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出书版上部)——白起

作者:白起  录入:12-16

这十三爷平常看上去雍容大度,待人总是那么不急不恼,是所有主子里最好说话的一位。可来安心里明白,咬人的狗从来不叫。丁家的大管家是好做的么?若没一点手腕心机,能留在五爷身边这么多年?能将府里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都看在眼里呢。平日里不动声色,那是留情不出手,若真惹恼了他,一出手可就不留情啊。
两年前小顺子的事件,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十三爷真正动气,当时十三爷冷硬无情的手段,教整个丁家为之震动。想到这里,打了个冷颤,回去得告诉那小子收敛点,触怒了十三爷,神仙也救不了他。
书房里静悄悄地,少言将目光投向窗外,来安便是当日钱管家之子,一言之恩,今日还他一个官位。他那小子虽然名义上是丁府的奴才,可自幼也是丫环老妈子养凤凰似的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不免满身的纨绔之气。在外与人合伙做买卖,亏了,便卷走所有的钱,仗着丁府的名头将讨债之人打了个皮开肉绽,只希望这一次的告诫能让他收敛一些。
看完了账目,书房里的人来来去去,这个来支月钱,那个来找东西。等处理完所有的杂事,已经过了晌午,揉揉后颈,站起来便向自己的听雨轩走去。刚出门,迎面遇见一个方脸宽肩的仆人。那仆人见了他便垂手立在一边,少言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将他叫到身边:「楚辰,五爷呢?」
楚辰低下头,说:「回十三爷的话,今个儿一大早五爷就出去了,说是常翰林有个小妾没了,他去吊唁。」
少言点点头,说:「你怎么没跟着去。」
楚辰咧嘴一笑,说道:「十三爷您还不知道!五爷他向来讨厌我,老是嫌我在身边碍手碍脚,骑马不够稳不够快,五爷又不肯坐车。」
少言也是一笑,继续向前走,这个楚辰什么都好,人也够机灵干练,就是一上马背便手足无措。楚辰在后面忽然喊住他说:「十三爷,刚才依依姑娘又派了个小丫环来,问五爷最近为什么都没去凝香楼。」说这些话时他脸上有一丝尴尬,府里人都知道十三爷既是总管,也是五爷的人。
听了这话,少言只是淡淡地说:「下次再来,就告诉她,五爷以后都不再去了。她若聪明,便该另找恩客。」
「这不好吧,五爷可没这么说过,万一让他知道了……」
「他知道还有我呢。」少言是轻描淡写地说,没试图隐瞒他与五爷的关系,反正大家也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小家子气地藏着瞒着。
沿着布满花香的小径走着,少言脸上有一丝怅然。只因七年前一颗九神丹,他果然还是走了娘亲最不想让他走的路,进了丁府。服下九神丹后,娘亲又多活了三年,单凭这三年,少言便不曾后悔过。
在娘临终那一瞬间,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满眼是不舍,挣扎着说:「言儿,娘要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娘亲让你姓丁,是要你记得自己的出身,但丁家,从来就不是可留之处。答应娘,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和丁家有一丝一毫的关联,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他含泪答应了,娘亲这才安然地闭上双眼。
埋葬了娘亲,立在坟前,在心底对娘亲说一声「对不起,我骗了您,可欠了债总要还。」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随身带了几件娘的旧首饰,再次踏上了进京的路程。
在丁府七年,从最初的小厮做起,起早摸黑,跟着五爷到处历练。两年前,五爷成了丁府主事,他也当上了丁府的大总管,成为五爷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夜里,他便是五爷的枕边人。
午后的时光是自己的,吃过饭洗了个澡,在庭院里放置了一把藤椅,披散着头发读书,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个小小的院落是专属于少言的。依水而筑,白墙褐柱、清砖小瓦,一湾浅浅的鱼塘,养着几对锦鲤。鱼塘旁,是几竿紫竹,飒飒风声穿透竹叶,飘送着淡淡的清香。
书是拿在了手上,可是却总是看不下去,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幻化成五爷的脸:黑黑的眉,一双狭长眼睛,鹰勾鼻,方正而坚硬的下巴。
五爷并不俊,天子脚下,风流人物多的是,论长相他只能算中等。
真正让人侧目的是他那种阴冷的气质,狭长的双目一挑,不怒而威。
曾有人问他,五爷是不是好人?
