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庆。
谢献心想,当然是李庆。
李庆捧了杯茶,见谢献背对着他坐在案前动也未动,便走近前,把手中的茶放在了谢献手边。他看一眼案上放着的帐,轻轻笑一声,“少府真是勤奋。”
谢献缓缓抬眼看他。
“少府今日看着可真憔悴。昨天可是受委屈了。”那手便伸上来摸住了谢献的下巴,谢献下意识地垂下视线,像是要去看那只摸上他的手。
一个人不可能察觉不到另一个人对自己身体的觊觎,就如同谢献察觉李庆。李庆是太子身边一直陪着的服侍,黄门侍郎,这身份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却得以留在太子身边窥得几乎他的一切不堪。他从一开始就常常能感受到李庆看他的视线,也知道每一次李庆借各种理由碰触他身体时的那种污糟触感,他当然觉得厌恶,可是他的厌恶没有分量。他的身体哪里有几日属于他自己呢。
谢献抬手合上账本,将桌上堆着的东西挪开,只留手边那一盅茶。他手指顶在茶盅上轻轻摩挲,茶盅内里的冰凉透过白瓷递进他手里,稍稍冷静他内心的情绪。
“沉木香都没了。”谢献轻声说。
李庆的手从谢献的下巴摸上去,轻轻环上谢献纤长的后颈。他似笑非笑,等着谢献说话。
谢献自下而上地看向李庆,仰视着的视线让他显得无助而脆弱,他声音近似气音的开口哀道,“李侍郎能帮帮我吗?”
李侍郎轻环在谢献后颈的手猛地收紧,他神色得意,俯下身来强按着谢献的脑袋想要亲他。谢献挣扎着偏头避开,李庆的唇只堪堪落在他的发鬓上。
李庆有一瞬错愕,而谢献只说,“…李侍郎还是办正事吧。”
李庆哈哈大笑,把谢献抱上了案桌,谢献反手撑在桌上,盯着李庆,看不出表情。
李庆心猿意马,但谢献冷淡的表情让他有点心里摸不大准。他从旁见过很多次谢献与太子的香艳场景,他知道那种时候谢献该长什么样子。被情欲掌控的谢献有股令人难以把持的性感。
“你…你要不要去拿颗药吃?”李庆试探问他。
谢献忍俊不禁般地轻笑了一声,然后他眼神转冷,轻声问,“李侍郎有那么多时间吗?”
于是李侍郎再不去纠结,他馋得厉害,一直想要尝一尝真正进入这个身体的滋味。
谢献被李庆松了腰带,整个人斜撑在案上,仰头能看见光线黯淡的房顶上悬着形状模糊的横梁。李庆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啃噬,谢献木然地承受。他在心里麻木的自我催眠,可他已经无处可躲。
李庆剥开他的衣服,按下他的肩头,他便顺势松垮地躺下。
正当谢献仰躺着思考自己还有多少时间的档口,账房门猛地被踹开,还不待他反应,他已经听得一声痛呼,李庆从他身上被掀了下去。他坐起身,便看见气势汹汹的太子。
“我倒是没想到是你这家伙在吃里扒外!”太子手里拿着剑鞘狠抽李庆,打得他直在地上哀嚎翻滚,“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动我的人?!”
太子直打到李庆的哀嚎声渐渐低下去,才把他交给一同跟进来的随侍,走到案桌前冷冷看着谢献。
谢献坐在案桌上,看这场太子打奸臣的戏好似入了迷,甚至连衣服也没整理,还是被李庆剥开松垮凌乱的样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总感觉含了一丝笑意。他说,“殿下来得好慢。”
太子没有回话,谢献这气定神闲冷眼旁观的姿势是热油浇火,他怒不可遏地狠狠抽了谢献一巴掌。
谢献被打得歪到一边,他闭着眼等耳鸣过去,却感到太子伸出手来替整理他的衣服。他睁开眼睛斜瞥着太子动作,倒觉得更好笑了。
太子冷冷地低声说,“我真该杀了你。”
谢献的笑意直达眼底,“殿下为什么不动手呢?”
