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景扬多少带点真情实感。他逐渐长大,质子的身份开始禁锢他的人生。
从来郡王对谢献说话,都是做得好了与他邀功的时候多,听他这么抱怨倒是极少。谢献少见郡王认真的烦恼,忍不住的笑,笑完了又认真起来,“郡王殿下在这京中,是应该拥有一些权力的。”
“权力…?“景扬有点自嘲的摇摇头,”除非我爹不带兵了,或者我这质子的班有人接…”
谢献将手轻扣上郡王的手,“郡王殿下一人在京中太危险了。拥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
景扬看看被握着的手,又看看望着自己的先生。先生的声音很轻,但这话太过危险,他突然开始担心隔墙有耳。
岳王府守备都是精心挑选的精良,他本无需在意,可景扬还是不自觉地眼神瞟了眼窗外,距离他们最近的窗子也有数步之遥。谢献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他声音很轻,外加现在适逢窗外鞭炮震耳欲聋,即使隔墙有耳,以这个距离很难听清屋内的交谈。
谢献微微坐起身,神情更严肃了一点,“我知道殿下从来是不愿意搅和京中权力的浑水,不过太子现在正暗中与安平王较劲,殿下又正在此时与太子不利,我…确实担心殿下。”
郡王笑笑,他知安平王拉拢他,但他从未越过一步红线。于是郡王只回道,“先生毋须担心。”
“如果发生什么事,安平王一定不会置殿下不顾。”
“我知道。”陈景扬拍拍谢献的手,“我心里有分寸。”
转日大年初一,景扬天还没亮就已经换好朝服,出门前特地去谢献床前,亲了亲还睡得有些迷糊的他。
出门登上辇车时车厢内已经坐了一个人,看见二殿下以后欠身行了个礼。
这人叫沈然之,最早是随世子来的京城,世子离开也没有走,其后就一直跟在二殿下身边,在京城日久。
出事那日晚上,景扬就已经让沈然之去调查先生。蹉跎几日日日与先生守在一处,今日才借着朝会来听沈然之的调查结果。
先生不愿与他说,他便也不多问。几日相处,先生给他什么,他便接着,可他总归应该要知道。
沈然之等郡王坐定,便直切主题。
“言简意赅地说,谢公子应该并不是太傅的亲生儿子。谢母谢吴氏省亲三年,带回来一个小儿子。时任尚书的谢永成对外说是夫人省亲回故乡时才发现怀了孩子。但这孩子在谢家抚养不过一年,便被送去崇宁阁修道,直到世子殿下进京前才被接回家。随即便以士族子弟之名送入太学,成了世子殿下的同袍。”
陈景扬沉默地听他说话。
“谢公子为什么会被接入京城,大概和谢府二公子谢遥有些关系,这两人虽然出生年份不同,却是同个生辰。”沈然之又说,“谢公子是世子殿下在京城的时候被安排入了太学,不久就成为了世子殿下的同袍。世子殿下还在京城为质时,谢公子与世子殿下友情颇深,常出入岳王府。不过,这临海谢氏好像一家人都用来和皇亲国戚攀关系,谢府长子谢远,也是自幼作太子伴读…我斗胆猜测,谢献公子当初入太学院,应该也是拿着任务接近世子殿下。”
陈景扬想起他第一次见先生。他的接风宴上哥哥把他介绍给自己。白净纤细,一身素衣,流云暗纹的腰带。被哥哥唤来与他问好时浅浅笑,脸上有少年人的白净光彩。
景扬的神色有些黯淡,“…你是说,他也是故意接近我的?”
“这个…我有一点搞不明白。”
陈景扬抬头看向沈然之,“怎么?”
“谢献谢公子,是在世子离京前后开始出入太子府的。如果当初是为了接近殿下,那...殿下,恕我直言,一边是钦定的皇储,一边是殿下,他就算故意接近殿下,这、又有什么益处呢?”沈然之问道。
景扬想起中秋那夜先生的拒绝,没有说话。
沈然之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接着讲自己的调查,“大概是从小养在道观里,谢公子直到现在也还是常去崇宁阁。”
陈景扬的确是时常在先生身上闻到的焚香味。
“不过,我有去谢公子在崇宁阁的居处,冷冷清清,不似住人。我问洒扫小童,小童说公子去年中秋之夜突然半夜回了道观,房里亮了整晚灯,天亮后把命人把长年抄的经书全部烧了。此后去的时候就少了。”
“去年中秋?”
