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了歪念头,想上前和这位不露面的美人说话,刚要靠近,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闻安没有拿剑在手,说话还算客气,他知道这些人的劣根,便拿出十两银子:“我家公子要在此处坐一会儿,老板行个方便。”
老板一见银子,立刻双眼发亮。
他把银子收进抽屉里,特地上了锁,又折返回来,说:“在我这儿坐着,也得付钱。”
闻安道:“我刚刚才给了你十两。”
老板无赖道:“你给了吗?没人看见你给钱了啊,我抽屉里的银子又怎么证明是你们给的钱啊?”
这时周遭的镇民都围了过来,纷纷声称闻安没给钱——这群人就是这么骗钱的。
闻安心头火起,又想着此次出来找陛下要紧,不跟这群刁民计较,便忍了下去,再拿出十两银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放进老板的手里。
老板一拿到银子,立刻收入囊中,转头又道:“你没给钱!给钱才能坐我的椅子!”
闻安:“你敢睁眼说瞎话!他们都看到了!”
底下围观的镇民纷纷说:“没给钱就是没给钱,除非你给我们每个人一百两,我们才能承认你付了钱!”
闻安:“........”
这个昙花镇的人还真是个贪得无厌的无底洞!
老板以为他们斯文好欺负,又端出地头蛇的架子冲着明飞卿道:“穿得挺体面,连钱都给不起啊?给不起也行,把自己卖了,一晚上一千两都有贵人要。”
明飞卿连眼神都不想给,只抬了抬手指。
下一刻,闻恒一掌把肥头大耳的老板劈到地上,从后脑勺抓着他的头发,拉直了他的脖子,又抽出腰间软剑,剑刃割在老板命脉处。
底下的镇民立刻骚动,个个抡起菜刀要弄死这群闯入者,但他们还未迈出脚步,就被藏在四处的护卫尽数制服。
闻恒割破了老板的血肉,斯斯文文地问:“这钱到底给没给过?”
“给给给,给过了!给过了!”老板惊惧不已,迭声求饶:“贵人饶命,贵人饶命!钱给了钱给了!!是我记性不好,是我记性不好!!!”
只有被刀架在脖子上,这群镇民才肯说实话:“给过了!我们亲眼看到那个小少爷给钱了!亲眼看到了!”
闻恒这才让侍卫松手,底下的镇民立刻逃回自己的家里,紧关门窗,不敢再出来。
明飞卿看了一眼四周,看到包子铺的包子就摆在露天的桌上。
如果淮瑾真的在昙花镇,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饿肚子,他或许来过包子铺!
他微微侧首,隔着帷帽问那丑相百出的老板:“这几日,可有一位胸口中箭大约二十出头的男子来你的铺子上买吃的?”
老板全说了实话:“有有有!是个乞丐,但他胸口都是血,看不出是不是箭伤!”
明飞卿猛地起身:“他在哪?!”
他起得太猛,风吹拂过白纱,露出一张恍若天人的脸。
就那么一瞬的功夫,老板却恰好看得真真切切,他一时傻住,话都不会说了。
闻恒拿剑抵着他的喉咙:“快说!”
老板回过神来,抖声道:“...他是个乞丐,好像在河边,昙花镇到处都是乞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话语无伦次,不知真假。
昙花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乞丐更是遍地都有。
而且此处是边境,多的是伤兵逃兵流窜,西溱南国的人混杂其中。
老板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明飞卿依然无法确定淮瑾的死活。
就算淮瑾真的活着,沦为了乞丐,在这闹瘟疫的小镇上,一个负伤的乞丐有存活的可能吗?
刚刚进镇时所见的遍地尸体里,会不会就有淮子玉?!
