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墙角,衣服上沾着一些血迹。
律站住脚步,他认出这是谁了。
对方发现有人来了,慌忙抬起头。
"律......?她疑惑的叫他,突然扑上来,在他的肩膀上呜咽。
"珊琦?你怎么会在这里?"律深吸一口气,接受与女孩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珊琦不回答,过了很久,哭声才渐渐小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不逃走?"律又问。
"我......没有脸回去见大家,还有罗兰。"珊琦说着又抹起眼泪。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似乎恢复一点清醒:"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罗兰怕你出事,来救你,我只是一个带路的。"
"那罗兰呢?他在哪里?"珊琦紧张却又焦急的四处张望。
律不知道怎么解释,开始后悔。他现在既不敢说出自己偷偷扔下罗兰的事,又找不出借口敷衍,更不能第二次攻击珊琦。
"罗兰在哪里?!"珊琦再次追问。
"我们走散了。"律急中生智,撒了一个谎。
珊琦喘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即使他在这里,我也不跟他回去。"她低声说。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事?"
"我把格里佩特刺伤了,没有刺中要害,大概......伤到了肺。"
律只觉得眼前一黑,格里佩特伤痛难忍,浑身鲜血的样子立刻浮现在眼前,和珊琦衣服上的血迹重叠在一起。
"我没能杀死他......"珊琦并没有意识到律的反应依然只顾着自己说。
"罗兰......只担心你的安危......"律吃力的强忍住脑中的混乱,靠在墙上。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珊琦发现了律脸上的冷汗,立刻凑过来。
"别过来......"律硬着声音推开她的肩膀,"我没事。"
对,确实是没事,格里佩特的生死关他什么事?他一个人在这里混乱,而格里佩特却根本没有想到他。
"一直呆在这里很危险,白天街上的人会变多,"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你要赶快离开国都回阵地去,罗兰他自己会找回去的。"
"不,我不能回去。"珊琦坚定的摇了摇头,"我违反了军规,又没能杀死格里佩特,我没有脸见任何人,而且......"她放低了声音,"格里佩特......他根本不想和我打,任我刺杀他,这简直是侮辱!他根本看不起我!如果你想回去的话,就一个人回去吧。"
"那你呢?"
"我是一个失败者,连哥哥的仇都不能报,我已经不配做文学社的人了。"
"珊琦......话不用说的这么绝......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律连自己都诧异,安慰的话居然这样脱口而出。
珊琦摇头:"我为了今天足足准备7年,现在失败了,哪里还有脸见大家,还不如消失算了。"
"消失到哪里去?"律静静的问,"离开了文学社,有你去的地方吗?"
珊琦看了看他,随即垂下眼,沉默着。
"你一个女孩,在战乱中是很难生存的,"律缓慢的靠过去。
"跟我走吧。"
42
赫琪悄悄的推开门,房间里一片昏暗,有几支蜡烛已经快燃尽了,火焰显得有气无力。
格里佩特一个人埋在软椅里,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不算健壮的身躯缓慢的一起一伏,带出嘶嘶的鼻音。
赫琪轻声叹气,走到窗边,探出身子拉起窗钩。窗台边有几个凌乱的脚印,他知道是谁。从一开始他就站在门外听着动静,却不敢进来。
罗兰和格里佩特的事,他是不能插手的,事实上是,任何人都不能插手。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没有任何人能明白的。
他关上窗子,拉紧窗帘,重新回到格里佩特身边。
以往高高在上无比威严的王,现在却像一个战败的士兵,垂头丧气,窝在椅子里。前襟上有淡淡的血迹,赫琪犹豫了一下,把手伸向他的胸口。
格里佩特突然睁开眼睛,捏住赫琪的手腕,力量很大,赫琪几乎喊叫出声。
"我不是说了,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可以进来?这也包括你。"格里佩特冷冷道。
"有些命令是不得不违抗的,比如,我的王受了重伤,却不接受任何治疗。"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属于整个国家而不是你自己,格里佩特。"赫琪用从未有过的强硬语气。
格里佩特眯起眼:"你刚才叫我什么?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
"在面对过去的事情是,你只不过是格里佩特,而不是我的王。"赫琪说着单膝跪地,亲吻君主的手背以为自己的失礼而表示歉意,随即站起来,动作轻柔的拉开前襟,露出被刺出的伤口。
那里只有一块纱布漫不经心的贴着,没有经过任何处理。
格里佩特没有反抗,挪动了一下位置,以便赫琪能够得着伤口。
"我没有打你妹妹。"
"我知道。"
"她举着剑冲过来时,我突然很想就这样死去,"格里佩特说着笑起来,"真奇怪,在我印象中她一直都是个爱哭的小女孩,现在居然敢一个人闯进我的寝宫刺杀我,真有胆识。"
"陛下不应该一时心软,今天放走了文学社的人,以后他们一定会加倍的报复,他们的脾气您不会不知道。"
"赫琪,你后悔吗?跟着我。"格里佩特伸出手,摸了摸副官的头发。
"为什么后悔?"对方温和的笑起来,"我从来都是您的支持者,到哪里都是一样。"
"那你还爱着珊琦吗?"
