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献答,“大概一千来人。”
京城远郊虽然也有些驻扎部队,但势力盘根错节,调回京城需要花些时间。只算京城之内的禁军,抛去安平王带走的,留守的不过一千来人,若是再除去城墙上和城中执勤的,单看皇宫内的守兵,怕是不会超过五百人。
太子在心里草草一通计算,放下手中的茶盏道,“说得有道理,不能坐以待毙。”
太傅试探地问,“殿下的打算是…”
太子递给谢献一个眼色,谢献立刻心领神会,转过身去由内轻轻合上了书房的门。
当天傍晚谢献去太傅府的路上路过崇宁阁,特地叫停了辇车,说要去买一盒短香,随侍是这几日新来的男孩子,好奇发问,“原来少府也修道?”
谢献看他笑笑,没有多说话,只让他在道观门口候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谢献买好了香,重新上路。
安平王出发去离宫的准确日子是三天以后。
谢献与大哥谢远一并整理皇宫地图和路线,在太子书房里宽大的书桌上铺开皇宫地图时,谢远忽然说,“小弟现在出息了。”
这句话内容太过丰富。谢献波澜不惊地回应他,“只是一心为殿下效力罢了。”
那日商量下来的结果,太子这边能调动的两千人马兵分两路,一路由太子殿下率亲信由正门入皇宫,一路由太傅一系由北门入皇宫,东西二门由亲信武将带少数兵力把手,太子与太傅合力夹击,攻入皇宫腹地,到时候是挟持天子还是弑君弑父,就顺势而为了。
太子现在还是天命钦赐的储君,无论走哪条路,拿到皇权都是名正言顺。
“那到时候我留守太子府吗?”谢献发问。
太子看他一眼,略一思索道,“子仁同我一起行动。”
谢献点点头,他说,“好,那我该去选个兵器。”
景扬小可爱回归倒计时(?i _ i?)
第36章
他们在安平王前往离宫的第二天包围了皇宫。
太子一行由正南门杀入,最开始十分顺利,然而在由外门进内城的时候遭遇了埋伏。城墙上埋伏了弓箭手,内城涌出一大波禁军来,只刀剑晃了几下便将太子近身的几个和其他人马冲散了。
太子身边几个信赖的侍卫掩护着太子杀入内城,但遭遇的抵抗却是想象中的十倍强,不一会众人都七七八八零零落落的戴上了伤。
为了逃避追击他们拐入侍从居所的狭窄巷子,贴身的侍卫还剩下一个,谢献一边胳膊上带了刀伤,有伏兵从背后冲他一侧肩砍来,他避闪不及,被砍在左臂上,所幸伤的不深,但却不断滚出血来。
他们找了一处屋子,侍卫在外面守着,太子与谢献翻进房间,两人均是十分狼狈,太子小声抱怨着为什么会有伏兵,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谢献没有多说什么,从床上扯了一截床单,牙齿咬住布条的一端给自己包扎了伤口。太子坐在地上,看着一旁包扎的谢献额上流下汗来,突然失笑道,“献儿此番辛苦了,本王只是想让你好好看看,本王继位的那一刻。”
谢献嘴巴里还扯着那一截床单,听了这话睫毛闪了闪,默默扎好了结,坐在了太子身边。他随身还带着一柄长剑,此刻已染了血,被他扔在了一边。
“不知道父亲他们如何了。”谢献开口说。
若是太傅一侧顺利,他们仍还有希望攻入皇宫腹地,弑君弑父,得天下正统。
太子冷哼了一声,“这一点禁军,强弩之末罢了。”
谢献斜瞥太子一眼,他好像全然不知道真正的强弩之末到底是谁。
外面有些嘈杂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杂乱之下众人要寻到此处还得花点时间。而门口守着的侍卫伤已重,不知还能撑多久。
“献儿你不用担心,我们的人马是皇宫禁军的几倍之多,等这一波杀完了我们再出去。”
谢献靠墙默默看了一眼窗外。刀剑嗡鸣声时远时近,太子此刻在想坐享其成。
“我二哥以前说过,等殿下继位,我便会有荣华富贵。”谢献突然开口道。
太子手拍在他膝盖上,“等本王继了位,献儿想要什么?”
几年前某一天夜里,谢献那现在已经发配充军的二哥谢遥曾与谢献说,等到有一日太子登基,荣华富贵你什么没有?
