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艰难地扶着断壁残垣起身,他身上穿着一件玄色薄衫,胸口处一片干涸红黑的血迹,细看才能看到三个腐烂的箭孔,胸口的伤令他无法将腰背挺直,脚步一钝一钝,每走一步,身上就会滴落几滴黑色的血。
他高烧烧得浑身滚烫,饿得头晕眼花,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他鼓起勇气走到包子铺前,用那双长满冻疮的手拨开凌乱蓬松的头发,露出一张毫无血色却不掩清俊的脸孔,他伸出一根手指,朝老板比出一个“一”。
肥头大耳的老板看他一眼,赶他走:“滚滚滚,老子不施舍乞丐!”
少年眸中坚毅,摇了摇头,双手也摇摆着。
老板嗤笑道:“还是个哑巴,你不是乞丐?那你有钱吗?我看你身上这件狐毛里衣挺值钱,脱下来,换包子吃,怎么样?”
少年宝贝一般捂紧自己脖子上那一圈被血弄脏的狐狸毛,用力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换。
老板鄙夷道:“没钱就滚!”tt
少年从衣袖里掏出一枚破旧的铜板,这是他被当做乞丐这么多天来,唯一一个人施舍给他的。
纵使再不情愿花这个铜板,他最终放下刻在骨子里的尊严与骄傲,屈服于饥饿与寒冷,只想换一个凉包子吃。
老板笑眯眯地接过这枚铜钱,继续赶苍蝇。
少年眸中的期盼暗淡下来,他指了指肉包,示意他该银货两讫。
老板笑起来:“你什么时候给过我钱?有人看到我收你钱了吗?滚开!臭乞丐,别影响老子做生意!”
少年歪了歪头,委屈与愤怒喷薄而出,他伸出手,扒在桌子上,瞪视着老板。
老板伸出胖手掐着他的脖子:“想活命,就给老子滚!否则我杀你剁包子馅儿!”
他一甩手,少年被扔到地上,溅起一地沙尘。
他捂着剧痛的胸口,手心一展开,又是一手湿漉漉的黑血。
“死老鼠!又偷吃!”
那老板接着扔出一只老鼠,老鼠落地既逃得无影无踪。
包子被老鼠啃了几个口子,眼看是卖不出去了。
老板抓起包子扔到地上,恰好落在少年手边不足一米的位置上。
那个包子被老鼠咬烂了一边,但另一边还是好的。
扔了就是别人不要的东西。
不算偷。
况且他刚刚就付过钱了。
少年这样想着,伸手拿起了包子,撕掉被老鼠咬过的一边,拍掉上头的沙尘,正要往嘴里送。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阴险的呐喊:“有小偷偷包子!!”
很多只脚包围了他,为首的是满脸横肉的包子铺老板,他一脚踩上少年拿着包子的手,狠狠碾了碾。
他手上的冻疮生生被碾出了血。
“打死这个小偷!!”
少年被高热折磨成了哑巴,他无法为自己辩解,无法反击,连痛都喊不出来。
他被这群人用脚踢踹,被石头砸破额头,被吐唾沫,被踩肚子,踩伤口。
他后脑的头发被老板抓起,整张脸被按进地上的污水坑里:“西溱的狗东西,还想在我这里讨到好?去死吧!”
污水里晕染出一圈鲜红色的血液。
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
少年在一阵窒息中清醒,他没死。
他好像永远死不了。
在河水里冻了三天三夜没断气,三道贯穿伤都开始腐烂流脓冒黑血了也没断气,高烧烧了将近一个月,嗓子都烧坏了,脑子都烧得混沌不清记不住事了也没断气,饿了将近一个月还是没断气。
如今被人打得浑身是伤,也还有一口气在。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步挪到镇外无人的河边。
那里有一处无人居住的破房子,因为有这个破房子遮风避雨,他没被冻死在边境的冬夜里。
他走到河边,借着清澈的河水看到自己的脸孔,被打得已经没了人样。
他用手掬起水,往脸上泼。
冰冷的水刺激着开裂的伤口和手上的冻疮,痛得麻木了,竟也不觉得多难受。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只以为有些人生来活得如此艰难。
幸而他还有所牵挂。
他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破落玄衣,将最贴身的那件狐毛里衣解下。
布料沾着血贴在胸口那三道腐烂的贯穿伤上,他深吸一口寒气,忍痛将布料与血肉撕扯剥离!