明飞卿不敢再去细想。
昙花镇弥漫着一股腐烂的臭味,熏得他想吐。
他不愿再久留此处,与秦冉等人说:“去河边看看。”
他起身要走,闻恒也放过了那个老板。
那老板却在明飞卿从他身边经过时,鬼使神差地抓过他的衣摆,放在鼻间深嗅。
下一刻,一把剑从他的喉咙处穿出。
闻恒抽出软剑,踹开老板的尸体,低声斥道:“玷污君后,死不足惜。”
正文 不相识
昙花镇的河流和崖底相通,岸边的树木稀疏又干枯,时不时有鸦雀从天上掠过。
乌鸦吃的是腐肉,边境线上,多的是腐烂的尸体。
明飞卿被保护在相对干净安全的一小片空地上,他目之所见,是遍地白骨,有些骨架上的肉还未被乌鸦啄食干净,挂在骨头上,在风中飘摇。
他闭上眼睛,不忍细看。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注视着他。
明飞卿猛地转头,风吹拂起帷帽的白纱,他清晰地看到大树后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个脏兮兮的少年一见他回头,呆愣了一瞬,立刻转身逃走。
近乎是心有感应,明飞卿拔腿就追。
那人的脚步踉跄,身形瘦弱,跑得却很快。
明飞卿尽力去追,最开始,他勉强能追得上,后来,腿上的旧伤磨得他生疼,他不得不扶着断壁残垣停下,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身影闪进破落的房屋消失不见。
“老三,快来!”一道尖锐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
“书里的仙子...真地活过来了!”
两个身形魁梧浑身发臭的乞丐挡在了明飞卿面前。
明飞卿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跑回了镇里。
更糟糕的是,他的帷帽不知何时在奔跑的过程中被风吹掉了!
这张脸在南国境内没有遮掩地展露出来,必定会惹来许多祸事。
他转头望向身后,只看到一片树林,他跑得离河边太远了,天青他们居然没追上来!
“美人,你是从画本里跳出来的吗?”
乞丐揉搓着肮脏的手,舌头伸出来隔空朝明飞卿舔了一下。
明飞卿:“.......”他想吐。
他后退数步,本想逃走,膝上却爆发出一阵刺痛,他脚下不稳,摔到了地上。
刚刚还能健步如飞,现下双足却脱了力,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那两个乞丐看他柔弱至此,眼底生出幸灾乐祸,四只手一同伸过来,想把他扶起来,再往他身上摸去。
明飞卿痛恨自己未曾习武,以至在这种境地下毫无自保之力。
就在四只脏手要碰到他时,脏兮兮的少年忽然从屋顶飞下来,从天而降般落在明飞卿身前。
他徒手把两个乞丐推开,又飞起一脚把两人踹歪在地!
明飞卿:“!!!”
那两个乞丐见痛击他们的是前两天被他们按在地上打的人,一时恼羞成怒,正要爬起来反击。
明飞卿眼见那少年摔裂一块瓦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用瓦片尖锐一端划破两个人的眼睛。
那两人立刻倒地痛喊,手上全是血,眼睛也一片血肉模糊,当即落荒而逃。
眼见危机解除,少年功成身退想离开,却听身后那道轻柔的声音求助道:“我起不来了,你能扶我一下吗?”
少年生生顿住脚步,却不肯回头。
明飞卿故作虚弱地喊了一声:“好疼。”
他看到少年笨拙地在原地转了两圈,走去角落里抓起一捧干净的积雪,他把满是冻疮的手埋进积雪里,用力把手上的血污洗干净。
但他的手又肿又黑,实在是很丑,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他又折回角落里不见了。
明飞卿一惊,还以为他又跑了,没过一会儿,那少年又折返回来,手上多了一根干净的树枝。
他走过来,朝明飞卿伸出树枝。
明飞卿看懂了他的意思,却装作不知,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少年把树枝往他手上戳了戳。
明飞卿见他似乎不能说话,才知他是哑巴。
哑巴。
淮瑾不会是哑巴。
他伸出手,左手扶住树枝,右手扶着墙,艰难地站立起来。
就在对方要收回树枝时,明飞卿忽然用力一拽,把这个脏兮兮的人拽到自己面前。
少年十分抗拒,却在被明飞卿捧住脸颊的瞬间,不忍做过多抵抗——淮子玉骨子里,是很喜欢同飞卿亲近的,这一点就算失忆了也不会改变。
明飞卿捧着他的脸颊,拨开挡住他面容的乱发,他看到的是一张鼻青脸肿还布满瘟疫毒斑的脸,这张脸,崎岖恐怖,根本看不出有一点跟淮子玉相似的地方。
他甚至在看清这张脸的那一瞬间,被吓到了。
少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这一丝恐惧。
他知道自己丑陋不堪,形同怪物。
他挣开了梦中仙子的怀抱,重新爬上屋顶。
明飞卿不知道他去做什么。
很快,这人捧着那个帷帽又从屋顶跳到他面前。
明飞卿:“.......”
