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扬:把贡来的葡萄洗干净了端上来!
第34章
这日还不到午膳时候,陈景扬坐在前厅正座冷着面孔听李田雨说话,等到李田雨一切说完,陈景扬忍不住地挑了眉,前倾身体问道,“你所说的,可都当真?”
李田雨哆哆嗦嗦地说承了谢少府的情求郡王庇佑,并指天发誓句句属实。
“让他画个地图。”陈景扬站起身,“给我备马,立刻去安平王府。”
当天晚上,天家在禁军的陪伴下进入太子府,由三皇子安平王陈瑞指挥,用一副手画的地图在太子寝殿外的石板下挖出了巫蛊玉人。
玉人被油纸保护得极妥当,就算已过去几年,那十一张祸符咒仍然字字分明清晰。那写的文字仿佛就是预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翻出来当证物,由谁,于何时,诅咒谁,诅咒他如何,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铁证如山之前,太子哇地一声哭跪在皇帝面前,扯着嗓子哀嚎“儿臣一时糊涂”,请求年迈体弱的父亲原谅。
寝殿外的石板院子挤满了人,一边是皇帝带来的禁军和皇族,一边是太子府的各色侍从内臣。人人看着太子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哭跪着哀嚎祈求原谅,年迈的皇帝气力不足,扇得耳光仿若轻抚。
站在一旁的陈瑞和陈景扬对视了一眼。陈瑞下午快马进宫,陈景扬持安平王令调配禁军,当然不是来看年迈父亲心生仁慈终于与不孝逆子解开心结父子和解大团圆的温馨画面。
陈景扬抱着手臂站在陈瑞的身后,抬眼便是寝殿后侧东北角的连廊。灰暗连廊之后,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日在崇宁阁,陈景扬几乎就能见到先生。隔着道斋的一扇薄门,他听见先生一连串的低咳透过纸糊的窗户沉闷的传来,心都要炸了。而众人齐齐跪下恳求郡王三思。
三思?为了什么?三哥称帝的大业吗?那如果做了什么放肆事情又如何,会杀头吗?关几天禁闭怕什么,又不是没关过。
然而他终究紧攥着拳头背过身去,忍了又忍,狠狠抽出长剑砍在道斋廊下的立柱上。
他和先生之间横着的当然不是这一扇薄如蝉翼的门。此刻放肆变成他日责问,他自己是无所谓的,可他背后那些做他倚靠的他不能不管。皇权有阶级,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必须隐忍恪守,助三哥成就大业。
这两年陈景扬如何过的略过不表,那一年太子诬陷他谋逆入狱受审以后,他右手手心永远留下了三道疤。被人押着眼睁睁看着刀子戳进手掌心的时候,陈景扬惊讶远大于任何其他情绪,自己是皇族贵胄,父亲还是颇具威望的亲王,在京中即使没有实权也从未受过这种屈辱,太子一系怎么敢做到这种地步。他那时还年轻,直愣愣的带着傲气,总觉得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认错,其实在狱中颇受了不少苦。安平王那时候还没有那个能力手眼通天,没有办法越过当时还是权力巅峰的太子照顾到他,陈景扬只是身上有几分少年倔强,才在殿上撑着波澜不惊。他彼时知道太子要他死,他体会过了那是什么滋味,所以他几乎不能去仔细想,先生最后为了护他,说那句:“想让殿下写几个字解答心中疑惑。”——陈景扬想到先生那以后要面对什么,他怕到发抖。
他想要再见到先生,哪怕只是知道他还活着。他到处去找,想到先生可能因他而死就几乎失心疯。尽管三哥不止一次问他,“你可别忘了他是太子的人,你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呢?他只是、不想他过这样的人生。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先生那时的抗拒纠结,他心里有一万个不甘心。他说过要保护他。也就这样,而已。
找到先生以后以后怎么样呢。陈景扬苦笑。他不知道。但总有什么是可以做的,比如一点一点毁掉太子的党羽,比如站在安平王一系助陈瑞得储君之位。如果先生不自由是因为拢在这个权利的网里,那他就在外面帮先生把这网一点一点剪断。
