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志一出,什么恐惧,紧张,就全被抛在脑后了,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律已经肯定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
为了他本人,也为了格里佩特。
在囚室里的第一次会面之后,罗兰又来过几回,话题依然没有任何进步,依旧停留在表面的对话上,除了最后一次。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话的时候正解下自己的披风,往律的身上披,却很干脆的遭到拒绝。
"外面很冷。"
"我知道,不过,你披风上有血的味道,我不喜欢。"律非常不配合的穿着单衣就往外走,那时他看见罗兰拾起雪擦拭披风时嫌恶的表情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是对被他杀死的王族士兵的亵渎。
罗兰自然是不知道律在想什么,也不勉强,无谓的笑了笑,示意他走在前面。
算是警惕?律抬了抬脸,用向下的视线看他微笑的脸,顺从的沿着青石板走廊,慢慢离开囚室。
去哪里?不会真的是拷问吧?直接处死?
律想这些的时候,听见罗兰在后面轻声哼着歌。
他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想掐死他的感觉。
这种感觉直到走到外面被冷风吹散,才渐渐消失,外面的寒冷远比律想象的更可怕,他开始有些后悔了。
"怎么不走了?太冷?"偏偏罗兰还在后面嘲笑似的追问。
"不冷!!"律没好气的乱吼,用自身的温度抵御寒气,大步朝前走。
顺着罗兰的命令,穿过被雪花染白的小树林,掰开树枝时的声音不小,因此律无法确定,自己浑身发抖还要逞强的狼狈样子,是否被罗兰嘲笑了。
一开始的各种猜测,逐渐被一个结论所取代,那就是,罗兰没有任何深远的打算。
只是想玩弄自己。
5
律怀疑自己一路上是不是在不停的骂粗话,不过他已经被冻的头脑一片混乱,所有的感觉都只体会到寒冷,其他什么也记不清了。
就这样发抖的穿过树林,来到尽头。
尽头是一片被封冻的湖,湖面清理的很干净,罗兰没有再要求律往前走,自己踩上冰面,回过头,很自然的伸出手。
律也很自然的去拉他,却突然愣住,硬生生的在中途停了下来。
他在干什么?
罗兰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没穿钉鞋,会滑倒的。"
他的所有话在律听来都是不怀好意,这次也是一样。律冷冷的抽回手,一声不吭的慢慢也踩上冰面,小心翼翼的稳住身子。
罗兰无奈的叹了口气,不再劝阻,自己大步走了起来,沿着湖地面连接的边缘,也不管律在后面保持身体平衡的同时紧跟着前进,有多困难多狼狈。
慢慢往前走的时候,律清楚的看见自己脚下不是单纯的冰块,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透明的冰面下,有一张张双眼紧闭的脸孔,衣着整齐,像睡着了一般静静的躺着。
罗兰巧妙的避开,尽量不碰到那些脸所在的地方。
"他们都死了,战死的。"他说话的口气淡淡的,简短的解释着,听起来却和平时琢磨不透的感觉不一样。
"这里是战士的坟墓,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人都被埋葬在这里,与其在地下腐烂,这样的方法,还能让我们想念的时候一直能见到他们。"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陪葬?"律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也许不单纯因为太冷。
"的确是陪葬,但不是你。"罗兰停了下来,用脚尖踩了踩脚下的冰面。
律下意识的低头,在那里看见几张熟悉的脸。
"这是和你一起的士兵,他们本来可以不死的,如果不反抗的话。我想不出比这样处理更好的方法,以后你寂寞的时候,可以来这里看看,不会有人阻止的。"
律呆呆的站着,嘴唇颤抖了一下,却说不出话。
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流浪汉突然被人施舍一块面包。
却是用脚踢给他的。
胃里一阵阵的泛起恶心,全身抖的更厉害了,如果罗兰没有做这件事,他对他的态度,顶多只是对待一个普通的敌人,而现在,他却想立刻杀了他。
那天在雪地里,马车边,罗兰用雪擦披风时那种嫌恶的表情律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而现在,他用那几具尸体,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慈善家。
你以为我是瞎子?还是以为我被你抓的时候吓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律想笑,全身却冻的无法动弹,表情僵硬的古怪。
望着地上的视线,渐渐被什么东西遮住,越来越暗,身体却越来越暖和。
罗兰默不作声的靠过来,解下披风,裹住他。
这次律没有反抗,紧紧盯着脚下,一动不动,感觉到环在背后的手臂没有拿开,慢慢的搂住他。
"珊琪告诉我,那天你哭了。"
罗兰的声音像最亲切的好朋友,温柔低沉。
在律听来却恶心造作的无法用言语形容。
"没有这回事,他们跟我又不是很熟,不过,"律笑了一下,"无论如何,我不能说你做了一件坏事。"