他忍着剧痛,将布满血的狐毛里衣放进河水里。
他用手揉搓着上面的污渍,想把这件衣领缝得丑丑的衣服洗干净。
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与遭遇,唯独记得心里有个该万分珍视的人,而这件里衣,是那个人给他缝补的。
他记不清那个人的名字,却能在高烧滚烫的梦里看到他,神仙一般的人儿,总在他最痛苦最落魄的时候,捧起他的脸颊,轻声喊他:阿瑾。
他说:阿瑾,别怕,没人能打倒你。
少年抬手抹去滚滚热泪,只为了记忆中的这句话,他就不会轻易服输。
他把里衣洗干净了,再挂到树枝上让太阳晒一晒。
衣袖滑落,他看到自己布满淤青的手臂上正在长出蓝色的花瓣毒斑。
那栋破房子的主人,全家死于往生花瘟疫。
正文 画本
短短两日,瘟疫席卷了整个昙花镇。
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知道自己得了疫病,竟也丝毫不慌,只想着及时行乐。
有两个满身毒斑的乞丐正坐在避风的角落里,如珠如宝地翻阅一本破旧的画本。
少年无助地坐在他们对面躲着风,他苦苦熬着疫病的病痛和箭伤的折磨。
他宁愿自己就这么断气了,也好过承受这般凌迟的痛楚!
对面两个人捧着那本画本,如饥似渴,眼底放着精光。
“可真是个宝贝,这可真是个宝贝!”
其中一个人的眼珠子都快掉进画本里了:“一个男人长得比女人还诱人。”
“这玩意听说军中人手一本,这本还是我从一具腐烂的尸体里扒出来的,这边角都被翻烂了,看来那些官老爷也没少为书里的男仙子神魂颠倒啊!”
哪怕知道这书是从腐烂的尸体里扒出来的,乞丐竟然还伸出了舌头,去舔书页上画的人物。
“这位男仙子如今可是西溱的皇后,我要是西溱的狗皇帝,我也乐意娶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做皇后,他娘的,要是能亲眼看他一眼,老子死也知足了!”
另一个乞丐龌龊地说:“那狗皇帝都死了,这位仙子余生都得守寡了,与其守寡,不如...不如让我来疼爱几分。”
二人急不可耐地伸出舌头去舔书页上的画像,直把这本破旧的书舔到散页,其中一页被风吹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出于好奇,伸手接住了这张书页。
书页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幅仙子图。
这位仙子,姿容姣好,神态灵动。
南国最好的御用画师,画不出明飞卿真人的半分美,但足以让人辨别出画像上的人是西溱如今的皇后。
这张脸,和少年的梦中仙完整重叠。
少年颤抖着手,撕裂了这张玷污他心中至爱的画像,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冲上前,夺走乞丐手里的画本!
那两个乞丐立刻起身去追抢,少年疾跑到街上,看到有户人家在门口烧艾草驱毒,那火烧得极为猛烈。
被伤病折磨到全身乏力的他,竟爆发出一股力量,他徒手撕烂整本画本,在乞丐追来的前一刻,将这些玷污明飞卿的碎片扔进烧艾的火里。
火光腾地亮起一瞬,将一切都焚烧成灰烬!!
“我他娘的杀了你!”
追来的两个乞丐眼见画本被毁,恼羞成怒,猛扑上来,把少年按在地上打。
乞丐把少年的手按进火里,试图让他捡起几张碎片,不捡就让他的手烧熟为止!