侍从搬了椅子来,皇帝坐在院中一隅颤抖着手翻弄那个刻了字的玉人,太子在一旁跪着,哭着说些孩儿一时糊涂父皇可还记得孩儿年幼时之类的念旧话。老父亲整个人陷在椅子中,叹口气,将那玉人交给一旁候着的内侍手里。
这怎么看也不像能下狠心重罚的样子。
陈景扬又看陈瑞一眼,三哥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不会最后父慈子孝深刻交流化解心结抱头痛哭,坏人都让我做了吧?”安平王低声对陈景扬吐槽。
陈景扬拍拍三哥的背权做安慰。然后他抬眼看去昏暗连廊,白衣的人儿已经不见了。
“我去去就回。”他与陈瑞耳语,然后绕过人群走过去。
也许是因为人们都集中在寝殿前,离开了寝殿之外,甚至都没掌灯,这一处连廊昏暗而幽静,只有月色落在缝隙之中,勾勒出物体模糊的轮廓。
陈景扬走过狭长连廊,连廊的折角尽头传来一些闷着的咳嗽声。他慢慢走近,直至停在近前。先生伏身跪卧在连廊尽头的长椅上,此刻咳嗽已经平复,仍是剧烈的呼吸带着肩上起伏。
陈景扬默默看着,慢慢伸出手去,抚上那一处肩,身前的人忽然一滞,停止了一切动静。
“先生。”
谢献有种错觉,好像整个空气突然变得潮湿起来。他有些发愣,才要直起身子,又突然呛出一阵猛咳,陈景扬急忙蹲在他身边拍他的背。
这一阵咳完陈景扬已经将谢献揽在怀里,谢献滞了好久才勉强缓过神来,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
也不是没有想过今日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郡王殿下。可是脑中排练一千遍,临到现场还是失控。他还以为自己的演技被每一日的打磨已经磨练得足够精湛。
谢献只是呼吸,郡王的气味就沁入脾肺。
他突然有点想哭。
这两年以来,他鬼门关走了两遭,受了两场大伤在床上躺了好久好久,骨头愈合的时候好像有小虫日夜不休地啃食、痛得死去活来,为了留下来他在太子身边做所有这一切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李庆和李田雨、还有旁的所有人盯着他,他时时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这一切他都一声不吭地受着了。然而,此刻,在郡王殿下的拥抱里,他突然泛上来一股委屈,一股“你看我这里受伤了我疼你给我吹吹啊”的委屈。
幼稚得可笑。
他心里嘲笑自己。
明明自己才是做先生的那个,此时此刻为人师表却一个字也做不到,一个拥抱便留恋得舍不得放开。
他不知道自己也会这么软弱。
待到谢献终于理智回笼推开陈景扬的时候,他已经落下泪来,陈景扬低下头来看他,借着银白月光看见反着光的泪水,和微还泛着红的脸颊。
陈景扬说不上来到底是难过还是心疼。
谢献低下头去用手掩住了面。
“先生跟我走吧。”陈景扬恳求道。
谢献好容易才止住了情绪,他哑声问道,“殿下觉得,太子殿下这次会如何呢?”
这很不好说。就目前殿外的情势,陈景扬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让先生满意。
沉默半晌以后,谢献说,“谢谢郡王殿下美意。谢献…还有没有做完的事情。”
“你还要留在这里?!”
正说着连廊又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抬眼去往,是一直跟着郡王的沈然之。
陈景扬又看回谢献,“是我的人。”
沈然之做个姿势,示意前面正在准备离开。陈景扬微微点点头,又转向谢献说,“先生,我无论如何要带你走。”
“跟着郡王殿下走了又如何呢?太子一系不倒,谢献不过换个笼子罢了。”
陈景扬看着谢献,“我会待你好。”
“可是…”他仿若叹息地长呵出一口气,“我永远都不会安心的。”
陈景扬眉头紧了又紧,他当然不愿留他在这里。可他最后还是问,“我要怎么帮你?”
谢献正色问道,“今日巫蛊下咒之事,除了郡王殿下,还有谁知道我和此事有关?”
“我跟三哥说过。”
谢献下意识点头,“好,不要告诉任何人。李田雨,听凭殿下处置。”
“那先生呢?”
