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正要移步石梁纂的聚英阁时,红白榜前又贴上了一道新消息──
两天前,"毒手阎王"在其大婚的前晚失踪,疑似被人劫走。
群雄哗然,"毒手阎王"唐天却,生性冷酷毒绝天下的唐门之主,下毒於无形,无人得以靠近他的身边。武林中谁还能有这本事劫走他?
众人想不出来,心中更慌。如果毒手阎王落到了断魂楼或魔教手里,後果不堪设想。倒不是这些人为毒手阎王担心,他的诡邪行事作风为中原武林所忌惮,若非此时是非常时期,这些正道中人多半会幸灾乐祸。可事情偏在此时发生,如果毒手阎王的绝世奇毒为断魂楼或魔教所用,慢说是武林,天下亦将为之翻覆。
在这道新榜文的左右两边,各贴著两道旧告示。一者是武林四大神秘门派的小鬼们重出江湖,一者是倾城当上吏部尚书。
倾城......看到这个名字,沈遥青的心绪便又复杂起来。还是想劝劝倾城,看他的反应再做打算,眼下瞒著众人,难免心有愧疚。
古来京城皆繁华,到得庙会之日,热闹更甚。才子会佳人,大多选在此时。
倾城是才子,会的并非佳人,同样是名动京城的才子。
叶千鹤与倾城已经同朝为官,一个是翰林编修,一个是尚书大人,不负京城二公子盛名。他二人原就是朋友,这两年倾城为官後极少离京,倒也常见到他们一起上街。
他们不是来逛庙会,叶千鹤编修的书集中缺少一项资料,请倾城陪他同上相国寺。他邀倾城上街,倾城若无事在身,倒也很少拒绝他的要求。只是,他会时常走神,如此而已。
见过倾城的人都说他幽雅潇洒,叶千鹤倒觉得,倾城似困在牢笼中,早已失却那份洒脱。用心去关心的人,自然能够体察到他的心情。倾城的心已经失落,微笑与优雅不过是倾城的习惯罢了,他是这两年才明白的。
走过一个泥人摊,六七步後,倾城又退回来,站在摊前要泥人师傅给他捏个泥人。
叶千鹤瞧了倾城好几眼,他怎麽突然有此兴致?泥人师傅的动作很快,不过半刻就捏出了倾城的泥人,叶千鹤觉得手艺还不错,凑趣著叫泥人师傅也给他捏一个。
倾城接过泥人细看,是个全身像,很精湛的手艺,玉簪玉扇一样不少,栩栩如生。拿在手里,却总觉得不如当初那个侧面泥人来的精致。或许是心情不同的关系?当初的侧面泥人,他一直挂在腰间,在沈遥青绝情的一刀之後便不见踪迹,可能也让那一刀斩成两半了吧?
想到这,心里竟是一阵抽痛。那个原是唯一与沈遥青有关的物件,他倒是毁了个彻底,也彻底地断绝两人的关系。
倾城知道他的女儿已经成亲,也知道他打算选择哪个弟子接任他的位子,更知道,他参加了武林大会,离自己不过一天的路程。他的一切,都在倾城的掌握中,可是,倾城不能去见他。那个男人,他背负著太多东西,却又固执奇倔的不肯放下。既然如此,就由他来动手,斩断他所有的牵绊,到那时,他再没有理由要逃离了吧?
叶千鹤愣愣看著倾城,连泥人师傅也停了手头的动作看他。这位公子竟然亲自动手捏泥人,也没个原貌对照,捏出来的泥人竟不比他这有著三十几年的手艺差,不入这一行倒是有点可惜。
翻来覆去地看著亲手做出来的人,倾城情不自禁的微笑。炯炯有神的大眼,高挺的鼻梁,厚实的双唇,用粗布随便扎起的发丝,还有修剪的相当漂亮的胡髭,这张脸与记忆中的人毫无二致,连眉宇间的忧郁与正气都给刻划出来。
倾城跟泥人师傅要了个小布包,小心仔细地把泥人包好了悬在腰间。
在叶千鹤眼里,这是倾城难得一见的柔情,却是给一个泥土捏的泥人。倾城吝於看他一眼,他这个活生生站在身边的人,却对一个泥捏的人小心呵护著。那个被倾城放在心里的人,该是何等的幸福。
叶千鹤笑问,可否让小弟欣赏一下江兄的杰作?其实在倾城捏泥人的时候,他从头到尾仔细地看著,那张脸,是个男人先不提,应该已经不年轻了吧?
