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波见九方佟进了帐来,当下垮了一张脸,分毫不将对九方佟的怨恨收拾起来,自头至脚皆施放出一股排斥对方接近的强烈意念。但九方佟恍若未闻地站离染波五步远,那对清亮眸子巡视了帐内一圈,最後落在风尘仆仆的染波身上。
「染波将军身上似有酒气,晚上出营是去酒楼买醉,抑或是上花楼寻欢?」九方佟浅笑,眼角却是平静无痕。
「我瞧其他将军也各自出营,军纪似是不管的,於是我一时兴致便上酒楼畅饮了。大将军要怪我独自一人出营前,不如先清一清其他将军的烂帐吧。」染波哼了哼声,完全不将九方佟高於自己的军阶看在眼底。
九方佟负手说道,「自是要清的。」
「不知大将军早膳用过了吗?」染波翻抚著袖口衣襬,忆起怀中还有著一方巾帕,上头沾满长铭与他的味道。他不打算将巾帕揉洗乾净,任由污渍留在帕面再也弄不净,若是下回长铭见了这张巾帕,肯定是气极地要拿起灭星剑约他至白暮原一战。
他不禁勾著唇角轻笑,殊不知这项举动尽看在九方佟眼底。
「尚未,就与染波将军一道用吧。」
染波猛抬起首,两眼瞪大,「九方佟,你到底存什麽心?我不是都来帮你了吗!」军营里要害九方佟的人多不胜数,怕是他吃了一口送给九方佟的早膳便无命回去见长铭了。九方佟明要与他一同用膳,暗里是要分食他的膳食啊!
「染波将军为西泝效劳,帮的是西泝而非个人。」九方佟一脸微讶,像是染波说了些未经大脑的气话,因而叹息地摇了摇首,但那接下来再出的话语,里头却是满满嘲讽,「西泝决议要向歧国宣战,却是朝中大臣自行议定,我让你进了西泝军营,睁眼闭眼让你窃走布军图,这不是也帮了歧国吗?」
「但我却得帮你至攻下西泝王城为止,这算盘怎麽推都是我吃亏。」染波眯细了眼瞪著九方佟。
「依西泝朝政的腐败模样,这定花不了你多少时间。」九方佟脚步微移,「晨练时间将至,染波将军还请及早准备,那一身沾满酒意的将军袍不如换下,我差人送上新的。西泝军营内的军纪该是好好整顿了。我瞧有些新进兵士身手极好,改日再办一次武试,能安上的职位肯定多了不少,到时请染波将军费心筹备。」
染波一句句地听著,目光却是恶狠地眯成了一线,「除我以外,你究竟还要找多少助你宫变的人手?」
九方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岂止,连朝政官员都要再安排一回。」
直至帐幕掀了又放,染波这才连忙褪下浑身衣袍,露出肩侧颈上被长铭咬得紫红的痕迹,他抽了件轻袍套上,又望了角落被布匹乱七八糟困成一团的太极棍一眼,最後取了一柄长剑,走至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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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试结束後,位阶在前将军以上的众将士面孔几乎换过一回,不是因告老还乡遣返西泝国内,便是以扰乱军纪为由剥夺军权。染波被九方佟绑在桌案前想了彻夜,睁著一双浓重睡意的眼,好不容易才编造出十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那些打从心底不服九方佟的将军们逐出军营。
染波再不想与九方佟分食他的膳食,便顺手将炊兵换下,再把一名性格同样直爽但武技却不怎麽高明的小兵放到九方佟身边充当护卫,那小兵一脸讶异地看著自己从二十人大帐,突地转为八人一帐,眼前是宽阔且可安心翻身的软绵床被,当下便令他欣喜落泪。