他说话的时候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陷进皮肉。
身体的某些地方,像烧灼般的疼痛。
很明显是寒冷,也可能加上更复杂的原因,回去之后,律就发起高烧,被带进波伦谢克城,囚禁在塔楼之后的种种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应,都通过这场大病一并爆发了出来,几乎让他失去意识好几天。究竟昏迷了多久律已经不记得,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张陌生的床上。
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头脑,无法做出任何主观判断,只能看着四周的摆设,什么也想不起来。
现在看见的东西,和回塔楼后睡着前所看见的,完全不一样。
不像是医院,因为没有看见满眼的白色,反而更像一间普通的卧室。
盖在身上的被子,柔软的枕头,垂下的绸帐都散发着干净的味道,丝毫没有囚室里旧物发霉的气味。
窗帘拉的紧紧的,阳光从缝隙中透进来,微微照出家具模糊的轮廓,都是很简朴的样子。
动了动身子,强烈的虚脱感,全身的酸痛立刻从四面八方袭来,这次真的病的不轻。
律无力的倒回去,因为惯性弹了两下。
后脑撞到枕头,让身体的感觉渐渐回来了。
6
脑海中最先浮现的居然是罗兰那张微笑的脸,律狠狠的闭紧双眼,却还是赶不走。
他恨他,因为他这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律憎恨罗兰的这种施舍。
尽管后来他也知道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罗兰是如何过度的尽到自己的责任,这种憎恨也无法消除一点点。
那些长眠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死后居然会被作为伪善的道具,他们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雪地里憧憬着回国都之后的幸福,以及被杀死一瞬间的恐惧和绝望。
律把脸转到一边,温暖的液体顺着脸颊一直渗进枕头,把布面染湿。
格里佩特告诉他,过度的怜悯只能带来自身的不幸,而他现在则要把过度的怜悯转换成憎恨。
珊琦进来的时候律的眼泪早已经干了,正静静的靠在床沿。
她站在门口有一会儿没有动,很局促的样子。
律也发现了她,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一下子说不出话,条件反射的把受伤的手往被子里藏了藏,那里是被她刺伤的痕迹。
"那个......罗兰没有时间来看你,有什么事情的话,跟我说就行了。"珊琦孩子气的抓了抓头发,又拉拉衣服下摆,慌乱的一路往窗口跑,把窗帘拉开。
阳光立刻撒满整个房间,律遮起眼,看着那些简朴的家具的轮廓清晰起来,比他想象中还要陈旧。
"这里是什么地方?"
"罗兰家里。"
律惊了一下,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你不要乱动啊!否则罗兰会骂我的!!"珊琦手忙脚乱的跑过来拉住被子,几乎扑到床上。
"我可什么也不知道,给我这么好的待遇,以后你们会后悔的。"律冷笑。
珊琦直起身,笔挺的站在床边,象重复口令似的说道:"那天害你受了伤,真对不起,罗兰说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直到你康复之前我都会一直照顾你,如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一定要马上提出来!!"
说到最后她深深弯下腰用力一鞠躬,诚恳的语气,使律都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根本没听见自己说话时明显的嘲讽。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第一次遇见她时并没有看清她的样子,现在在这么近的距离,才发现珊琦的年纪远比律猜测的要小,根本还是个孩子。
"我不用你照顾,还是送我回原来的地方吧。"
"不行!"一见律做出要下床的样子,珊琦赶紧抓住他的肩膀,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就像那天在山谷里躲开律的脚踢时一样。
很吵。
律的头突然疼起来,他不喜欢这种声音。
因为太虚弱的关系,他还是敌不过珊琦的坚持。
身体恢复的速度远比律估计的要慢的多,等待痊愈的日子里,这个时时慌乱的女孩成了唯一可以看见的人。放下匕首时,除了容易紧张,她是个优秀的护士。
可她并不像自己所保证的那么诚恳,而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律看的很清楚,虽然她尽责,但面对他时,眼睛总是下意识的往别处飘,很不情愿的样子。而离开房间的速度,也总比来时要快的多。
"你可以不用这样一直过来,我无所谓。"
"不行,罗兰会骂我的。"
每次对话都是这样,这个讨厌的名字一直在耳边晃,律的忍耐也到了极限。
"罗兰罗兰!你卖给他了?!"
有一天这样的对话再次出现时,律忍不住大吼起来。
珊琦吓的抖了一下,站在一边不说话。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过了很久,她才小心翼翼的开口。
"我是他抚养大的,不听他还能听谁的?"
