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但无法抹去伤痛,反而背负满身罪孽,他越来越迷惘,方向越来越不定,复仇的信念几度动摇。
曾几何时有了这种想法,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售出大量武器酿起战火?整个上午,不,应该说这些年贺守辰总是思考著这个问题,即使成了一方势力者,更让自己成了残酷份子,仍渴望悲剧之前的那份普通幸福。
正午,他又端著午餐去找叶秋:「我的人生目标就是打倒元家,不过……我迷失方向了,你说,人活著到底是为了什麽。」
「看不出来你是个勇於坦承自己的人。」
贺守辰想反驳二句,开口却是:「我的人生转泪点是在新几内亚,那年我第一次杀人,杀的是提携我的老大,也是我的男人,那时候年轻,看不够开,觉得他给的只有污辱,後来想想,我从他身上得到很多,没有他,我不可能有今天,直到现在我的行事作风全仿照他,这也算一种悼念吧。」
「每个环境都有每个环境的生存之道,你是个懂得接受命运的人,这点,你比我豁达,我也相信你对那个人或多或少有其他情愫。」叶秋专注的滚裹著面条,头也不抬的说著。
「或许吧,杀他的时候是难过,杀他之後是後悔,不过这是一条直线道路,他不死,我只能舒适的活在他的羽翼下,这不是我要的。」贺守辰的目光放到远方,连思绪也跟著飘远。
他沉默著,叶秋也不打扰,直到用完味道还可以的义大利面,贺守辰正好发出一声轻叹:「真不可思议,你让我想起那段荒唐却美好的日子。」
「你也令我想起一段最想遗忘的过去。」瞥见他眼中的好奇,叶秋从容不迫的擦擦嘴角:「杀人不是你的目的,又自知扳不倒元家,接下来有什麽打算。」
「你很狡猾。」
「就因为不告诉你我的过去就狡猾?」贺守辰静默著,叶秋看看他,挠挠颈子浅浅一笑:「有的被害者的确很无辜,好比你妹妹,有的犯罪者并不是那麽罪不可恕,就好比你。」
「强暴你的情人也是情有可原?」贺守辰嗤之以鼻,叶秋轻叹一气:「就某层面来说是这样没错,不过以我的立场来说,你罪该万死。」
「哼,奇怪的人。」贺守辰端起餐盘,再望一眼便离开。
这次的交谈让贺守辰发现原来已经好多年没有跟人如此深谈过,虽然想法被窥视的彻底却不讨厌,甚至还乐意跟他剖心交谈。
入夜,他又端著晚餐前往:「小羊排,绝对比中午的义大利面可口。」
叶秋笑了笑:「想化敌为友?」
「难道你期待非人的待遇?」
「要是第一天的不礼貌就是你所谓的非人待遇,我倒很期待。」
从容自若的态度不但没有激怒贺守辰,反而让他大笑出声:「跟你讲话很舒服。」
「我的荣幸。」叶秋优雅地端起餐盘里的白酒抿了一口,一面进食,一面听贺守辰畅谈昔日往事。
身为心理师,别人的事早听多了,贺守辰是个典型的迷途羔羊,他一脚踩在坦然、豁达,一脚却踩著叛逆、不满,一下逆来顺受,一下抗议命运,而他的眼神还不时透露内心的徬徨跟求助讯息,在他身上更看到自己的影子。
「妓女的存在是嫖客的错,罪恶的诞生是命运的捉弄,你认为我是被命运掌控的人,还是掌控命运的人。」
这问题令叶秋起了兴趣,搁下餐具,凝视他说:「你是游走在命运边缘的人,有人活著只为一口饭,少了健康的人为的是多吸一口气,什麽都不缺的人欲望相对的就提高了,每个人都有生存的价值跟目标,你呢,除了复仇,难道连这最基本的生存欲望也忘了。」
贺守辰不禁想起为了踏上复仇之路而抛下的未婚妻:「当年要是没有那件事,我在二四岁那年就结婚了,现在也有几个顽皮的孩子,每天忙碌的上班养家活口。」
贺守辰像在谈论理想,眸中闪著耀眼的光芒,对上叶秋的视线,他浅浅一笑:「或许环境改变了我,以前向往的日子现在居然觉得平淡了,可能也是孤寂太久了,那种温馨的感觉我想不起来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敲门声打断他的後续发言,跟门外的人小谈几句後便说:「他来了。」
叶秋只是轻应一声,贺守辰在门边停躇了会儿也等不到任何表示要求:「跟你谈话很愉快。」
当贺守辰回到自己房间,房门一开,在里头等候的元兆昜气势凌人的踏前说:「你什麽时候放人我什麽时候离开。」
「那我这辈子都不放人了。」