谢献看他。怀康郡王年满二十,好像又略微长高了,他背着光低头看他,眼睛里有一些细碎的光。谢献有一点点想要仔细看看他记住他此刻的样子,然后浅浅露出一个微笑。
在这个瞬间才觉得,活着真好啊。
景扬却皱着眉看他,伸出手来把他揽进怀里。
“郡王殿下不必为谢献担心。都是我的选择。”谢献顿了顿,又轻轻叹口气,“我也不后悔。”
陈景扬很久没有说话。
最后陈景扬告诉谢献,“站在那儿的那个人叫沈然之,他认得先生。先生若有什么事,去崇宁阁就可以找到他。”
第35章
太子仅被罚禁足半年。
这结果令众人都十分震惊。
太子在寝殿内与年迈的父亲打苦情牌,细数这几年如何敬孝膝前。皇帝老了,眼皮浅,罚不下狠手。甚至没有褫夺太子储君之位。
外面如何风浪翻飞暂且按下不表,太子府里,谢献全面接管了各项事务。
李庆死了,太子禁足,一直充当太子眼线的李田雨疑似告密如今下落不明,太子府里要立刻找出一个人来掌控大局也是不容易。
于是谢献终于能正眼看看太子的势力现如今颓到了什么水平。
已经知道的几个被弄下去的武将,被彻底搞掉的汝南周氏,平海沈氏。就连谢太傅一系,除了父亲风雨飘摇勉力保住太傅一职,大哥谢远因为重大事务出错被连番上书降职,虽然有太子力荐如今也才勉强恢复侍中一职,而二哥所经营的药材生意,也因为严查禁药被连锅端起,谢遥本人发配充军,下落尚不清楚。
而三皇子一系,在京中扶持势力日强不说,去年年末岳王奉王命深入大漠歼灭残余北方蛮人,曾一度因为不熟悉地形迷路几乎断水,却忽得神助在大漠中发现绿洲得到补给,一举得胜,名声威震。怀康郡王也因此得了受赏和擢升,他被调入天子近前担任骑射,身份已绝非普通质子。
眼下这此消彼长敌强我弱的态势,太子纵使还没有被废,禁足半年不得不说也相当危险。
太子心情甚差,但却无能为力,每日的活动是坐在书房听谢献汇报的今日要闻。
谢献:听来人报安平王一系的那个谁谁将要调任尚书省左仆射。我记得父亲当年好像也是从仆射擢升至太傅的。
谢献:今年天气欠佳,农耕不调,我今日去查了查,今年各项租赁收入怕是又要折损。太子府亏空的厉害,不过太子殿下不用担心,子仁尽量想办法。
谢献:听说今日圣上御体欠佳,免了早朝。
谢献:听说这几日圣上御体又差了,今日召了御医会诊。
谢献:今日无甚大事,昨日安平王去郊北狩猎,宿了一夜,今日给陛下献了新鲜鹿茸。
谢献:这几日我听人说,安平王要带一半京中禁军去离宫,不知所为何事。
谢献:殿下关心的事昨日我去打听了。安平王是受命去离宫附近治理水祸。好像就在这两日出发。
这一日恰逢谢太傅来探望太子,谢献书房见了面行了礼,每日新闻照说不误。其实朝中现如今左右不过是那些消息,可是谢献说起时行事态度很为太子殿下考虑,于是太子禁闭之中对谢献日发倚重起来。
谢太傅这次登门,当然也是说这些权力的争斗。谢太傅与太子权力脉络深度捆绑,如今太子被禁闭,谢太傅心里着急得很。他从几年前就开始做着权倾朝野的国丈梦,女儿虽然嫁了太子以后就一直居在别苑,可这不打紧,只要太子登基,国丈可是名正言顺的。
太子听了谢献说那些安平王受父皇倚仗的坏消息,兴致恹恹,又听太傅说些干着急没意义的话,干脆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一做,端着一盏茶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要我还是太子,将来继位就是迟早的事,太傅大人这些杞人忧天就不要说了。”
太傅心里骂了两百句脏话,心想眼下这情况你还能继位吗说的跟真事儿似的。
谢献在旁边看着两人,明明前不久还是权力深处你侬我侬,如今却在这不动声色地互相嫌恶,忍不住扯动嘴角勾出一个笑来,又立刻轻咳两声正了颜色,在一旁说道,“父亲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殿下虽说现在还在储君之位,但安平王一系现在风头确是更甚。子仁也担心,万一殿下禁闭期间,安平王一系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殿下就危险了。”
太傅和太子看向谢献。
谢献又说,“过两日安平王殿下要带一半禁军前往离宫治水祸,这一半禁军,虽说也不过一千来人,可若是为安平王所用,不说殿下,只怕连圣上都有危险。”
谢太傅接过声道,“是啊,现如今只要有一千兵马,就可以危及京城。”
谢献一愣,怎么还把我的台词抢了?
太子听了这话,忽然眼神有些发直,他略一思考,转过身来问太傅,“我们在京中有多少能用的人?”
“两千人…应该是有的。”
“陈瑞要是去了离宫,京中还剩多少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