"......凡事总要有一些牺牲......"赫琦犹豫着回答。
"那,我做的,就没有错了......"格里佩特把手移开,闭上眼睛,"让珊琦发泄一下哥哥被夺走的怒火,完全不抵抗,就算做我对你小小的补偿。"
"您在说什么,我不赞成这种做法。"赫琪露出不悦的表情,"刚才我已经说了,您是属于真个缇桑的,这样做未免太任性。"
格里佩特想说什么,却还是留在了嘴边,瞥过脸,闭上眼睛。
"赫琪......只有你......只有你......一直追随着我,其他人......都走了......"他喃喃自语。
赫琪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好象他说的是另一个人,和自己完全无关。
清理完伤口撒上药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格里佩特睁开眼睛。
"好了,已经没事了,"赫琪迅速缠上纱布,绑紧,"以后换药还是让医生来吧,我真的不擅长包扎伤口。"
"你总是那么谦虚,那个时候,我找你加入波伦谢克文学社的时候,你还推说自己不会写作,结果还不是写出那么多诗来。"
赫琪站在原地发愣,过了一会儿才重新走到格里佩服特身边,替他盖上毯子。
"陛下今天累了,赶快休息吧,您说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不应该再去想。"
格里佩特出乎意料的顺从,披着毯子站起来,坐到床上准备睡觉。赫琪恭敬的点了点头,随即快步走向门口,退了出去。
"波伦谢克文学社......"房间里重又剩下他一个人后,格里佩特低声自语,珊琦的偷袭,看见她时一瞬间的震惊,难以言语的冲击,还有被她所刺的伤,让他的脑袋有些混乱,不像平日那样理智。
如果罗兰看见他的模样会说什么?笑话他?
还是什么也不说,微笑的看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罗兰......"两个字像有生命一般的从唇间跳跃出来,格里佩特闭上眼睛,眼前立刻浮现出罗兰微笑的脸,比现在更年少,更纯洁,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手里捧着一叠稿纸。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记忆中的爱人,久的格里佩特都记不清年月里,时刻陪伴在他身边的爱人。
"罗兰,快到新年了,你想要什么?"格里佩特像梦呓般的开口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清秀的少年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需要,格里佩特,有纸笔让我写作就可以了。
"胡说,天天写啊写的,人都变傻了。"
罗兰只是笑,完全没有听进去。
"你等着,我一定会准备一件让你目瞪口呆的礼物!让你谢我一辈子!!"格里佩特骄傲的抬起下巴。
场景在脑海中变化,罗兰紧紧跟在后面小跑,满脸好奇的站定在一间小木屋前。
"盯着门上的牌子念!!"
波伦谢克文学社......
"一个人写东西很寂寞吧?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玩,一起编故事,一起念诗,这里就是送给你的!"
罗兰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微微的笑,笑的脸发红。
"你喜欢吗?喜欢的话就亲我一下!"
哪有硬逼着别人的......
"不管!就是要亲!!"