倾城又微笑,说声抱歉,冷淡而疏离。
微笑,也可以是不同的。
武林大会後,辞别众英雄,沈遥青只身来到京城,直接到相府找人。但守门的人说倾城出门了,过几天才回来。沈遥青留话请他转告:如公子在五日之内回来,烦劳转告,就说沈遥青在迎风楼等他。
迎风楼是京城最出名的酒楼,好酒不在话下,难得的是酒楼的素菜更是远近一绝,到这里没有尝过素菜是一大遗憾。据说,酒是酒楼的金老板亲酿,菜是酒楼的女掌柜掌勺。
沈遥青在迎风楼一等就是三天,未见过金老板,但见过女掌柜的,一个五十左右的妇人,风韵犹存,只是鬓角发白。而他等待的人,始终不见到来。
次日一早到相府门前一问,才知倾城昨日里回来了,可是守门的忘记转告他的话。也是,在守门的眼里,他不是达官贵人,京城里根本没他这号人物,不会有人把他放在眼里,他的话自然成为耳边风。
此时倾城出门,傍晚可能回府。沈遥青谢过之後也不留话,转身离去,打算夜访相府。
不过也不必夜访相府了,他转个身就见到了倾城。霎时,有相隔千年未见似的久远,远的怀疑眼前人是否真实。内心澎湃,表面上二人皆冷静不动声色,望著对方。
大街上终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人换个地方谈话,要去人迹少至的郊外。
过迎风楼的门口时,沈遥青意外的认出一人,他的二师兄金不琢。二十多年未见的师兄弟,乍然相逢,见到的是彼此的沧桑,并无久离的隔阂。金不琢邀他入迎风楼,沈遥青才知,金不琢就是酒楼的老板。
缘份的事还真难说,他在迎风楼三天,一直无缘得见二师兄。今日不过路经门前,倒是撞个正著。
金不琢唤了妻子出来,正是沈遥青这三日见著的女掌柜。二师兄当年为了一个女人离开泰山派,现在那个女人仍在他身边。看著他们鬓角的皱纹与银丝,沈遥青忽然觉得,幸福就是相爱的人能够牵手白头。
沈遥青拜会了师兄师嫂後,转向金不琢不解地问:"二师兄,师嫂是如此贤慧能干,你要娶师嫂的话,师父当不至於反对,为何你当年不讲任何理由就离开泰山派?"这个问题萦绕在心中多年,终於可以得到答案了吧?
金不琢有一瞬的僵硬,他的妻子在身後握住他的手,无言地支撑著他。他回首温柔地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对沈遥青道:"我不愿介入江湖纷争,只想和心爱的人执手携老。"不是回答的回答,怕他追问,转移话题道:"三师弟,听说师妹给你留下一女,你身边这位一表人材的年轻人,不会就是乘龙快婿吧?"
沈遥青也是僵住。是啊,在还未绝裂之前,他们走在一起,有过几面之缘的江湖朋友都道倾城是他的女婿。勉强露个笑容,道:"二师兄说笑了,你的师弟不过是江湖草莽,哪里高攀的上达官贵人做亲家。悦然在半个月前已嫁给我的徒弟。这位是当朝宰相的公子,官居二品的尚书大人。师兄你久居京城,不会没有听过倾城公子之名吧?"
金不琢怎会没有听说,他见过倾城几面,也听说倾城一度与师弟交往甚密,还以为是侄女儿佳婿,故有此一问。
师兄弟二人原还要再谈下去,还是二师嫂接到倾城的眼色,看他二人似有话要谈,故在寒暄几句後拉著丈夫离开。反正时候早的很,酒楼也无客人,二楼整楼都留给他们。
第二十四章
精致的雅间里,二人俩俩相望,终不成言。
偶尔大街上传来货郎的叫卖声,更添雅间的幽静。
"难得你会来找我,但我猜,必是有关中原武林与圣教之事吧?"倾城的目光直直盯著他,贪婪的不舍得移开,两年不见,他消瘦许多。他也不过是四十三岁吧?细瞧去,那头亮泽的乌发竟染上几线银丝,脸上虽未生皱纹,却也是黯然。定是为中原武林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烦的吧?他怎就不会照顾好自己,只会把关心留给那个可恶的中原武林!
