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不信任你,不信任就是不尊重,我反而觉得,是你比较不信任我。"罗兰已经走到很近的地方。
律连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向后退,直到磕上床头柜坚硬的边缘。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尊重你?"他反问。
"不尊重倒是真的,不过要是你信任我,你就是愚蠢的,对你来说是不尊重敌人好还是愚蠢好?"
律的脑袋一阵阵发昏,罗兰正在玩他最不擅长的文字游戏。
"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很累了。"律认输了。
因为他仅存的武器,冷漠,怒气,讽刺,对罗兰根本没有用,他永远只按照自己的步调行事,只听得见自己想听见的话。
无论他表示的很顺从还是不耐烦,罗兰都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他现在已经累的不想再跟这个人较什么劲,只希望他说完话就快点走。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昏暗的房间里面对面的看着,罗兰忽然毫无征兆的伸出手,律惊了一下,下意识往后躲,却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罗兰带着阴影的手指贴上他的脸,冷冰冰的。
背后突然像被针尖扎进一般,一股尖锐的寒气沿着脊梁一直窜进头皮,律连大气都不敢出,睁大眼睛看着罗兰丝毫没有变化的表情,好象那只上下游移的手不是自己的。
"在气候温暖湿润的地方长大,就是不一样,我听说博尔斯图四季如春,是不是真的?"
罗兰放低声音,像耳语般的凑近,冰冷的手指沿着律脸部的骨骼来回摩挲,一直延伸到耳际。
12
律暗暗咬紧牙,抬手捏住罗兰的手腕,冷冷的看着他。
博尔斯图是他故乡的名字,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国家在他人眼里永远只是调笑的话题,他的幸存者都不愿意从外国人口中听到他,那只代表着屈辱。
"你有什么话就快说,不要以为自己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就了不起了,我想你不是这么无聊的人,请你保持一些该有的礼貌。"
律尽量冷静着说出话,但是声音已经在发抖。
"我可从来没有乱说什么,纯粹在向你的故乡表示敬意和憧憬,毕竟在这里,可没有人有像你这么细腻的皮肤,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罗兰眯起眼笑笑,顺着律施加在手腕上的力量往下滑,手指勾住他的衣襟。
听到故乡两个字律咬了咬嘴唇,随后的话更是让他很不舒服,如果是在国都,敢说这种话的人早被他一拳揍飞,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对他的外貌做评价。
罗兰正在一点一点的接近他的禁区。
但是现在他不能随意反抗,波伦谢克不是国都。
"博尔斯图的人都和我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所以请不要再对我的外貌做任何评价了。"律耐着性子解释。
"因为都长成这样所以命运也很类似?"罗兰歪过头,"你也和其他人一样被卖到国外?"
回应是一个毫不留情的耳光,罗兰还没来得及反应,律就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挥手又是一拳,两个人立刻扭打在一起,胡乱翻倒在床上。
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沉闷的摔打声。
律把到这里来以后所有的怒气全都发泄出来,不停的拳打脚踢,罗兰却在受了一个耳光之后一直巧妙的躲开他,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按进被子里。
头皮一阵剧痛,律失声尖叫。
博尔斯图人的身体要比一般人敏感的多,这样一抓带来的疼痛简直是钻心,罗兰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的弱点。
牙齿撞上嘴唇,律的嘴里立刻有咸咸的味道蔓延开,他转过脸仰视着罗兰,感觉到头皮被拉扯的力量越来越大,几乎疼出眼泪,想装出毫无恐惧的表情,却不行。
连刚刚打过罗兰的手掌,也在火辣辣的疼,全身都因为疼痛使不上力。
"你很怕疼吧?"罗兰紧紧拽住律的头发,膝盖顶住他的腰间,"我知道你们的身体很敏感。"
"我到底什么地方惹到你了?!"律皱着眉,强忍住疼出的眼泪不掉下来。
"你没有惹我,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信任你吗?"罗兰冷笑,"那我现在告诉你,这可不是信任,我只是舍不得连碰都不碰一下你这个博尔斯图的幸存者就把你放走,反正,对你来说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不都是做......这些事吗......?"
说到最后一句,他俯下身子,轻轻咬住律的脖子。
"不要............"律难受的拼命躲开,就像罗兰所说,他的身体确实比普通人敏感,只是被牙齿一咬,浑身就热起来。
"果然天生就会勾引人,你都跟格里佩特说了些什么好话,让他这么喜欢你?恩?"罗兰嘲讽的问。
"没有......格里佩特才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哦?那他是什么样的人?高尚纯洁,光凭一个博尔斯图的幸存者和自己长的像,就给你富足的生活,高贵的地位?和你称兄道弟?对你视如己出?是这样吗?你真的问过他为什么会收留你吗?他确实说过只把你当作下属或者是替身来看吗?"