他记得那晚他给先生玉牌手环,而先生断然拒绝了他。
“是的,小童说那夜道观要做祭月之仪,时间应该是没错的。”
景扬做个手势,示意不用再说。
又过了一会,他问,“和太子是怎么回事?”
沈然之说,“这…我还没了解详细。不过我猜…”他抬起眼睛看看二殿下,话没有继续往下说。
“…嗯。”
如果一切连起来,谢太傅的计划倒是长远。
长子是太子亲信,唯一的女儿嫁与太子做了太子妃,小儿子本是要安插在岳王府——虽然最后也成了太子的人。
谢家次子谢遥虽然是个例外,不过仰仗父亲的势力垄断了京中的药材生意,私下更是卖一些不可说的私药给京中权贵,供给着谢家的财富。
如果安平王陈瑞在京中呆久一些,可能谢家次子就不是做药材生意,而是又变成另一个同袍?伴读?
谢永成把谢献领回家,是因为生的不够多吗?
陈景扬讽刺地扯起嘴角。
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辇车在城中已绕了两圈。
两天时间调查,沈然之已经做得足够好。陈景扬让沈然之继续调查太子之事,便在隐秘处让他下了车,自己前往朝会。
一个豆知识,名字末尾的“之”在一个时期曾是家族信奉道教(道教前身)的标志。
知名人物比如王羲之,他的几个儿子叫王玄之、王凝之、王涣之、王献之等等(王羲之有个著名孙女叫王神爱,这个名字也是非常taoism了)。另外王凝之非常有趣,死到临头了还在开坛作法求鬼神庇佑。
当然宗教信仰无意讨论,权作一个背景。
沈然之当然也是道教徒。
第18章
二殿下自朝会回府时,谢献正靠在软垫上看话本。
景扬已在外殿换了常服,进了寝室又让侍从换盆新炭,两个侍从听了吩咐抱了炭盆出去,寝室便只剩他们二人。
边桌正摆在床边,这会已过了正午,侍从来问过午膳,但谢献一直躺着本就没什么胃口,郡王也没回来,就让边桌这么摆着,等郡王回来了再做商量。
陈景扬挨着边桌坐下,从谢献手里取了话本。这话本他也是知道的,穷书生爱上了官家小姐,奋斗多年历经磨难终得圆满的故事。
谢献静静看他合上书放在边桌上。
“殿下今天一切顺利吗?”他问。
陈景扬好一会才从书上抽回视线,他此刻看上去目光冷淡,面无表情,视线落在谢献身上。他左右甄选了一番语言,最后问道,“先生这几日,是不是只是同我虚以委蛇…?”
今日殿上,与其说顺利,不如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原本景扬今日辇车上听了先生的故事,心里就升起一种说不上来憋闷,好像有一股气攒在胸前,总想找人吵架发泄一番。他想着到了朝会遇见了太子和太傅必然有一番对峙,原本跃跃欲试,但对方当事人却根本不在状态;太子的表现毫不见端倪,虽然眯着眼睛的玩味笑容还是那么让人不舒服,谢太傅看太子的脸色行事,自然也没有多余的眼色动作给他。陈景扬原本以为至少要面对一番责问,他亦已经做好准备来一场战斗,可是什么也没有,关键人物全部掉线,留他在心里对着空气挥拳。
是因为他陈景扬质子之身毫无威胁?还是因为他们忌惮自己在回避冲突?还是先生毫无价值?又或是…?
又或是这是计划好的一切?
如果是计划好的一切,先生又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再说,先生在岳王府来去自如五六载,何必又要等到如今再有计划?
沈然之说的对,太子与自己之间,先生没必要做选择。
那么,是不是还剩下一种情况。比如说,这几天的一切,只是他们日常生活里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波澜,因为一切终将会被抹平如初,所以根本不需要在意?
景扬在归途的辇车里思来想去,他想起先生除夕那日浴池边突如其来又毫无保留的柔顺,他积在心里的怅然里生出一股怨恨的情绪来。
他眼下心情翻滚,根本不等先生回答,又连声问道,“先生为什么要回去?回去做太子的情人?男宠?还是禁脔?!先生是自己选的吗?还是你本来就喜欢?”
谢献微微坐直身子,轻声道,“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
“先生觉得呢?先生觉得我这是怎么了?”