沈遥青在他的注视下微现不自在,咳了两下,才清晰道:"既然你也明白,沈某就开门见山的说。魔教想入侵中原霸占天下是不能得逞的,你也别再助纣为虐,离开魔教吧。"
明知他不会说出什麽好话,更不会说出自己所期待的话来,倾城还是失望了。"你找我,就是要说这些?"倾城逼近他,模样有些危险。
沈遥青挺直著胸膛,直视他幽深难测的眼神,固执道:"中原各派已联成战盟,现在更有不容小觑的年轻後辈跟上,中原并不是魔教想要就能到手的软柿子。你若继续留在魔教,有朝一日定然会与武林正道对上,到时你想脱身也难。趁现在,只要你离开魔教,你的身份便不会有人知道。"
倾城不知是否该感到欣喜,他毕竟还是关心自己的安危。"如果我离开圣教,你是否愿意与我一起离开江湖这个是非之地?"倾城用力攫住他的双肩,紧盯著他的眼睛,问他,却对他的答案不抱希望。他太了解沈遥青,如果他会答应,那他就不叫沈遥青,这个人始终不能放开胸怀来接纳他。
就如他所预料,沈遥青想也不想,坚定地说:"沈某不能在此时离开泰山派。倾城,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别再管魔教了!"如若魔教与断魂楼继续猖厥下去,那些遁世的前辈们迟早是要入世的,而倾城对上他们,没有丝毫胜算。
听了他的话,倾城笑的很大声,深彻的悲哀自笑声里传递出来,闻者为之悚然。他笑著说:"我又怎能在此时离开圣教呢?沈遥青,你真的很狡猾,也很自私。你只会想著你的中原武林,你的泰山派,你的面子,你就没有想过我的感受罢?"
"我......"看著这样的倾城,沈遥青何尝不心疼。倾城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年轻人,在朝堂,他是皇帝眼前的大红人;在魔教,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使,该是如何的受人爱慕崇敬。他呼风唤雨,要什麽有什麽,却偏偏爱上他这个老头子。一个不该爱的人,却爱了,就注定他要受伤。
他心知有办法可使倾城不受伤,可是这个办法却要牺牲整个泰山派的名誉和大家的未来,他不能这样做,若是他这麽做了,才是自私。大家是那麽信任他,泰山派是他的家,他不能为一己之私而把家毁了。
这样想著,感情却冲破理智,上前搂住倾城充满绝望的身体。倾城反抱住他,紧的几乎窒息。沈遥青回过神来挣扎,"倾城,放......"
"不放!"倾城抱的更紧,似想将他溶入自己的血液里,永不分开。
此时此刻,沈遥青也不动了,静静的让他抱著。不知是自己延承了他的悲哀,还是自己的悲伤感染了他。
人为何要生出感情,没有感情,心就不会如此之痛吧?
良久,倾城抬起他的头,望著他的眼里是浓烈的情意,缚人的情丝,声音悲沈的令人心碎:"只要你跟我走,我可以什麽都不去管,不去在乎......只要你跟我一起走!"
沈遥青回以沈静的微笑,同样令人心伤:"倾城,你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错的,是不该发生的错误啊!"
倾城缓缓摇头,拉住他的手,这双本该是温暖的手,何以冰凉,何以颤抖?十指紧紧交握,倾城逼近,沈遥青後退,直到撞上墙壁不可再退。倾城抵著他的额头,眼对著眼,鼻尖贴著鼻尖,让他无所遁逃,"我不管是非对错,我只知道,我爱你!我要的也只有你的爱,如此而已。"
"不不......"对著他诱人深陷的含情双眸,又是如此贴近的气息,沈遥青慌乱了。转不过脸去,唯有闭眸让自己冷静,下一瞬,他又睁开眼,因为倾城的亲吻。也因如此,沈遥青平静下来,一把推开他,冷淡地道:"沈某已然是一条腿踏入棺材板里的人,你要的东西沈某给不起。你是聪明人,你还年轻,以後就会明白,你如今不过是在意气用事。"
"我是年轻,可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不像一些老人家,总是顾虑重重,借口一堆,无视自己的真心!你说你......"