他又看了看军营里几个自年轻时便追随九方佟的忠心将军,心想这份名单上所有人虽是要先被冠上叛君叛国的名字,但等九方佟坐拥天下後,这群人定会封官晋爵,流芳後世。
但也得要事成才行啊。
他揉了揉酸疼的颈背,以往在歧国军营时,军务琐事都任由徐先生和长铭去了,自是会将事情处理妥当,不必他担心顾虑。现在他受人之托还人人情,这些事都得自己处理,军中也无他人可搓商,若是做得失当,长铭也不在身旁提著他的衣领叨念了。
「说到底,都是九方佟那笨蛋大将军尽失人缘,无他人可托付才会如此。」染波提笔在一旁写坏的白纸上画了一个小人头,身上写了个笨字,在那小人周身画了个大大的圈,彷佛将外人区隔开来。又画了一个满面苦涩的小人,头顶写了染字。他朝四周望了一望,偷偷地在染字小人旁又画了一个小人儿,两人手牵著手……
「谁尽失人缘了。」
大将军又悄声无息地渡进染波将军帐内,足音极轻地步至染波桌案前,一把取走染波随手乱画的白纸,挑眉看著上头彷佛儿戏的涂鸦。
「染波将军军务甚忙,竟特意挪出閒暇作画,好一番閒情逸致。」
染波一听闻九方佟那客气疏离的语调,便拍桌站起,险些将掌中的墨笔朝对方丢了出去,「都替你清出一条明路了,眼下会陷你至死的将军不在营内,你好好的将军帐不待著,跑到此处要害我惹人诽议吗?」
「你安排来的那名护卫现下正在大将军帐里睡得极熟。」他走前安排了个替身在帐内替他担著,既是无人会连夜潜至他帐内行刺,那名护卫躺在将军帐内也是舒适安全。
「你……」染波顿了一顿,前後思过那名小护卫的清白及安危无虞後,才又低声吼道,「那人不是这样让你用的!」
九方佟伸掌取过染波手中墨笔,在白纸上头画了画,「是我误会将军意思了。」
以他所见,眼前这名大将军的个性绝不会就此坦然承认过错,语气中隐隐含著的敷衍令他有些恼怒,却又强自按压下来。九方佟的个性不得人和,但若单就文艺武略来看,或许有些可用之才会主动投效他麾下,若至今日,九方佟仍未养出几个忠心之士,就凭满营替换後的新兵和几个老将就要拿下西泝王城,那王位,九方佟也是坐不稳了。
染波思绪几番流转,他想九方佟也明白自身弱处,便不打算提出。他身在西泝心在歧国,而身心皆是挂念著那人,若是提出建言因此让九方佟重用且不让他返国,那他就真真要负上千古叛国罪名了。
「初春时,王城将有个春祭大典,由当今皇上主祭,届时朝臣百官都在天垠宫内,若是閒来无事,便让整个军营也去天垠宫沾个喜气吧。」九方佟淡淡道,将纸笔压在桌案上。
「整个军营……」染波翻了翻眼,「若是皇上主祭,那王城军定会将宫里宫外守得滴水不漏,就算让军营拔涉百里压至王城外,王城军岂会睁眼待在宫内按兵不动?」
「我已买通好了。」九方佟拍了拍染波肩头,「届时请将军奋力一战,千万别留性命。」
染波唇角抽了抽,却是笑不出来。他低首望见桌案上摊平的白纸除了他草率的画功外,还多了一道细腻却有意仿著他笔法的墨迹,他定神一看,在周身围著一圈浓墨的笨蛋大将军旁,还多了一个小人,颈侧上有一道看不太清形状的墨点,头上依样写了个纲字。
竟也是男子。
染波退离九方佟三大步,以保全自身安危。
「你倒不必防我。」九方佟面上布了一层霜般笑意,「将军不如先想好一个较佳的死法,我好让下面的人去寻一具尸身。染波将军定是风光大葬啊,我会亲手替将军写好墓碑,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葬了。」
月色如酒(十)
冬日方结束,九方佟便发动战事,近十万兵马在几位新任将军生疏带领下,竟也一路自边境冲至了王城百里外的城镇,这才与姗姗来迟的王城前锋军交战。镇里街道平整,道路宽广可供商旅马车行走载货,而四周民舍皆是伏地而筑,就连镇中最大的客栈未建了楼梯,依旧宽阔且能容下频繁来往的商旅。
而现下则是暂时栖住了三千军士,染波正是其一。