那个夜里他想要什么呢?可能想要一点光,还想要一点暖。没有人知道黑暗的反省室里会有蛇虫鼠蚁,时间难捱,他讨厌鲜血腐烂的味道。
谢献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太子又说,“等本王称帝,不会薄待你。”
谢献于是问道,“殿下知道子仁想要什么吗?”他没有受伤的右手摸向身后腰带。
“你想要什…”
太子的喉管正中猛地喷出血来。他还想要说话,却惊讶地看见谢献执一把短刀,那短刀的尖锐戳进自己的喉管里,血喷出来,猛烈地溅在谢献的白衣上。
他作过很多泼墨画,这该是他的最后一幅。
时间被放慢很多倍,谢献感觉自己好像能够清楚地看见每一滴血砸在身上的模样,太子在他眼前,嘴和喉咙涌出殷红,他好像还要说话,却又被自己的血呛住。全身先是猛烈地砸在墙上,又因为谢献拔刀的动作惯性地向前倒去。这漫长的画面缓缓播放,最后谢献看向自己被溅了一身血的白衣,又看看右手握着的、从太子喉管中抽出来的短刀,表情因为各种情绪杂糅而显得僵硬。
太子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震惊,最后的力气伸出手像是要触摸他,谢献也顺势接过太子那只手,倾下身来伏在太子耳边,他声音极轻,“我想过很多种办法杀死你。”
但我怕夜长梦多。
禁军找到此处时,门口是一个因为失血过多死去的侍卫,推开门,谢献正坐在榻上喝一口冷茶,太子埋头躺在他脚边,一堆血泊之中他的形状不像个活人。
安平王在狱中见到谢献,已是那日黄昏。谢献换了干净的灰麻囚服,左手臂已上药包扎固定。他跪坐在茅草铺就的地上,神色平静。安平王进来时,谢献抬起眼睛看他,没有一丝惊讶。
毕竟是他自己将消息递给沈然之,留安平王在城中备防。
一旁的侍从开了牢门,并放了张椅子,安平王坐到近前,居高临下地看向谢献。
“他们…怎么样了?”谢献开口问。
“谢太傅和谢远谢侍中,协助太子谋逆,已死于乱箭之下。”
谢献低下视线,不自觉般地点点头。
谢氏当家和继承者都死了,官场外的二儿子谢遥充军边境不知生死,嫁与太子的女儿谢妍并无子嗣,但作为太子妃必将被太子谋逆一案拖累,最好的结果也是贬为庶人。
陈瑞正正身子,说道,“你若还活着,倒是该袭谢氏世族了。”
多讽刺。
谢献浅浅地笑了一声,他抬起头来看向陈瑞,点头道,“我若还活着,是该继承谢氏。”
虽然太子倒了,曾经的豪门世族临海谢氏,元气也伤得差不多了。但如果最后由他继承谢氏,那这事真是有趣极了。
“不过我不明白。”谢献又说,“王爷若是继位,京中的世家收归了几个呢?”
京中盘踞的几个世祖根植日久,而安平王扶植的多是举荐上来的寒人。寒人背景浅薄,即使背后有皇帝力保,也难以进入朝中中枢。
安平王看着眼前的谢献,半晌没有说话。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谢献,虽然他听过这个名字很多次。凑近了看,陈瑞有一点理解太子对他执着不放的原因。即使跪坐着和上位者讨论自己的生死,眼前的人也身带着一种难折的挺拔气质,容颜秀美,尽管略带着一些抹不开的阴郁,但不难想象,如果不是这么多年长在谢家被束了手脚,应是会有出类拔萃的姿容气质,可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成就。
安平王决定换个话题。
“我们景扬,可是纯情得很,对你一往情深。”
陈景扬是应该和安平王一块在宫中护驾的。景扬朝中权力之路才刚刚开始,履历上应该有些漂亮的战绩,往后他用景扬才能服众。可是陈景扬临到头,却选择去太子府接谢献——他们都以为谢献会被留在太子府。如果不是这样,安平王现在也不可能瞒过陈景扬把谢献关在这里了。
谢献大概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听见陈景扬的名字。他眼睫微颤,沉默片刻之后又浅淡淡笑道,“王爷想说的事情,谢献明白。王爷多虑了。谢献一生所求,也不过是想过些自由日子。”他重又抬起头来看向安平王,直直的视线仿佛在确认此刻彼此对话的诚意,“谢献也不愿意拖累郡王殿下,郡王殿下年少有为,又助王爷登上大业,此刻才要展宏图。谢献卑劣之身,知道分寸。”
安平王身子后退,靠在了椅背上。
已是入夏,黄昏格外漫长,带着柔光的夕阳斜斜的映入牢内,给谢献身上披上一层橘红暖色。
“你如果要继承谢氏,怎么还能算卑劣之身?”安平王一手撑在椅背上撑着下巴,眯着眼看他。
谢献笑着摇摇头,“谢献不敢欺瞒。谢献无心继承谢氏。”
“…那你是什么意思?”
