙就过去了,只有5分钟而已嘛,死不了人的......"
眼见着于波的表情从嫉妒转变到狰狞,然后吐出一句话:"是啊,死不了。"
"......我会给你加油的......"自 由 自 在
"你陪我跑一圈会显得更有诚意--"
发令枪一响,于波不敢怠慢,冲进跑道。徐漫还算有良心,在内圈陪着他跑,一边跑一边喊加油!
可惜徐漫的身体素质决定了他不能胜任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一圈下来,他虽然跑的是内圈,不过又跑又喊的,已经喘到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撑着膝盖在原地喘气。
于波暗骂了一声没用,心里还觉得蛮好笑的。他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一边轻松超过了徐漫。
一圈还好,一圈半过后,疲劳突然爆发出来,随着踏出的每一步,呈级数上涨。这是长跑的极限,只要能坚持过这个极限,接下去又会轻松很多。
理论上这样的讲法,看起来总是很容易,仿佛真的咬一咬牙就能挺过去。可现实中,每一秒都仿佛是极限,无发再支持下去,鼻子的呼吸量不够,嘴巴已经呼到麻木,力量好象在双脚每一次接触地面时被吸走,一瞬间的空虚,几乎无法抬起腿来。于波根据经验知道,必须想点什么其他的事来分散注意力,眼神不要乱飘,固定在一点上,让意识对疲劳的感觉迟钝下来。
他无意识地半仰起头,看着观众台,那是他习惯的跑步姿势。
眼神慢慢聚拢到一点,在看台上,有个熟悉的人影。哪怕只是无意地一瞥,那个人影也强烈到无法忽视。很好,就这样看着他吧,什么也不用想。
这个距离究竟能不能看清楚他呢?他看到我在跑步了吗?
于波几乎是无意识地想着这些问题,在混沌的脑海里,这些细小琐碎的疑问像小气泡一样冒上来,还没等想出结果来,就破碎消失了。
两圈,两圈半。于波看到终点一阵喜悦和轻松,偏离跑道,扑到迎上来的徐漫身上,举起瓶子就大口大口喝水。一边喝水一边喘气,不过由于人体构造原因,一张嘴无法同时负担两项任务,理所当然地被呛到了。
顺过气来,他想起刚才看到的有礼,连忙抬头四望。看台上的人太多,他已经找不到了。
难道认错人了吗?还是跑昏头产生的错觉呢?
晚上,他可以确定那不是错觉。徐漫叫他去看bbs上贴的照片,有人用数码照相机拍下来的。在他跑步的那张照片背景上,有礼就站在他印象中的那个位置,微微前倾,看着场内的环型跑道。
他不敢自做多情,根据科学定理,用尺子比照着有礼的视线,可终于还是没有办法下结论。
18
有礼会不会记得我这个学生呢?
周二晚上逃课的于波坐在寝室里,思绪好象被看不见的绳索吸引,不能控制地想着这个问题。
然后,他的面前,就仿佛真的出现了那间闷热的教室--被学生求知的热情熏得非常鲜艳的背景上,有礼侃侃而谈。当老师的眼神飘过自己常坐的位置时,有一瞬间的迟疑......
那是不可能的吧。少了我这么奇怪的学生,老师一定松了一口气。
他爱着他所有的学生。
......虽然每次思考的结果都让于波自己被自己打击到,可他却还是一遍一遍地想......
还是在期待奇迹吧。
当现实生活变得无法满足奢望时,就开始秘密地积聚力量,用来相信,相信在某一天--
"于波!"徐漫拉着于波的袖子,一边用眼神向他示意往场外看。
十几个男生正在篮球场里打比赛,于波正坐在角落休息,他擦擦汗,疑惑地把头转过。
是有礼。
只隔着几步距离,两个人眼神交撞了一下,又各自极快地闪开。
"我看他站在那里很久了。嘿,是找你的?"徐漫蹲下身来勾着于波的脖子轻声说道。
"没--不知道......"
于波无意识地撩起衣服狠狠擦了擦脸,心跳得很大声,也许是比赛太激烈了,可这种要跳出胸膛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涌上一阵甜蜜,疑惑,惶恐。
有礼站在体育场外,别着头,好象马上要离开。拉了拉领口,把重心从右脚移动到左脚上。他偶尔瞥过来的眼神,看似无意,倒不如说是在确定于波的位置。
像是被这样的眼神催促、鼓励、诱惑,于波霍地站了起来。
有礼的小动作更多了,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仿佛用这样的行为来压下自己逃跑的欲望。
于波加大步子--不让你逃走!
"老师!"
"......!啊......"看着于波一直向自己走来,可蓦地听到这声呼唤,有礼还是停顿了一下,才发出简短的应和音。
"你最近怎么都没有来上课?路过这里看到你,所以才想起来要问问。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如果你在意我那天说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强迫着自己,害怕任何一丝犹豫会让自己无法开口,有礼抢先说道。语速很快,声音慢慢加强,又似乎察觉了自己的语无伦次,突然虚弱下去。脸色不自然地赫红了起来,喃喃地念着不是那个意思。
"啊......是这样的,最近学生工作比较多,我也很想去上课,可惜不巧的是,正好时间上有冲突。"于波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很诚恳。可有礼却并没有相信的意思。
"这么巧合......自从那次晚上你就没来上过课,给你发信也没回......每次都有事?"