太子用力捏着他的下巴迫他仰起脸来与他对视,半晌才狠狠道,“滚回去等我收拾你。”
谢献听话乖乖滚回去。
他去账房前给李田雨找了个差事,让他留在屋里把所有的衣物被单全部清理一遍,其实他也没有多少东西,拖住李田雨一个时辰勉强够用罢了。
他进屋才发觉自己手抖得厉害,强撑着精神,也不急着先和李田雨说话,而是走到案前,从昨日捡起来的断香里挑了一支,仔细想要点上,却使不上力气,笨拙地折腾,竟把小小一截香又折断了。
“少府这是怎么了?”李田雨看他样子不对,过来帮他点香。
谢献抬起头来看他,“刚刚…殿下打了李侍郎。”
李田雨一愣,问,“为什么?”
“我、我也不清楚…我第一次看殿下对李侍郎发这么大的脾气,说他吃里扒外,还说…”谢献抬起眼睛,仔细看着李田雨,“李侍郎用殿下的秘密威胁殿下,殿下说…要杀了他灭口。”
李田雨皱着眉把香放在桌上,目光有些发直。
“你和李侍郎素来交好,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秘密?”谢献一边擦擦略有些红肿的嘴角,漫不经心的模样,“倒是连我都挨了打。”
“…什么秘密?”李田雨强作镇定。
“我也不知道,殿下好像说…‘做法’?‘诅咒’?还是什么的。我也听不明白。”
李田雨听见关键词一愣,有点不可置信地看向谢献,颤声追问道,“殿下真这么说?殿下还说了什么没有?”
“殿下还说…”谢献顿一顿,“当年知道秘密的,全都要死…”
李田雨本还强撑着几分镇定,听了这话身子颤得越来越厉害,他最后扑通一声跪在谢献面前小声哀嚎道,“少府,我不想死,您在殿下面前情分大,您可要救救我。”
谢献知道李田雨素来胆小蠢笨,但他还是按捺着心绪,佯装出三分惊诧地问,“你说什么…?”
李田雨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和李侍郎,这些年一直守着太子殿下的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
“太子…太子殿下曾找过道人做法,诅咒皇、皇帝陛下早死…”
谢献缓缓坐下,又捡出一根断香来,插在香盘里,擦火点上,他的手竟不抖了。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没、没有了,当日就李侍郎、还有我,我们两个服侍太子,那个道人是个临时挂在京中的野道,不然太子也不敢用…”
那截断香烧出来的烟缓缓飘上来,谢献斜瞥了一眼,轻轻皱眉,又不动声色的把香摁熄了。
“你说殿下找人做法,可有什么证据?”
“有的有的,有个玉人,用道符包了,埋在太子寝殿前的院子里。”
谢献闻言,浅叹口气,弯下腰来凑近李田雨,“你可知道,这可是杀头的罪。”
李田雨抱着谢献的腿哭了出来。
“若你说的果真如此,太子府容不下你。”
李田雨手背抹泪,声音哽咽,“少府您可救救我…”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这事关系太大,现如今只有求天家护你。”
李田雨期期艾艾,“我、我一介仆役,怎么求天家…”
谢献直起身子,沉声道,“你用我的名字去找怀康郡王,你今日和我说的话,再和他说一遍,他会护你周全。”他顿一会,又说,“趁太子还没来,你现在就去。”
我真的好喜欢俗套的故事
第33章
李田雨走了以后,谢献在原处呆坐了一会。而后他拔下插在香盘上的香,扔进捡了断香的木盒里,又将那木盒全部扔进了书桌旁的纸篓。
他忽然就拔除了依赖。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如果一切顺利,李田雨会在午饭时间以前抵达岳王府。
以此刻为分界线,之前谋事在人,之后成事在天。
谢献想了想,站起来开始整理衣服。
在这太子府里,谢献的身份特殊,看着他有无数双眼睛。而李田雨一直侍候在太子府里,得太子府信任,进出自由,无人在意。
如果还有什么他可以做的,那就是拖住太子的注意力了。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他等着这一刻等了很久。
若干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时候太子听说三皇子陈瑞将被陛下召回京城,暴跳如雷,私下里打探求神问鬼的邪魔之道。于是谢献在道观中指点寄宿于此的野道去太子门下求个一拍即合。那野道得了诸多银两,离开京城之前,拎了一兜橘子,在谢献的道斋前与他看着落雪说了当日详细。
谢献有时回忆起那时的场景,想起那道人与他说话时的语气神态,尽管那道人从来没有明说过,但他知道那道人大概是在同情他的。
道人与他说得极细。于是谢献知道被埋的玉人大约三寸长,背面写了当朝圣上的名讳,祸符咒一共一十一张,每一张都用红黑两色写了详细,一切摆弄完毕之后还用防水防虫的桐油纸仔细包了,埋于太子寝殿外台阶下三步的石板之下。道人告诉太子,此处是太子每日必经之处,太子天选的浩荡正气日日由此踩过,诅咒最深,镇得最牢。
那道人与谢献说到此处,就好像喝醉了酒,寒冬腊月滚在地上笑得死去活来。而他统共不过吃了两只橘子。
谢献坐在旁边看着,心下明白他和自己是一类人。同一类人不必明言,自会互相感知。
野道笑累了,坐起来喘着歇了半天,突然看向谢献发问,“等太子去了离宫,你打算干嘛?”