律呆呆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原因不仅仅是惊异罗兰如此清楚他所受到的待遇。
而是他根本无法充满信心的回答,从格里佩特那里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准确的答案。
他转过眼,不敢看罗兰的脸。
罗兰直起身,看着律眼中闪烁的犹豫。
"在遇到他之前,所有的人都用白眼看你,对你露出鄙夷的眼神,离你远远的,更别说肯收留你,是这样吧?"罗兰放低声音。
"不是的............"律的声音细如蝇蚊。
眼泪却已经忍不住往下淌。
"所以格里佩特收留你的时候,你把一切都往最幸福的地方想,完全没有怀疑他对你说的有多少是真的,是这样吧?"
格里佩特确实没有真诚的说过什么,而律也一直没有认为他除了利用自己这张脸还有什么更隐晦的目的。
13
博尔斯图很弱小,它被丰饶水土养育出来的美丽国民,对强大的邻近国家来说只是用来买卖的货物,在他人眼里,这个国家就是侍宠和床伴的产地,是一个被谈论时根本得不到尊重的地方,只配被调笑。
而长久的内战,更是加速了它的毁灭,律最大的愿望,就是别人谈论他时,不要用那种鄙夷的眼光。在他潜意识里,一直在担心格里佩特接近他,是怀着什么他不希望的目的。
所以他才不停的努力学习武艺,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完成格里佩特下达的每一个任务。
如果一直用心的努力,一定可以摆脱故乡带来的阴影。
他这样安慰自己。
而现在,罗兰却说出了他最害怕的事。
"不是的......"律用力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话里根本没有底气。
"就是那样吧?连你自己都明明认同我了。你知道吗?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战斗,有些人则生来就是统治者,至于你,生来就是为了伺候人的!!"
律初到缇桑时,也有看他不顺眼的人这样讽刺过。
这些人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看法,只不过碍于格里佩特,才不敢在律当面说。
即使再怎样努力都摆脱不了这层烙印吗?
"不是的......"他抓住床单,往远离罗兰的地方爬。
罗兰不屑的轻哼了一声,低下头压住他,感觉到他的背在瑟瑟发抖,不断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别哭了,反正就算你回到格里佩特身边,这些事也一样会发生,只不过现在时间提前了。"罗兰握住律用力到指尖发白的手,来回抚摸着。
律还是哭,脸都深深陷进被子里,直到背后的衣服被掀起来才惊叫出声。
"你害怕?"罗兰凑近他耳边轻声问,律微弱的点了点头。
"那就求我啊。"罗兰笑。
没有动静。律依旧守着最后一点矜持,不肯认输。
"不求的话,可就来不及了,等一下我会什么也听不见的。"罗兰故意把冰冷的手指放在他赤裸的背上,看他拼命忍耐又忍不住逃避的样子,头还缩在被子里。
"............别这样......求你............"被子的缝隙里终于传来生硬的求饶声。
"为什么?"
"我......害怕............"
"求饶吗?"
"求............"
"听不见。"
"求你............别这样......放了我吧......"律断断续续的抽泣,闭着眼睛胡乱哀求。
罗兰微微一笑:"以前没有人碰过你?"
律点了点头。
"谁都是?连格里佩特也是?"
依然点头。
"难怪怕成这样,真可怜。"罗兰象同情般的皱皱眉,"你起来吧,今天就不勉强你。"
又是那副居高临下的语气。
律转过脸,肿着眼睛愤怒的瞪着他,却完全没了一开始的气势。
"今天我说的话,全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要是你不信就随便你,我想你既不懦弱也不愚蠢,要是一定要回南方不会没有办法,"罗兰转开眼神,平静的说,"但是我可以保证,那里一定比这里危险,某一天格里佩特真的要强迫你做什么或是不再宠爱你,你的下场一定要比在这里被我丢弃要惨。"
"我知道。"律闷声回答。
"律,不管怎样,你都是一个外国人,不属于这个国家,忠诚心对你来说,并不是这么重要的。"
"我知道。"
"至于我......就像刚才说过的一样,不舍得就这么放开你......我喜欢你,请你留在我身边。"
"我............"
??!!