于波血液往上冲,脸一下子就热辣开了。脑海里好象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愤怒--面前这个人,到底要怎么样?!之前理直气壮地指责自己,现在又反过来想以老师的身份责怪自己逃课。自己辛辛苦苦地避开他,到底是为了谁?!得到表面的理由不就可以安心离去了吗?为什么非要把交往中那一层虚伪剖开呢?大家不是都靠着借口生活吗?他不是也说着明知不可能的借口,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面前撒谎吗?!......
"恩,那么老师想听什么?我确实是为了逃避你才不去上课的!我很想听你的课啊!可老师自己却不让我去听。我会影响你不是吗?我会影响别人听课的质量不是吗?呵呵......去上课也是我的错,不是上课也是我的错。老师您到底要怎么样?"
有礼被吓退了一步,脸上现出犹豫不忍的表情,可很快,就仿佛带上了一张面具一样,僵硬得没有一点缝隙。
"于波。我只是作为一个老师关心学生。我承认那天情绪激动,可能有些话说得过分了。不过那也是你有错在先。抓着老师的把柄就可以随便发火了?算了,当我没说过吧......"
"哈哈。"于波怒极反笑,突然伸手狠狠抓住了铁丝网。两个人之间隔着这一层护网,被于波抓得猛烈摇晃,"老师有这么多学生需要关心,真是辛苦了。我从没有想做什么让你不快的事,是你自己一味认定我抓了你的把柄--"
"那些信,难道不是--"
"我只是情绪激动,哈,你说的情绪激动--"
"......算了,就这样吧。"
又要逃了。这个人,一旦情况无法在他的掌握下,就想把所有的责任和辩解扔到一边去,逃开尴尬的情况。
于波想去拉住他。自 由 自 在
这个有礼不是网络上的一束信息,而是可以抓到的实体--可以用强力的手臂,毫不犹豫地困在身边的人--
两人顺着一个方向快步离开,可于波却抓不到他。该死的铁丝网!
跑,跑,从场边的小门绕出去。有礼见状,转过身就想避开。
"当心!"
"叽--"
有礼只觉得腰上一痛,右手被大力抓牢。面前是急停的自行车,而身边,是不知什么时候已靠近的于波。
自行车很快骑走。两个人也一时沉默地站在原地。
空气散发着不合时宜的淡淡花香,只到小腿肚这么高的整整齐齐的装饰树,竟然开出雪白的小花。
于波深深呼了两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老师的意思是,就算我去上课也没有关系?"
"恩。"有礼低低应了一声,马上又补充道,"我是老师,当然希望每个学生都能来上课......只要你不做......"
"我知道了。"
有礼瞥过于波的脸,将视线落在篮球场里。男孩们一脸毫无防备的笑容,汗水,浸湿了白色的背心。
而面前的这个同年龄的孩子,却露出一丝苦笑。
--是我的错吗?我等在这里,和他谈话,只是想尽力弥补。那天晚上确实说得过分了。回想到那张急于解释的脸,就下意识地否定了自己之前负面的猜测。如果让学生因为被老师这样训斥而变得消沉,怎么办?想见他一面,只要一面,确定他的状况就放心了。可为什么他不来上课呢?连信也没有回。难道自己真的是他的戏弄对方,被拆穿了把戏就再没有兴趣来听课了吗?不不,他是因为不想面对我这个骂过他的老师......想见他一面。见到了,如果可以的话,想解释。我是一个老师啊!怎么能让学生因为我的原因而不来上课呢?
当一切都发生,有礼才发现,也许对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解释,甚至也不想要自己的原谅。
--也许我是为了减轻心里的内疚才来找你的。
有礼觉得自己所有机能都停顿了一秒种,接着一阵骤冷骤热,为这个发现羞愧欲死。他已不能再和于波相对。
"对不起......上不上课是你自己的事......不会影响你的成绩......"匆匆留下言不及义的破碎语句,他夹着包离开。
19
坐在电脑前,于波发着呆。
"给你发信也没有回......"
有礼确实这么说过。一个月来,没有去收过信,就好象不想面对自己犯的错。现在,熟悉的outlook界面不断滚动,拼命吞食着从网上传来的各种信件。一个月没有收过信的信箱,装满了垃圾邮件,一看到于波的机器向自己打开了闸门,就全部吐进了这个小小的电脑里。于波不断和垃圾邮件搏斗着,把这些占地方的家伙从机器里清空出去。终于,在删了近50封邮件后,他看到有礼熟悉的信箱地址。
"感冒还没好吗?虽然不舒服,能来上课的话,还是来上吧。
祝:顺心
有礼"
时间是两周前。感冒?什么感冒?于波在发件箱里翻到了自己给有礼的最后一封信。啊,是了,那天因为感冒,因为发了这封信,而被有礼认了出来。
有礼只发了这一封信。于波仔细地把所有百来封信都检查过,不但检查了有礼常用的地址,还因为担心地址不同而错过,把所有的信全部打开来读过。
只有一封。
对一个两周不来上课的学生,淡淡地发了一封信,没有收到回音,也没有在教室里看到这个学生。接着又是两周。在操场上偶尔碰到这个学生,质问他为什么没有上课。
这就是他们两人这一个月里所有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