“谢献的意思是,王爷不如毁了谢氏。我知道想为实事者苦世族久矣,历代的解决办法都是升官晋爵,多给银子以向世族示弱。那是因为世族间即使水面下多有纷争,面对皇权却还是一张铁饼。现如今谢氏伤了元气,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爷何妨用谢氏与其他家族互相蚕食,殿下继任之后可以观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安平王的手指点在脸颊上,他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帮我?”
谢献摇头,“谢献无心留在京城,但是可以把谢氏留给王爷,我知道些内情,日后可以帮助王爷。”
“你不怕,你留下情报,我就杀了你?”
谢献浅浅笑,“放我自由和让我死,本来就全看王爷仁慈。”
“如果我不仁慈呢?”
“那我希望…”谢献微微挑眉,“怀康郡王永远也不知道,我是被您所杀。”
该回家了。
第37章
大概因为人到晚年又遭遇了长子(极其失败的)逼宫和惨死,皇帝的身体坏得很快,那年才刚入秋,薨逝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但在偏远的天水村,直到第二年才知道国号已改了天景。
那年春天村子里来了一个外乡人。
那时才过新年不久,南方的春天也还是寒冷。谢献留经此处,询问有没有他这个外乡人的容身之所。他向村长指着东南方道,他生在隔壁村,小时因为变故去了京城,如今回来寻根,却发现隔壁村子已经没落无人,只好来此处碰碰运气寻个容身之所。
也许是因为很少劳动日晒的缘故,他看着较一般村民年轻许多,身材纤细,皮肤白皙,举止端方。村长少读过几年书,对读书人颇有好感,很大方的留下了他。
谢献于是开始了村子里的生活。
他会读书,能写字,教人文章时清晰有条理,做了村里的教书先生以后颇得好评。他对于村子里的各种事情极少插手,只是认真的经营院子,种花种草养鱼,偶尔也喂喂过路的阿猫阿狗。
日子相处久了之后,谢献也偶尔给人算个卦写个道符什么的。他画道符收费低廉,基本上只是买墨钱,画也只画些祈福镇宅的,偶尔有人来求他做些祛病的符咒符水,他就摇头拒绝。他说,这些都是假的,真的生病了还是留着钱好好看大夫。
南方天气对他的身体其实很不好,一下雨,谢献全身的旧伤就跑出来叫嚣,或者花粉纷飞的时候,他咳得停不下来,头痛得厉害。
可他还是很喜欢这里,他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他曾经失去的。
他跟着村民上山采蘑菇,挖竹笋。背着背篓收获一大堆叫不上名字来的野果子,吃的时候就像抽签,有的酸得怀疑人生,有的甜滋滋美如蜜。还有野生的木耳,又脆又爽,从木头墩子的尾巴上薅下一大把,用剁碎的辣子拌上酱油醋白糖,爽口得停不下来。
哦,对了,他学会了食辣。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哪有这种刺激的调味。一开始他吃一点辣就会呛出眼泪来,村里有什么宴席都知道要专门给谢先生开一份小灶,但他食辣越挫越勇,仿佛天生血脉里带的瘾,还没过几个月,已经有点无辣不欢的意思了。
他还学了方言。他教小娃娃们古人吟的诗词歌赋,然后让小娃娃们教他这个用方言怎么说,那个用方言怎么说,下课了你们不要同我讲官话,都跟我说方言。
每多融入当地一分,他的心里就开心一分。
他长得好看,为人温和踏实,又很快适应了当地生活,于是不久就有人来打探与他说媒,谢献笑着推拒。他说自己身有隐疾,不好耽误别人家姑娘。媒人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谢献一整圈,然后摇着头满脸遗憾地叹着“造化弄人啊”。
小姑娘的说媒没有了,村子里的青少年们缠着他倒更起劲了。谢献一个头涨到两个大。在一次上山被村西口住的王二狗缠住听了大半日土味情话以后,他决定以后上山还是跟塾里那些娃娃一块去。安全。
最开始分配给他村口那个荒凉院子,因为来听他上课的娃娃多,已经被村长带人翻修了一次,他反正单身一人,看样子也不打算婚配,于是房子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边是教书的塾,一边是他自己生活的区域,谢献对房子的翻修十分满意,还在院子里拓了一片玩耍的区域,太小的孩子没有上课又没人照料,可以在有阴凉的玩耍区消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