谢献手里那个橘子拆了一半,听见他的问题愣了愣,然后把橘子连皮塞进他嘴里,“吃你的橘子吧堵不上你的嘴。”
那时下着雪,雪悠悠扬扬落下来的模样让他突然很想念岳王府的一杯暖茶。他总在极冷的时候想起陈景扬。然后他想,只是一杯茶而已。他是二殿下的先生,是二殿下的伴读侍郎,是二殿下传道授业解惑的引路人。他的想念,出于师生之情。很正常。
道斋简陋,天气寒冷。他新拿了一个橘子,一点一点仔细拆了经络,拿在手上。
二殿下应是瞧不上这样的吃食。
太子巫蛊诅咒皇帝这件事,谢献一直藏在心里。他很怀疑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用上这个秘密。
他仔细思考过这件事情,他想要自由,那放在面前有两个选项,一者是他足够能忍,忍到最后爬到足够高的地方任何人也不能再拿他如何,二者是把压在他身上的权力之重连根拔除、也许这个秘密有朝一日能帮到他。可秘密要说出来才有意义,但他既不能自爆,也不能以此作为把柄威胁太子——太子捏死他太容易,倒不如装作不知道。更何况,彼时太子在京中之势如日中天,就算爆了又如何,太子不一定会受惩罚。他更不会将此事说给景扬听,彼时二殿下是毫无实权的质子,他不愿二殿下担这不必要的的危险。所以谢献一直沉默着,握着这个秘密等待有一天时机到来。
时机是在谢献作为少府,翻看太子府去岁入账的小册子时来的。他比对了太子府产业各项收入,以及旁系进贡的各种减幅衰退,看到最后,一个人在账房兴奋到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战栗。进项锐减直指太子式微,也许有翻盘的机会。那时他并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该如何规划,他需要有人帮他把这件事说出去——然后李庆便自己送上了门。
谢献正在用湿布轻轻擦泛红微肿的嘴角,思及此不自禁勾出一丝笑意。他收拾妥当,令人新打了一盆水,就站在太子府的私牢外等候。私牢由地下延伸至地面的出口断断续续传来李庆的惨叫,谢献站在外面,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云。这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天极蓝,柳絮一样铺在蓝天上的云舒展地流动。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真的很暖,初春时节谢献站在户外竟然也不觉得冷。
太子从地下走出来时已将暮时,天空被夕阳最后的余韵染成迷人的橙色,太子正在用一块白帕擦手上的血,看见等在外面的谢献,闪过一丝错愕。
“你怎么在这儿?”太子走上前,将帕子扔给跟着的侍从,冷声问道。
“殿下今天心情不好,我放心不下。”
沾着血的手伸出来,大拇指指腹抚在谢献嘴角上。谢献低下视线,看见太子锦衣华服之上已染了斑斑血迹。
那盆水被捧了上来,太子才放下手来,伸出手去洗手。
谢献在太子寝殿为太子更衣,腰带解开除下外衫,内里白色的里衬也都洇入了血红,时间放的略有些久,就被体温烘成了暗红色。
“白天的时候不是嘴很硬,让我杀了你吗?”
谢献眼神微闪,“今日,也不是故意想让殿下看见那个样子。在这府里,毕竟子仁受制于李侍郎。”
“他已经死了。”
谢献手略一抖,抬起视线,正对接上太子看向他的视线。
“你还想要什么?”上位者发问。
是因为今天的盛怒已经全在李庆身上消耗殆尽了吗?此刻的太子让谢献有点拿不准路数。
“我想要什么,殿下都会给吗?”
“你说呢?”
谢献低下头去,“我不知道。”
停顿了半天,谢献又说,“可我知道,我只想为殿下尽忠。李侍郎背叛了殿下,而我,并没有。”
景扬怎么会不爱吃橘子呢。
景扬只是觉得先生来了要拿最好吃最稀罕的东西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