她说完,转身跑出房间。
只剩他一个人之后,律后悔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很想向她道歉。
却想到了更重要的事,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珊琦对罗兰很忠诚,甚至在背后也不会做任何违背他的事,这一点或许很有价值。
何况她没有什么心计,大概还没有学会提防别人。
应该是个很好骗的孩子。
下了初步定论之后,律故意装做很抱歉的样子,在珊琦再来的时候主动和她搭话,言语中无意般的流露出歉意。珊琦果然信了他说的话,甚至比律更不好意思,比过去更温和了。
让律很容易就套出不少关于罗兰和文学社的事。
他知道了波伦谢克是一个悠久的姓氏,一个在北方拥有极高声望的家族。而罗兰是唯一的直系继承人,继承着北方大片土地,以及这座不算繁华的波伦谢克城。
而这个所谓罗兰的家,不过是一个像孤儿院一般的地方,生活着很多像珊琦这样,在战乱中或是因为其它原因而失去父母的孩子。
7
提到罗兰的时候珊琦自然是满眼的憧憬,罗兰收养孤儿的行为在她看来当然是善举,可在律眼里这也只不过是他为了争取尊重和民心而不得不做的事,珊琦说罗兰喜欢孩子,但是律十分明白即使他不喜欢孩子,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孤儿饿死。
他做这些事不过是因为客观原因。
在所有的孩子之中珊琦的年纪已经算大,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在罗兰不在的时候维持着这里的日常秩序。
珊琦说无论在北方的哪里,人手从来没有够过,几乎所有人都同时身兼好几份工作,她的愿望是在医院全职工作,却也是一个士兵,战争开始时就必须上战场。
她并不十分清楚罗兰的想法,只是专心的服从他的命令,因为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就不在世上。
她也的确憎恨王族的人,包括律,但无止境的憎恨并不是罗兰希望的事。
律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心里却想笑,这是谁的错?不是你们自找的吗?如果投降归顺于格里佩特,你们根本不用受这么多苦,生活可以更轻松,也不会再失去任何亲人。
不过他没有责任把这些话说出来,他要做的是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
而这件事,珊琦可以帮他完成。
好几天的交谈中,律一直扮演着一个忠实的倾听者,估计珊琦已经对自己完全没有戒心,便打算说出已经准备好的台词。
他故意装做很烦恼的样子,这天在珊琦进房间以后没有和她说话。
而对方说起什么时,他也只是随意的敷衍。
过了不久,珊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又发烧了?"
律在心里欢呼,表情却依然装的很苦恼,摇了摇头。
"哪里不舒服的话就快点告诉我,要是你再生病,罗兰会担心的。"
担心?他是怕我死了就拷问不成了吧?律不屑的在心里嘲讽。
"我倒是没有什么不舒服,"他缓缓的开口,"只不过,这么多天罗兰都没有来,我有点事想跟他说。"
"罗兰最近很忙,没有空来看你啊。"
珊琦虽然谨慎的没有说出罗兰在干什么,可平时的谈话着她早已经露出破绽,律知道文学社流入市场的书全是罗兰写的,在文学社和国都停战的时候,他所谓的忙,自然就是忙着写书和于之相关的工作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算了。"律说着缩起身子,往被子里钻。
"到底是什么事一定要跟罗兰说?即使是我传达也一样啊。"珊琦着急了。
"珊琦。"
"什么?"
"你们过去,是怎样对待俘虏的?"律小声问。
珊琦并没有马上回答,犹豫的来回转着身子。
"有像对待我这样对待俘虏的吗?"律又问。
"其实......我们从来不接纳俘虏,罗兰脾气很奇怪,不喜欢逼人家做什么,抓到的人,一般都是放走的,如果他们执意要继续战斗,就直接......杀死......所以,你是第一个被囚禁在城里的王族的人。"
果然如此,律从一开始就在怀疑,罗兰不仅仅只是抓自己做俘虏,绝对是想达到什么目的,否则不会迟迟没有任何作为,却又对他这么好。
而目的无非两个,从自己口中套出什么情报,或是用来做交换条件从格里佩特那里得到什么东西。
而他,正可以借助这个机会,反过来利用他。
"那,这样说明罗兰并不讨厌我?也许他会答应的,不对......也不一定......我又没有什么东西做担保......不可能......还是算了............"律继续扮演彷徨的样子,隔着被子抱住膝盖,咬着指甲。
"到底是什么事?!"珊琦着急了,"罗兰没有你想的这么不通情理,不过分的事他一般都会答应的!!"
"可就算他再怎么通情理,也不会相信我......这样一个人......对你们的态度一直很差,还想过逃跑......这样的我,可以信任............"
"信任什么?"
"信任我......愿意投降,做王族的叛徒............"律闭起眼咬了咬牙,说出最后一句话。
他没有提格里佩特的名字,那是不能逾越的底线。
珊琦果然大吃一惊,迟疑的站在原地。
"我说的吧,你们不会相信的。"律无奈的一笑,转身窝进被子里,蒙住头。
"......罗兰没有告诉我,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处理,等我............先去跟他说一声,再来告诉你回音。"
外面传进珊琦模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关门声。
8
律有一点高兴,珊琦没有丝毫的怀疑,甚至可能自己幻想着这几天的对话,然后胡乱拼凑,以为他一直在想这件事,才会不断的问文学社和罗兰。
如果是这样那再好不过,珊琦或许会在罗兰面前说些好话。
不过,更强烈的心情还是紧张,罗兰不像珊琦这么笨,也没有和他有过沟通,不会受影响,真的会相信珊琦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