谢献没有回答,两人对坐着,对峙着。
良久,谢献终于开口道,“我是要回去的。”
景扬听他回答,眼神有些狠戾。
“殿下。”谢献左思右想,艰难地剖白,“如殿下所见,我…我一无所有。”
他向景扬摊开手,仿佛他的人生就握在这手里,而那里空空如也。
“我想要权力。”他低垂下眼睛,努力镇定情绪,短暂陷入回忆以后仿佛自嘲般的轻笑了一声,“殿下,我一个士族子弟,要是走仕途,就只能仰仗家族。”
家族力量是士族子弟官场之路上避无可避的凭借,因为官员选拔体系牢牢由高门士族所掌握,因此让谁入场,让谁升迁,不过任人唯亲,左右逃不出由士族幕僚所编织的权力网。这种势力网对于身在其中,像谢献一般的士族之后来说,可以是向上爬的梯子,也可以是挡着前路的一面墙。
谢献又说,“权力这种东西,我从前没有想过,我…”
他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谢献缓缓抬眼看向景扬。他无可奈何地想起去年中秋,景扬给他玉牌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谢献没有回太傅府,而是狼狈地逃回了崇宁阁。
他从来都不是不知道郡王殿下的所思所想。可是他在郡王面前,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贪得一刻是一刻。等到一切摊开他只能逃。
不然呢?难不成、把这样的自己剖给景扬看吗?
少年郡王,家世高贵,资质美好,性格纯良。不该与他有什么瓜葛。
他在崇宁阁抄过很多经,那些经曾安慰过他,给予过他内心宁静。而那个夜晚,谢献看那些案桌上他抄过的经,痛苦怨怼得无以复加,可是他能做的却也仅止于此,而已。
这一切他都无能为力。
他忍不住地痛恨于自己无所作为,听凭命运,随波逐流。又懊悔于自己长久以来的麻木顺从,从不曾想过去把握住一点点选择的权力。以至于终于要面对一切的时候,甚至端不住一丝体面,只能狼狈逃离。
那个晚上,谢献反反复复想,如果、如果有可能,从头来过,又会如何。
他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拥有力量,渴望自由,渴望可以随意支配的人生。
渴望一切自己从未拥有过的。
“…我决定入仕。”思绪飘回来,谢献看向坐在床边的郡王,“殿下,我既要为官,便离开不了家族。”
陈景扬皱起眉,他突然意识到,先生入尚书省,就是十二月的事。若是加上各处打点通融,再算上入职前的各种手续需要耗费时日,八九月时开始打通关节,时间确是刚好的。
即使郡王此刻只是灵光乍现,但这中间的因果顺序如此明显,并不需要他仔细分析。
他怒气一点点消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漫上来的颓败感。
“先生也可以留在我这儿…”
“凭我们两个…?”谢献浅浅抓住他的手,轻轻叹气,“我记得,郡王殿下还有婚约在身…”
陈景扬一怔,猛地自床边站起身,怒极反笑,“这就是你想跟我说的?我有婚约在身?”他冷哼一声,“那这几日先生与我,到底算是什么呢?”
景扬心里想要羞辱谢献的污言秽语搅拌得像一个漩涡,但终究他一个字也说不出,甩手便离开了寝室。
那夜夜深,寝室已熄了灯。景扬努力冷静了一整日,此刻才慢慢踱入寝室,轻轻坐在床边。伸手去摸,却只有冰冷的床铺。他心下一惊。
“…景扬?”
略带鼻音的沙哑声音自侧边传来。陈景扬才注意到谢献坐在窗边的小榻上,他慢慢走过去,借着外面的光看见先生只穿着单衣抱膝坐着。
饶是殿里燃着三盆炭,此刻先生的手也有点冰。
“怎么坐在这里。”他问,一边好自然地把先生打横抱起,放回到床上。
谢献没有说话。只是由他抱着,又由他放到床上,由他就着这个姿势抱住自己,将头埋在肩窝。
谢献在静谧的夜里听景扬呼吸在耳侧。郡王的呼吸带着热的湿气。
他心中的柔软疯长,犹豫再三,才慢慢把手拢在郡王殿下的耳边。
郡王的耳垂是带着一点点温热的凉。
不知过了多久,郡王才平复情绪,支起身子看他,饶是幔帐遮了光,黑暗里先生的眼睛也很亮。
他俩在帐幔里无言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