少年却毫不屈服,他不求饶,也无力反抗,却看着火光笑了出来。
他前两天被打得鼻青脸肿,后来得了瘟疫,崎岖的毒斑布满他的脸颊,将一张俊俏的脸扭曲得变形。
就算是淑皇贵妃见到他,都不能认出这是他的儿子。
他像妖怪一样丑陋不堪,这张丑陋不堪的脸笑起来更加诡异丑恶。
乞丐看他被火烧还笑得出来,真以为这是只妖怪。
这时天忽然降下大雨,把焚烧少年双手的火尽数浇灭。
往生花的毒斑一旦碰水,会痛痒难耐,两个乞丐一边哀嚎一边跑去躲雨。
少年的手在灰烬中蜷曲了一下,他手上的表皮已经被烧得焦黑。
雨水打在他身上,令他疼痛难耐。
街上所有得了瘟疫的人都在逃窜躲雨。
唯有少年坐在雨中,傻呵呵地笑着。
他知道自己死不了,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他该受的惩罚,所以压根没想逃避。
这雨一下就是两天两夜。
到了第三天,阳光复又明媚。
昙花镇外围来了三辆马车。
闻恒翻身下马,撑起一把伞,走到第二辆马车旁,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恭敬地道:“殿下,到了。”
骨节分明的手从里头掀开帘子,明飞卿探出头来,所见是一片萧条枯败的镇子。
当年被淮瑾救走时,他曾立誓此生就算是死也不会再踏入南国境内。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提醒他那三年的不堪与耻辱。
他永生永世都不愿意回头看。
但今日,是他自愿回来的。
明飞卿戴上帷帽,帷帽的白纱直垂到他的腰部,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他清楚南国境内所有人,所有人都对他的长相烂熟于心。
无论前世今生,他这张脸总是见不得人的。
他扶着天青的手走下马车,在双脚即将落地的那一刻,下意识想后缩。
跟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君后迈出这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们极富耐心地等。
日光也变得温柔了。
心中的恐惧转瞬即过。
明飞卿移开了天青扶着自己的手。
他连死都不曾怕过,何惧于此?
他迈出了这一步。
时隔两年,他重新踏上了南国的土地,那一瞬间所有记忆回涌,像巨浪一般几乎将他拍倒。
但他不再像前世那样怯懦脆弱。
他站得很稳很稳。
在南国所受的屈辱他会让耶律南炙拿命来还,但不代表自己要被困在那三年里一辈子。
明飞卿释然,他转头对闻恒说:“在外叫我公子就好。”
闻恒点头,改口道:“公子,前面就是昙花镇,闻安说,镇上正在闹瘟疫。”
明飞卿自己是不畏这些疫病的,他只顾虑着秦冉等人,便问闻安:“你在边境的时间最久,可知道要怎么应对?”
闻安是闻恒的弟弟,在来昙花镇之前,明飞卿先去过西溱边境的军营。
那时闻安哭着跪在他面前认错,自责是自己疏忽才导致君上生死未卜。
明飞卿没有怪闻安,只让他陪同着来,算是将功赎罪。
闻安立刻上前道:“这疫病只要捂好口鼻,不要去触碰病人就不会被传染,秦太医,您觉得这样可行吗?”
秦冉认可地点点头:“在此基础上,还要随身佩戴好昨日分给你们的驱毒香包,做到万无一失。”
众人用细布捂好口鼻,身上都佩戴好驱毒香包,为了不打草惊蛇,人人都做平民装扮。
等进了小镇,这些精锐护卫装作不相熟识地散到各处,以免让人起疑。
但他们离明飞卿的位置最远不超过五米,一旦有危险,他们能迅速做出反应,确保君后的安全。
紧跟着明飞卿的只有闻家兄弟,张岐,和秦冉。
明飞卿隔着白纱,看到路边躺了无数个遍身毒斑的人,这些人不知道是死是活。
到了小镇中心时,能走能动能说话的活人才多了起来。
这里还有些人没染上瘟疫,几个做生意的还在叫卖。
闻恒探查过四周,发现只有包子铺的桌椅还算干净,那满脸横肉的老板也没有得病,这才与明飞卿说:“公子不如坐下休息一会儿,让其他人去探查,若有线索,再来此处汇报。”
明飞卿膝上的伤虽然没有前世那般严重,但这几日舟车劳顿,多少有点作痛。
他听了闻恒的建议,走进露天的铺子里。
桌椅看着就脏,天青仔细擦拭了两遍才让公子坐下。
包子铺的老板见来了一群镇外的客人,又看这群客人中最夺目的人带着一顶白色帷帽,虽然看不见正脸,只看身段便知是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