中午时分浅浅与王城军打了一仗,两军在街镇里仍是不免受困民舍及地形所苦,能使出的兵法也就那麽几招。九方佟没打算强攻,也未要染波用上油火燃镇,这等温吞作法定是为了将来登上大位而铺路。既然连叛国军也未出手残害镇民,那守城的王城军自是也照办了。
斐湮先是率了五百轻骑与王城军侧面交战,因兵员无法恣意动用,将王城军打乱阵型後,便毫不恋战地後彻了。此时原该继而派出前军一鼓作气冲乱王城军,但九方佟却在此时停住攻势,让众军士驻扎在客栈或是城外原野。
一席军甲尚未来得及褪下的斐湮听闻此令,不禁握了握掌心,在九方佟站起身的同时,也转身大步离开客栈上房,直走进客栈里侧的单人房,将房门狠狠阖上。
斐湮与染波皆因见了城外张贴的募兵状而到了军营里,当时染波志不在权位,因此对武试胜负毫不在乎,捞了个射士长也就心满意足;但斐湮却十分好胜,非要争至第一才肯罢手,在初次武试时便拿下左将军职位。
但骄骑大将军一见到染波,也不知是哪来消息,认出他是自歧国来的探子,且还是名将军,九方佟面上笑了笑,便在武试後擅改结果,将他擢升至骠骑将军这等高职。九方佟在军营里是出了名的任性,其他将军虽能对九方佟睁眼闭眼,但此番他将一名募兵进营的射士长直升至骠骑将军,连升十来等军阶,令众将军眼红不已。而凭著实力打下左将军职位的斐湮,则是对染波全无好感。
九方佟给了一个台阶,命染波站上校场,让其他将军一一与他对练一回。
染波持著长剑,当下一阵冷汗。他的太极棍在边疆太过出名了,逼得他只能选了个勉强能上手的长剑充当武器,却没几路学得极熟的剑招。他顶多用长铭经常用来砍他的那一套,凭印象使出个五六分,偶尔抬脚挥拳往对方身上的弱处击打,竟也让他打退了几个将军。
「不知场上是否还有将军愿意与染波对练的?」染波擦了擦额上汗滴,尽管与人对练一阵,但颊上的汗珠仍是微微泛冷。
他环视校场一周,打算就此退下时,斐湮却是持著画戟走至校场中央,戟尖迅速地朝空画开,两脚蓄满力道往前一刺,瞬时冲至染波面前。
染波险险躲开凌冽戟尖,以长剑勉强挡下横劈过来的斐湮,他忙纵身一翻,跃至斐湮肩侧後方,死锁住对方展臂挥来的长戟,只见斐湮持著长戟往地一撑,黑色身影轻巧腾空,竟由著前方月牙弯刃划开他肩头,冰冷刀面刺进皮肤里,带来热暖血液。
染波一愕,没料到斐湮竟对他认真起来。斐湮的攻势每每令他想起足以回击的几式棍法,但他手中持的是长剑而非太极棍,无法随心所欲地施展,招式变化因此受限。他身上破裂渗血处愈发增加,直朝他面部刺来的画戟渐将他逼向校场边缘,他心中明白九方佟给了他一个台阶,要他面对所有心生不满的将军,但也就仅此而已,若要令他们服气,自己也能安然待在军营里,就得拿出真本事而非留下一手。
他侧首躲过画破他颊侧的戟尖,一臂擒住戟身,另一剑则是直抵著斐湮咽喉。
斐湮遭人擒住,使尽力道要将画戟自染波臂间抽开,但对方却是纹风不动,掌劲臂力相当厚实,令他捉不到个缝隙有机可乘。
染波与他僵持片刻後,便松开掌心,且也将长剑收起,面上没有胜了的骄傲神情,那身被他画得破烂的轻袍反倒显得狼狈。
「与斐湮一战,令我受益良多。」
斐湮冷哼了一声,逼著自己也说些场面话,「彼此。」
在那之後,斐湮便不再处处寻他麻烦了。第二次武试後,斐湮果不其然又拿下车骑将军一职,倒是染波时不时便去闹这名布衣将军,面对斐湮面上的不耐,染波彷佛浑然未觉似的。
这夜,斐湮在客栈房中擦著方天画戟,边是想著白日时领兵突击的情景,边是恨著九方佟竟不愿授兵予他,而放任大好时机自掌中逝去。
「斐湮。」门口探进一个庞然身影,染波提著晚膳踱进斐湮房内。
「搁下就好。」斐湮头也不抬,似是不愿多瞧染波一眼,专注擦拭著眼前的画戟。