律吃惊的从床上跳起来,却只看见房门被关上。
他愣愣的看着门,以为自己听错了,却找不到有其他解释的迹象。
这场意外就以这样诡异的方式结束,就像一个举着利剑不断进攻的恶徒突然扔下武器真诚的道歉。
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罗兰会说出这样的话,一开始从糟糕到害怕的情绪,现在突然混乱的如同一团乱麻,脑袋里塞满东西却不知道塞的是什么。
他明明是想恨的,现在却恨不起来。
之前,就连他一直最喜欢的格里佩特,都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过是因为从来没有听过这句话才会如此手足无措,却说服不了自己平静。
我喜欢你,请你留在我身边。
就算是假话,就算是骗人的,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自己说过。之前罗兰说的所有的话做的所有的事都一下子记不住了,最清晰的只有这最后一句。
我喜欢你。
不舍得就这么放开你。
14
除了在格里佩特身边那段平静的日子,最常听人对他说的,就只有"滚远点",或者是"走开",而罗兰说了......喜欢。
律曾经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罗兰满口胡言,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撒任何谎,现在却什么都想不起。
他就这么一直站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床睡着的,只记得做了好多梦,一会儿是小时侯被人满街追打的记忆,一会儿是第一次见到格里佩特时他温柔的笑容,一会儿又是那个琢磨不透的罗兰,背对着他站在远远的地方。
就是没有想起除了他,还有谁说过喜欢自己。
即使是假话。
至于父母是否说过,实在太久远,早已不记得了。
罗兰的话,真的可以信吗?他之前如此毫不留情的揭露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更远的时候,还曾经那样伪善,这样的人真的可以信吗?
他唯一可以相信的地方,就是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说过"我喜欢你"。
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是一片混乱,律捶了捶头,透过窗帘缝隙的光线,看见床头柜上放着还冒着热气的早餐。
"今天你不用下楼干活了,好好休息,顺便考虑一下我昨天说过的事。"盘子下压着一张小纸条,没有落款,也不需要。
律读完的时候脸已经滚烫,罗兰的字很漂亮。
他定了定神,取过椅子上的外套,披好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阳光照满整个房间,又在房里来回踱步,做的事和病刚刚有些起色时的那天一样,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比那时轻快的多,连脸上的表情,也不再是冷冰冰的僵硬着了。
有一种拼命忍耐的笑意。
这是珊琦敲开门找他时被吓一跳的原因,她说律一直都是冷着脸,突然这么高兴,感觉有点怕。
律辩解说只是病好了气色也跟着好,回头却发现自己的确在笑。
罗兰是骗人的,罗兰伪善,其实他很卑鄙,和善的样子全是装的,他一定是想从我嘴里套什么情报,才故意说好听的话来哄我。
可是他说的话的确有道理,又不是胡说八道,再说现在周围根本没有警备,要逃还不容易吗?
也可能是假象么,外面有多少人我又不知道,而且连路都不认识,逃出去马上会被抓住的。
可是他都让我帮忙做事了,要是我随便抓个孩子要挟他还不容易?说明他是信我的。
他讽刺过我的国家。
但并没有言过其实。
他从内心深处一定是鄙视我的!
不过......也不一定............
一整天,无所事事的律就在相信罗兰和不相信罗兰的两种内心交战中度过了,一个人一下子笑,又一下子皱眉。最初的惊异过后,更多的还是迷茫,高兴或者不高兴,憎恨或者不憎恨,已经全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的心情已经不是自己能控制。
而在自己和自己的交战中,信任已经不知不觉的占了上风,证据就是,入夜之后,他从未如此热烈的盼望着罗兰能再一次来看自己,最好还和早上一样送来晚饭。
但是他一直没有来。
后来律才知道,罗兰晚上出门去了,要到隔天才回来。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涌了上来,从未有过的想见一个人却见不到的失落。
粗神经的珊琦完全没有在意律的古怪,孩子们又都只顾着自己玩耍,让律稍稍有些安心,只敢重复向珊琦确认了三次,问她罗兰是不是真要隔天才回来。
"他应该是信任你的,别担心了。"最后一次问的时候,珊琦自作聪明的解释,律哭笑不得,赶紧顺着她的话,免得她疑心。
曾经充斥着的什么伪装,斗志,憎恨,现在全都被脑海中罗兰的模样给赶跑了,冷静的时候律也曾回头想到自己的初衷,曾经对罗兰的感情,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现在的感情。
即使认真想过要如何取得文学社的情报以帮助格里佩特,也立刻被期待着见到罗兰的心情给淹没。
何况,现在想到格里佩特时他已经不再愉快欣慰,罗兰说过的话,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虽然不怎么动听,却无法忘记。
尽管格里佩特每次见到他时都很和善,他们的关系,依旧不过是君与臣,律的地位就和国都里千千万万的官员一样。
而罗兰,却很清楚的说出了"我喜欢你"。
怎么又想到他了?律拍拍脑袋。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遇到类似的事该怎么办,他那时也并不知道,这样的思念,究竟意味着什么。
15
律莫名的讨厌这样的自己,居然会被敌人的一句毫无修饰的言语打动,在不知真假的情况下还盼望着后续发展,简直像小孩子一样好骗。
一边激烈的盼望,一边又是巨大的负罪感,以至于之后每次看见罗兰,律都只能掩饰住自己的情绪,给他一张冷脸看。
罗兰以为他生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个人的关系,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充满火药味,却尴尬无比。只要是可以回避,律必定会马上离开,避免和罗兰见面的机会。
过去不想见他,是因为讨厌他,现在却是不知道见面后该说什么做什么。
律只能躲着罗兰,躲的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