少言笑了,当然不是!好人在丁家怎么活得下去,好人怎能做上丁家当家的位子。丁家几个少爷个个都像苍蝇见了血一样盯着这个位子呢,莫不鼓足了劲,希望有一天能把五爷拉下来,换自己坐坐看。
而丁寻,从未给过他们一星半点的机会,在商场上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从不给敌人活路,即使是自家人,若有不顺他的意,日子也只能用「水深火热」来形容。
那自己呢?为他所吸引的自己、受他驱使的自己?
当然也不是,少言闭上眼向后倒入藤椅,有些惆怅地想:自从两年前就不是了。
他不喜有人贴身服侍,一切日常诸务向来都是自己动手。为方便使唤,他的小厮都是在院落外另盖房舍。
因为他怕,怕出现第二个小顺。
小顺曾经是他的贴身小厮,在他进了府第二年被五爷派给自己做小厮,长得一副聪明面孔笨肚肠,爱吃爱睡不爱干活,把少言当天一样敬着。
说是小厮,可他这个主子还更像一些,天天自己打扫,修整庭院,洗两个人的衣服,小顺每天只负责去厨房拿饭。
小顺爱吵爱闹爱跟着他,即使懒,每次自己去哪里,他都是一定要跟在后面的,虽然嘴里抱怨个不停,很是没大没小。他明白小顺不是将他当主子来看的,对他处处维护,听见丁家有人说他是个来路不明的杂种就会奋不顾身的扑上去。
即使两年前,他成了五爷的男宠,丁家上下每个人莫不是侧目以对。小顺也只是呆呆地想了老半天,然后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说:「主子你能读能写又会弹琴,谁都说你聪明,怎么会跟了五爷?五爷他……他不会喜欢什么人的。我笨,这件事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可是既然主子你决定了,那一定有你的道理。」
这样的小顺,让他感激。
可是这样的小顺,却因为他而死。
那一晚,他本来已经歇下了,临时想起忘了一本账目在书房,便要去取过来。
小顺拦住他,一个劲地摇头,「主子,你都睡下了刚焐热身子还是别起来,小心着了凉,我替你去拿好了。」
「哦,」少言调侃他,「今天怎么这么勤劳?」
「今天少爷打扫了屋子又洗了我的衣服干了一天的活,我却什么都没做。」小顺难得地脸红。
「也好!」少言没有坚持,只是转过身拿起自己的斗篷披到他身上,「这么晚了外面风大,穿这个暖和些。」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发动了丁府所有的家丁,足足花了两天才在城外一处山涧中找到小顺,那个总是懒懒的、不把他当主子看的小顺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被溪水泡得浮肿的脸上,双眼仍是惊惧的暴睁着。少言颤着手,拉开了覆住他身子的麻袋片,猛吸了一口气。
衣物斗篷已经不知去向,麻袋片下的身子是赤裸着的,青一块紫一块,一条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弯转着,残败得像个破布娃娃。
少言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才没嘶吼出声。解下外衣覆住小顺,他冷静地交待着:「小顺不能就这样入敛,抬一桶热水进我房里。」
那一晚,他独自抱起小顺,抱回了听雨轩内。先是擦拭了他身上的泥土,为他合上眼睑。再将他放入木桶中,抬起他的头洗净那一头长发,找出自己的几件还没上身的新衣为他穿上,亵衣、中衣、长袍、袜子、鞋,每穿上一件,少言的心就冷一分。
自从成为丁府的管家成为五爷的枕边人,这个家里看他不顺眼的人就日益增多,他一直都知道有人想除去他。但不会是几位少爷,因为自己正得五爷重用,他们还没那个胆量与五爷撕破脸。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五爷的那些姬妾男宠了。当走入五爷的房中,他的眼神里一片冰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替小顺报仇,不管是谁,就算是最得你宠的也一样。」
五爷点点头。
首先被拿来开刀的是五爷这一房的所有下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顶着太阳跪在碎瓷片上,挨个候审。