「斐湮,你就别气了。九方佟那任性大将军下了这等命令,你就冷眼看著他有何本事攻入王城吧。」染波将晚膳摆在桌上,拿起一双筷子吃将起来,「新任炊兵的厨艺极好,我看他曾在酒楼当过跑腿的,於是便让他主掌整个炊营。果真不错。」
斐湮将棉布放下,转动戟身,刀面且映出一片眩目银光,「你为何要进军营?」
染波呛了呛,「我在家乡被人说是游手好閒,於是想进了军营担个兵职,以封了家乡那些碎嘴。」
「我瞧你武艺不错,如何练的?」
「我家乡有个师傅专教人剑法,学徒中正巧有个跟我同年纪的孩子,两人便日日对练,因此我实战经验挺丰富的。」一回生二回熟,染波面不改色道,「有时他气不过我胜了,隔日必会面上恶狠找我再战一回;有时我故意挨他一剑,他便一脸开心,久而久之我也就没胜过几次了。说起来,我那朋友和你的个性倒挺像的,都不愿服输。」
「这世上怎会有人像你那般乐於认输。」斐湮将画戟斜靠在床柱旁,细长双目看向坐在桌前吃得开心的染波,「你若是用完晚膳,便直接回房吧。」
染波将嘴里的白饭吞下,「今日不练?」
自从斐湮曾有一次败在染波手下後,斐湮便一战再战地要求与染波对练,染波也乐於让掌中长剑使得更为熟练,因此在那日武试後,两人竟是每日比武,不曾间断。
「不练。」斐湮冷淡地扬起唇角,望向窗外因战事将至而有些萧条的街景。
「咳。」染波还是头一回见到斐湮那张脸上出现怒气以外的神情,突地感到心口有些不适,他忙又扒了几口饭,将剩馀的半盘菜肉留在桌上,便打算迳自离去。
「我进军营是为了寻一个对手。」
染波脚步顿了片刻,「什麽对手?」
「无论是战事上,或在营中,只要能别让我感到无趣,就是个好对手。」斐湮口气云淡风轻。
「……你想寻个对手,却又总是强得一招半式就把他人打跑,谁会呆呆地留在原地挨打认输啊?况且你争胜意图太强烈了,与其说是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不如说是要从对方身上获得胜利的快感……」不知不觉将话说得很直,染波眼下一惊,忙将话顿了下来。但斐湮面上却无半丝怒意。
「我确是在求胜。」斐湮眸光冷凝,「这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当个胜者。」
※
当九方佟一举侵攻,打下守在镇上的王城军後,他们便一路开至王城外,甚至可在城外扎营处听见宫内传来的阵阵丝竹笙歌。
九方佟负手站在城外一处矮丘上,後头是急忙跟来的染波及几名护卫。
「九……大将军战前独自一人离营,总是不好。」染波抽著眼角说道,且也下了马,就站在九方佟身侧。
「染波,你瞧那群人竟任由叛军围城,也不愿停止春宴停止祈福享乐。西泝就要覆灭在他们手里了。」
染波有些捉不住九方佟话意里的飘渺,那夜斐湮对他吐实,说了些心里话,他当下百感交错,一方面是因自己不会在西泝内久待,一方面则是若让对方知道了他实为歧国将军,入西泝仅是为了探听情报,对方肯定会气极地将他自头至尾凌迟过一回。
「你登上王位後,西泝定不会再出现这等淫靡景色。」染波吸了一口冷风,发尾留长,却只用一条丝带系在颈後。
九方佟转首看向染波,面上带著笑意,「你就这般信我?」
「不是信你这人,而是认为你拼了命要攻下西泝,定不会让自己也走上与前人相同的覆灭之路。若是你王位坐不稳,被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拉了下来,那王城只会内斗不断四处燃起烽火,而非这等平和几近荒淫的景象。」
「你……」
正当九方佟拖长了语尾,染波满脸惊骇地退开一步,忙解释道,「待你攻进王城後,我就要风光战死了,断不会在西泝多待片刻,自然也见不到你如何使西泝兴盛或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