"你说的对!"沈遥青截口,狠狠道:"沈某正是你说的那样顽固不化的老头子,那样的老头子根本不配劳你左使大人挂记,请务必将他忘记干净!"
倾城怔住,记忆里,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激动。便是他的师兄弟位逼位时,也不见他有过如此大声说过话,自己是否说得过分了?"遥青,我不是这个意......"
"左使大人,什麽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今生,我,沈遥青不会与你再有瓜葛!我是我,泰山派的掌门人;你是你,魔教左使汝鄢倾城。注定是对立的,就不该再有牵扯。"是他不该,不该走上这麽一遭。了解倾城,却不够深,自认为是替倾城著想,竟没有想过倾城的感受。他是自私的,却必须如此。
"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倾城盯著他,幽亮的双眸执著地锁定他不放,似在期盼,宛若绝望。沈遥青不是他的对手,只要他动手,带走沈遥青很简单。只怕到时,即使有了平静的生活, 沈遥青也不会开怀。而这,并非他所想要。他能做的,只是等待,等他想通,但沈遥青固执奇倔的性子,显见今生是不可能等到他。
沈遥青也是望著他,眸中是坚定不变的冷漠与决然。看著倾城渐渐黯淡的双眸,心也跟著抽痛,神色却岿然不变。
直到倾城绝望的转身,走出迎风楼,从此走出他的生命中。沈遥青仿佛脱力一般,倚著墙壁颓然下滑,低著头久久不动。
倾城,我沈遥青何德何能,竟让你如此倾心不悔?到底,是沈某负了你。不论你是否能陪我到老,沈某都不能让一个鲜活的年轻人,把大好青春浪费在一个老头子身上。
倾城是年轻人,就把这一段经历当成是年少轻狂吧。等他到了自己的这把年纪,就能明白,世间的幸福与美好都是短暂的,并非相爱便能一起白头。结果如何不重要,只要经历过,当已无憾。
一双灰色的布靴落在他的视线内,沈遥青愕然抬头,是二师兄金不琢,手上捧著一壶酒,看著他的目光很复杂。听到他们的谈话了麽?
金不琢把酒放在桌上,坐下来,自顾著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起身坐到对面的沈遥青,道:"师弟,喝酒,这是你嫂子酿的梅子酿。"
沈遥青不言,接过来只看著酒杯,盈盈水中,映出的脸模糊不清。
金不琢也不看他,自顾著喝酒,酸甜交杂,一如心头的滋味。扭头望著窗外的繁华,缓慢说道:"我原以为自己的感情是不被人接受的,你问我当年为何不说清理由,现在你该明白,有些事根本不容人说出口。你的师嫂,她是魔教中人,还是京城分坛的坛主,如果我说出她的身份,师父会应下这门亲事麽?"回过头,沈遥青也正抬头,相视而望,满脸苦笑。"师弟,师兄也不劝你什麽,也不管你这份感情多麽的惊世骇俗。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的性子师兄也了解的七七八八,师兄只希望你能顺著自己的心意,不要苦了自己。"
"师兄,我......"
沈遥青苦笑不已,师兄难道不明白麽,他们之间没有这麽简单。
不只是正邪不两立,他们的年纪,他们的性别,宛若一道道鸿沟深壑,难以逾越。
第二十五章
离别只为下次的重逢。
然而有些人,宁愿今生不再相遇。只因再次相逢,不是你死,便是亡。
武林红白榜上的消息越传越频,透心彻凉。
"断魂楼"杀手阴险狠毒,罗霄山一役,四大神秘门派的小鬼们被炸的尸骨无存。
"圣教"横行江湖,擅使妖术,武林中人请蜀山、武当、龙虎山等诸天师降妖,却一个个铩羽而归。有人说请方外天仙降妖除魔,请来的高人不少,却反被"圣教"利用,成为其傀儡杀手,倒戈击杀中原各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