不到半天,就有人熬不住了,是安然公子的丫环小柳。安然,五爷的男宠之一,父亲在江南田庄做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把儿子送到府里来讨主子欢心。安然一向仗恃着姿色在府中肆无忌惮,人见不厌。听小柳说,前几天安然公子在客栈里曾和几个江湖人物秘密商议了半天,临走还将几张银票交到他手上。
按着小柳所说,他在城外找到了那几个江湖人,分筋错骨。
人证物证俱在,安然还想抵懒,不把少言放在眼里,嘴里喊着只不过死了一个下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听到他这样说,少言笑了,走上前伸手握住了安然的肩膀轻轻问道:「只不过死了个下人?」五指收缩,安然惨叫一声,琵琶骨喀嚓客嚓碎裂成千万片。他再次伸手握住七公子左肩,还是轻轻的、仿佛怕惊吓了什么人似地问:「只不过死了个下人?」用力,安然又是一声惨叫,两条胳膊无力地垂下来。
安然挣脱了挟持着他的下人向五爷爬去,曾美得让人惊艳的脸上全是惶恐,「五爷,五爷,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而五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抬脚走了。
嘴角流着血丝,安然看着五爷的背影,手指抠进泥土中,少言如法炮制,又折断了他的一双腿。一旁的下人早已看得脸上青紫。
小顺两天后入土,七公子多活了三天,夜以继日地哀叫了三天。
安然的家人也被发配到东北苦寒之地。
从那以后,少言就再也没用过贴身仆人。
有水珠落在摊开的书上,圆圆地浸了一圈。少言抬头看看天色,搬起藤椅走向屋里。要下雨了,还是留在屋里好了,顺便打点一下行李。五爷明日就要起程去承德了,今晚会在这里留宿吧,这么一想,脸也有点红了。

第六章
半个月后。
轻轻巧巧的脚步声由廊庑的另一头响起,少言自书房走出,轻过穿堂,家人传回来消息,承德那边的生意已经谈妥了,五爷前日起程,估计时辰也快进京了。
骑着马穿过繁华热闹的街市,出了城门,迎面一阵柳絮随风飘来,倒教少言一时之间怔住。
顺着柳絮票来的方向寻过去,在一条清澈的小河边,几棵垂柳依依而立,微风过处,柳絮便漫天飘舞,似花还似非花,迷了人眼。
下了马走近河边,拨开柳枝立于树荫深处,任万千丝条在身旁垂下内幕重重。
没想到京城附近还有这等清幽的场所,伸手捉了一片柳絮在掌中揉捏着,有多久不曾如此清闲了。
在丁府里,整日里打理着全府上下的大小事宜,琐碎而又劳心,一言一行都要计算来计算去。近了这个、那个心中不自在,近了那个、扎了这个的眼,更何况还要时时注意着五爷的生意,监视着府里其它少爷有没有异动,想着至少能做他第三只眼睛、第三只手。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似乎竟已经忘无忧无虑的天空是何种颜色,少言自苦地笑笑,澄澈的目光穿过柳枝,投向遥远的天际。
一转身,不经意迎到一双眼神,是丁寻,双臂环胸倚马而立,幽暗深邃的眼线正穿过柳枝看着他,浑身透着邪魅诡谲、高深莫测的气息,少言向他微笑,缓缓地迈开脚步。
就在距五爷只有几步之时,一群黑衣蒙面的汉子凭空冒了出来,将五爷困于中间。
带头的蒙面人手中手剑一指,厉声道:「丁寻,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五爷懒懒地回道,狭长的双眼仍是锁在少言身上。
少言不感兴趣地扫了一眼,牵着马安安静静地退到路边,站在柳树下观看着场中动静,仿佛事不关己。
蒙面人阴恻恻地道:「丁寻,我们收了钱财要在这里了结了你。」
五爷没理他,只是挑挑眉毛对着少言说:「怎么,想置身事外?」
少言耸耸肩,无所谓地说:「我是管家,不是护院。每月八十两的工钱,可不值得我把命搭上,谁惹来的谁解决。」
五爷轻笑道:「小言儿就嘴硬。」鹰爪忽然如电探出,扣住一名蒙面人的喉头用力一扭,只听得喀一声细响,那蒙面人连叫都来不及,脖子就松松地垂了下来,在听到骨头断裂的声响时,丁寻脸上亦浮现出一抹微笑。
其它蒙面人见目标出手,大吼一声,各呈刀剑围了上去。刀光剑影中,五爷却是悠闲自得。稍稍后仰,躲过迎面砍来的一剑,手突然从不可能的方位转过去,握住身后一名蒙面人的腕子,又是喀的一声,那名蒙面人哀嚎着倒在地上,而长剑,已经到丁五爷手里。