少年扭捏一会儿,看看四下无人,胆怯的凑上来,踮起脚。
洁白的稿纸滑落在雪地里,和同样洁白的雪花混在一起。
格里佩特睁开眼睛,回到孤独的现实中,望着天花板。
毕竟是这么久远的事,已经无法全部记得了,无论如何他也回忆不起来,那一天罗兰究竟有没有吻到自己。
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43
从那个看似平静的夜晚过去之后,国都与文学社之间的战争毫无征兆的平息了,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再没有重新开始的迹象,国都的士兵收到赫琪的命令,在新的消息传来之前,保持待命,谁也不准擅自与北方有任何武力接触。
士兵们自然是不知道格里佩特被偷袭受伤的事,只有街头巷尾渐渐传出谣言,说他们的统治者突然得了怪病,非常严重。症状被说的天花乱坠,却没有人能站出来解释清楚,格里佩特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会严重到无法指挥战争。
赫琪也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却无暇应对,只能随它们去,战争停止后,他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想办法让他的王尽快康复。
格里佩特的伤明明不是那么严重的,赫琪十分明白,却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身体却迟迟不见痊愈,反而越来越差。所有的医生都竭尽全力,却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王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赫琪大人,再这样下去,陛下看来......很难撑到秋天了,劝您还是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候......"御医谨慎的挑着合适的词语,低着头不敢看赫琪的脸。
"你先下去吧,辛苦了。"赫琪没有回答,无力的摆了摆手,一个人推开门,走进格里佩特的寝宫。
以往透过几重命令才能接近的地方,只有律才有特权随意出入的地方,这几天却成了赫琪跑的最勤的地方,他不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
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有一点高兴的。
巨大的落地窗开了一半,阵阵微风正吹遍整个房间,床边长长的薄纱帘子被吹的轻轻摇晃,映照出里面的人影。
赫琪轻轻关上门,走到格里佩特的床边。
平日里威严的君主此时却满脸憔悴,了无生气的闭着双眼。
"陛下今天感觉怎么样?"赫琪站在床边,隔着帘子轻声问。
格里佩特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空空洞洞的,那种赫琪熟悉的冷竣眼神,也不知去了哪里。他有种错觉,好象格里佩特正在一天一天的,飞快的逝去。
他害怕这种错觉。
"扶我起来,我想到阳台上去晒晒太阳。"
格里佩特身上有一种苦涩的草药味,这是敷在伤口上的药物的味道,在阳光的照射下,淡淡的散发出来,布满全身。站在他身边的时候,赫琪闻着这种味道,只觉得鼻子一阵阵的发酸,他的王过去从来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是真的不是过去那个精力充沛的帝王了,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居然有了衰老的态势。
赫琪低垂着头,俯身跪在格里佩特的身边,抱住他的膝盖。
格里佩特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发:"要是这时候有人进来,你明天就会变成餐桌上的大笑话。"
"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带着珊琪一起走......或者干脆杀了她......"
格里佩特用手指堵住他的嘴:"你这样想,我并不高兴。"
"我害怕......那些医生说的话一定全是假的,我明天再去找别人来......"
"赫琪,要是我真的死了,就把王位传给你。"
赫琪猛的抬起头来:"不许说这种话!"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是最明白的,医生说的话没有错。"
"错了!只不过是外伤而已!怎么会......怎么会......"
"珊琦的剑伤的确实不重,受伤的是这里......"格里佩特说着指了指自己心脏的部位,"我累......"
"你累,还有我在啊!!"赫琪提高了声音。
格里佩特摇头:"你是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已经足够了,你为我付出的东西实在太多,也该到了离开我一个人生活的时候。"
"我只想做你的部下......这种想法从来没有变过。"
"什么事情都是会变的,你小的时候,想过今天我和罗兰会变成对手吗?"
赫琪转过头去,半天才轻轻的说:"其实,我一直相信,你们终有一天会变会原来的样子,你也是,罗兰也是。"
"不会的,"格里佩特摇头,"除非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先死去,否则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不过......看样子真的是我输了,得早他一步先走。"
"不会的!你不会死!"
"我很累,赫琪。"
"医生会治的好你的!"
"不会的,已经来不及了。"
"格里佩特!!以前你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但是,以前我过的很幸福,我还没有统治这个国家,还和罗兰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
"现在还来得及!罗兰会原谅你的!"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们是彼此无法原谅对方。"格里佩特说着伸出手,指向地平线尽头,越过层层叠叠的房屋,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那里正有一片茂密的森林。
"那里漂亮吗?"他问。
赫琪迷惑的点头。
"如果是你的话,想怎样表达你对它的喜欢呢?我会想把它整个保存下来,变成自己的东西,好好照料,让它永远在我的身边保持美丽;但如果是罗兰,他只希望,自己喜欢的东西能自由的成长,能保持美丽也好,凋谢也罢,都是它的自由。对待任何事物,都是一样。"
"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在一起。"
格里佩特说完后,慢慢的闭上眼睛,满脸疲惫的样子。
"赫琪,我喜欢自己的国家,而罗兰也一样......"
"如果你们之中,有一个人的感情不要这么强烈,就好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会幸福,可惜不是。"格里佩特苦笑,"你说,那家伙,现在在干吗呢?不跟我打仗,我都想不出他能做些什么事。"
"也许在写书,想着怎么散布到国都里来。"赫琪开玩笑。
格里佩特也笑了,伸手把赫琪拉到身边。
"我想求你一件事,就算王的最后一个命令了。"
44
罗兰大大的打了个喷嚏,身边的士兵连忙递来大衣给他披上。
"罗兰,你还是快回屋里去吧,别冻的生病了。"阵地的守卫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