元兆昜望他一眼便往一旁坐定,拿著电话开始联络一票不相干人等,一下谈论股市,一下询问公司状况,这举动让贺守辰有被瞧扁的感觉,无论是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俊美医生全都不当他一回事,不过他很喜欢现在这样,心里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填实感。
「把我这当办公室了?」见他终於收起电话,贺守辰笑问。
「不放人迟早把这当会议室。」
「想不想喝一杯?」
心情愉快的贺守辰只想小酌几杯,哪知道某人竟然像是在跟谁拼酒似的,喝的既急又猛,刚出院的身体哪能让他这样喝,才劝上二句,元兆昜一脸不悦的说:「老子喝酒轮不到你管。」
46
贺守辰一抢下他的杯子,桌上酒瓶立刻成了二截,元兆昜抓著安全瓶口扑上前,危险的尖锐裂口迅速来到贺守辰的脖子上:「把杯子交出来。」
元兆昜嘴上说,更是自动的把杯子拿回来,碎裂的瓶身自然挤不出半滴酒,他气的把空瓶往地上砸,跟著掏出皮夹子,拿出千元钞:「去买酒。」
贺守辰象徵性的去酒柜前晃一圈折返:「卖完了。」
「姓贺的,你真以为我喝醉了是不是。」元兆昜给他一记白眼,很自动从酒柜拿出一瓶酒。
「难道不是。」
「我还很清醒,再二杯才会倒。」长年累积的经验哪会不清楚酒量到哪,俐落的开了那瓶新酒,嘴才碰上杯沿,贺守辰擒住他的手说:「喝醉我一定上你。」
「不让我喝现在就扁你。」
酒鬼不外乎连哄带骗便得了,眼前的人似乎不吃这一套,贺守辰脑筋一转:「再喝就把你的医生情人赏给我的手下。」
元兆昜愣了一下,看看四周,看看眼前的人,似乎回了神搞清楚状况的搁下杯子:「要是我扔下那只猫不管,你根本拿我没辄。」
「没错,要是我没带走他,现在应该是火拼的局面。」
元兆昜摇头,纠正他的说法:「要是你没带走他,你已经被我丢到海里,说不定已经成了浮游物。」
贺守辰心情大好的胡乱答他几句,元兆昜也应著没意义的话语,从反讽到閒谈,几个不著边际的话题让他们越聊越开,也从危襟正坐变成慵懒的赖回床上。
贺守辰认为他应该醉了,就连自己也是,近距离看他不但没有欲望,就连那些烦人因素也通通不翼而飞,此时就像平常不过的朋友酒後畅谈,既舒服又自在。
对太久没被友情薰陶的元兆昜来说也是如此,哪管眼前的人再不对,也溺在此刻气氛中。
好几回四目相交,他们凝视彼此,似乎有话要说却又顾忌著什麽,再一次视线对上,贺守辰总算吐出一直停在嘴边的话:「要是你爱我,我就把你的医生情人放了。」
「难道你就只会搞这些下流手段。」元兆昜没好气的望他一眼,侧躺在旁的贺守辰笑著说:「无所谓下不下流,只是秉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难道这条件不够诱人。」
「与其每天看你,不如换一只猫算了。」
贺守辰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很好?」
「再好也只是朋友的感觉,何况我们连朋友都称不上,要是你认为锁著他就能对我予所予求那就错了。」
「哼,你也不是很爱你的猫。」
「是有些事情不能混为一谈。」霸占大部分床位的元兆昜坐起身子,看看他又说:「上床可以,因为这是我个人的事,要是你拿他来谈元家的事,那就另当别论,至於你说爱了你才会放人,我不认为你是会让爱感化而忘记仇恨的人,更何况我不可能爱你,你不是我喜欢的型,我也不想被人操。」
「你的猫就行?」
「谁叫他长的美。」
纯属喜恶的回答让贺守辰接不上话,元兆昜踩下床朝前方桌子去:「你放在我二叔身边的人是不是该撤了。」
「也是,是没必要了。」
「这些东西还你,别再搞不入流的把戏。」
接过一小袋窃听器,贺守辰随手扔到一旁:「要是平时做足防范,我哪有机会搞小把戏,再说要不是我,你现在说不定还在元墘的局里,这样说起来也奇怪,都让你看清楚他们了,你还真是死不怕。」
「元家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元家的事我当然管不著,是不想看你被他们耍的团团转。」贺守辰一踏前就环住他的腰。