少年比划着让他戴上帷帽,这样才安全。
明飞卿低下头,示意他帮自己戴上。
少年崎岖恐怖的脸颊微不可查地一红,整张脸变得更丑了。
但他的动作十分小心温柔。
明飞卿趁此机会,顺势去看他的胸口,那里全是毒斑和腐烂的肉。
看不出是不是箭伤,他身上的衣服也很破旧,不是西溱的布料和纹饰,脖子上也没有那圈白色狐毛。
淮子玉说,他会把那件狐毛里衣贴身穿着。
这人身上没有。
纵使一切迹象都在扑灭明飞卿的希望,但他对这个少年却有种无可割舍的熟悉感。
他替自己整理帷帽白纱的动作都那样熟悉,跟淮子玉如出一辙。
“公子!!”
闻安带着侍卫赶来了。
他这一声喊把少年吓得浑身一抖,立刻就要跑。
明飞卿抓住了他的手臂,一阵风吹过来,少年头上深藏的白发全部暴露无遗。
明飞卿心中一空——淮子玉何时有过白发啊?
他不是淮瑾。
纵使身段相似,年龄相仿,但天壤之别的外貌和发白的头发令他心生绝望。
他和淮子玉一同长大,除了淑皇贵妃,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淮瑾。
正因为了解,所以他能确信这不是淮瑾。
“你生病了,我让...大夫给你看看。”
他掩下悲伤,想报答这人刚刚的救命之恩。
少年摇摇头,他似乎羞于以这副奇形怪状见人。
他跑出来救他,只是出于本能,这股本能让他爆发出了可怕的力量和智慧。
他看到梦里的人走到他面前,和他说话,他心中揣着不可告人的喜悦,却更怕自己的丑陋脏了他的眼睛。
他挣扎着要跑,明飞卿眼见是比不过他的力气,只得妥协,他解下身上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塞进少年手里:“这个能换钱。”
少年不肯要这块玉,还把他塞回了明飞卿的手心。
明飞卿无可奈何。
他只能牵住少年那只长满冻疮又肿胀漆黑的左手,丝毫不嫌弃地与他手心相贴。
少年受宠若惊地想抽回,明飞卿却抓得更紧,他对上少年浑浊的眼睛,真诚地道:
“我愿你无病无灾,绝处逢生。”
这句话,如果淮子玉能活着来见他,他就愿意说给淮子玉听。
少年快忍不住要哭了,他知道自己哭起来一定很丑,会再把他吓到的。
他挣脱明飞卿的手,包着一汪泪水跑了。
正文 无病无灾
他得的是瘟疫,不敢再往人堆里扎,也没再回之前让他染上疫病的旧房子。
他在镇子的角落里另寻了一间无人的房屋。
这件屋子朝阳,宽敞干净许多,但没有主人。
它的主人大抵已经横尸大街,无人认领。
那日少年是流着眼泪睡过去的。
他期望自己能梦见那个神仙一般的人。
现实里不敢拥抱触碰,在梦里他才敢。
然而这一夜他连梦都没做上一个。
他睡得昏天黑地,意识朦胧间能听到四周的窸窣动静,却无力醒转过来。
他甚至不知日夜转换了几回。
这日被阳光刺醒时,他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却明显感觉到身体轻松了许多。
长久折磨他的高热竟然不药而愈,那座压在他胸口的无形山峰似乎在睡梦中被人移开了。
他能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起身走路时也不再头重脚轻踉踉跄跄。
他感到胸口有些痒,在日光下扒开衣服细看,发现淤血不知何时消退了大半,已经腐烂的血肉也在结痂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