五爷轻弹剑脊,铮然有声,「算不上好剑,不过,尚可一用。」顿时,剑光霍霍,鲜血四溅,尸体与断臂残肢四散,一条条的人命在转瞬间灰飞烟灭。
少言牵着马又向后退了几步,不想这些鲜血溅到他身上。
领头的蒙面汉子几乎已经失掉了攻击的勇气,做了这么多年的杀手,他还从没遇到这样的人物,每次出手了结一个人时,脸上总会露出欢畅的笑意,仿佛极为享受。而他的武功,亦是高得出奇,看不出流派,一招一式,简单却犀利,再这样下去,不能完成任务不说,他的性命只怕也得留在此地。
他看到了那个站在柳树下的白面书生,听对话好像也是丁府的人。眼球一转,他抛开丁寻,大鹏展翅般地飞向少言,只要抓住他,让丁寻投鼠忌器,至少也能威胁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就在他的手堪堪碰到少言颈项之时,眼前一花,那个书生突然失去了踪影,紧接着胸口一凉,他低下头,看着冒出来的剑尖,似乎有一点迷茫。
少言看着那个蒙面人轰然倒下,抽搐几下便不动了。走到他身边,揭开面巾,是一张中年人的脸,长髯,狮鼻阔口,一条长长的疤从额角穿过眉间直到右面颧骨。
「东风楼」的赵展元!
少言叹口气,这一来就难以追察了,「东风楼」,近年来江湖中最为神秘的杀手组织,认钱不认人。只要付钱,任何人都可以为你除去,而且,保密功夫也到家,绝不泄露买主是谁。
耳边突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问:「不谢我?」
少言抬起头,正对上五爷狭长的双眼,近得可以看见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他走到河边,洗去了手上的血迹说道:「谢什么?人是你惹来的,我不过是池鱼之殃。」
五爷耸耸肩,问道:「能查得出是谁指使?」
「查不出,」少言摇摇头,「来的是东风楼的人,想从东风楼那里知道谁是指使根本就不可能,而且有嫌疑的人太多,毕竟想你死的人数不胜数。」
「包括你么,小言儿?」高大精瘦的身躯向前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近得一张纸都插不进去。
「也许!」少言淡淡地道,没有后退,只是任眼前的男人黏着他的身子。
听了这句话,五爷像是心情很好地哈哈大笑,忽然抓着他的手引到自己的胯下,让少言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勃发的欲望,「怎么办?每次我一听到你嘴硬,就想把你抓到床上去。」他凑近少言的耳朵低声问,刻意地让呼吸喷洒在少言的耳间颈上,「你看,都硬了。」
强忍着耳间的搔痒,少言不动声色地反击回去,「你硬的应该是脖子。」不想承认的是,这样狂放而有点狂肆的五爷,让他的呼吸也变得有些不稳。
五爷狂放的笑声回荡在河面上,惊起漫天柳絮。
大门已经在望,门房的家丁早已得到了消息,分成两列站在大门两侧恭候五爷归来。
五爷也不下马,越过他们,直向自己的东院打马而去。
少言没有跟上去,跳下马将缰绳交给家丁,吩咐道:「三哥,接一下跟五爷出去的仆人。还有,把五爷的马牵到后院好好打理,交待马房多加些草料。」
小三子连连点头,笑着说:「十三爷,这您就别担心了,小的好歹在这门房待了十来年,这点事哪还用得着吩咐。」
当年丁府门外,少言受了两拳使得五爷答应给他九神丹,小三子在一旁出声相帮,虽然人微言轻,五爷并没把他的话听在耳里,少言却一直是暗暗感激的。本想把他调到内院,至少也弄个管事的做做。怎奈小三子为人倒还热心勤劳,就是一张嘴太碎,有事没事乱嚼舌根,兼之既不干练又无才学,少言也思量着府里不比外头,谨言慎行、会看主子脸色都是生存的基本要领,否则哪天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就不知招了谁的忌,留他在内府只怕会害了他,外面反倒要好得多,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在暗中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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