说到这事元兆昜就一肚子火,想到那天的动摇更是气呕,他相信叶秋的爱是真的,也相信元墘没有置他死地的念头,只不过已经淡忘的事让贺守辰这一提难免又起疙瘩,一拾起桌上文件便说:「十二年前的确是元家的错,不过我父亲早就跟你们洽谈过了,说句难听的,你妹妹的命值钱了,好过有些人死的一文不值。」
元兆昜不管说的超过,或是踩到他的痛处,递上文件又说:「赔偿金你父亲拿了,你说他上门理论结果一去不回,谁知道他是不是拿了钱抛妻弃子。」
稍早前的愉快气氛就在这一刻彻底终结,贺守辰拧著眉,沉著脸不发一语。
「元家不会敢作不敢认,既然你找上门,我这个当家不会坐视不管,人我已经让白戈去找了,是死是活都会给你交代,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钱拿了,就是一桩交易完成的买卖。」瞥见他眼神的质疑,元兆昜缓和语气说:「你手上的文件是当年的招待宴纪录跟元家立出的赔偿协议……书……」
贺守辰突然掐上他的脖子,强力的手劲让元兆昜一时喘不过气,被彻底激怒的贺守辰脚一抬便往他腹腔撞击,跟著把人按到桌上:「听好,你没有跟我谈判的资格。」
他手一松,元兆昜抱著剧烈疼痛的肚子滑落在地,贺守辰弯下身子凝视他:「就算你的假设是真的,你手下对我做的事这笔帐也有的算,我看乾脆就今天一次解决好了。」
他拽著他来到那间小隔间,廉子一掀,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半倚在床头看书的叶秋:「你们姓元的都喜欢现场表演,在这等著,我去安排。」
「你敢!」
贺守辰推开他,元兆昜再上前,几回阻拦也无法让贺守辰打消念头,眼看人已走到门边,元兆昜抓起散落一地的酒瓶碎片:「姓贺的,给我站住,这笔帐我算给你。」
贺守辰一回头,看到的是握著玻璃的手不断溢出红色血液还正高举落下,厉吼住手的同时,人也跟著飞冲上前,索性距离不长,一个撞击就把人撞开,更让他手上的利器松落。
「你!」贺守辰被气到说不出话。
被他撞到头昏眼花的元兆昜靠著桌脚喘气说:「不是要算帐,我元某人敢作敢当,要是你认为伤害他才能……」
「再不闭嘴我立刻找人轮奸他。」很有效的警告,元兆昜立刻噤声,贺守辰叹口气便将人带回床上,跟著吆喝几个人进来清扫地面凌乱。
夜半,贺守辰透过微弱的光线盯著扔在一旁的文件袋,他深信父亲绝不是那种人,却没有勇气打开证实,他徬徨,所以逃避,他选择相信现在的信念,只不过,太多个宁静孤单的夜已经让他的心严重疲乏,几个小时前的愉快让他发现原来最渴望的竟然只是一份单纯简单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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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吗。」贺守辰烦闷的来到叶秋房里,床上的人翻身却没答话。
「二个小时前我们起了点冲突,他为了你弄伤自己。」贺守辰刻意打住,原以为叶秋会给点反应,却仍沉静躺著,彷佛真的睡熟:「想见他吗?」
「今天二十五号了吧。」
「有什麽特别?」
叶秋看看站在漆黑一隅的人,掀开被子踩下床:「我要见他。」
来到隔壁房,叶秋捞起那只缠满绷带的手,叫唤几声便听见贺守辰说:「我给他打了消炎镇定针,有安眠效果。」
看他的气色比几天前还差,身上的伤又增添一笔,叶秋心疼不已的在他脸吻了吻:「今天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日子,也是很重要的日子,要是可以,希望你能让我留在这。」
贺守辰拢拢手上文件,想了想便将空间留给他们,房门一关,叶秋搂著熟睡中的人静静看著。
二人整晚未眠,各有所思的度过这个宁静夜晚,天亮了,鸟叫了,待在书房的人在曙光鼓励下终於有了勇气打开文件,清晨的日阳照亮纸张上的文字,更照亮赔偿协议书上的熟悉笔迹。
贺森仁。是父亲,他真的接受赔偿?贺守辰很讶异,不过冷静想想,以一个正常家庭的确斗不过在各界都有一定影响力的元氏,就算走法律途径也拿他们没辄,若是十二年前绝对不能接受这结果,现在倒能体谅父亲当年的决定。
既然接受赔偿,那人呢,看著数目庞大的金额,贺守辰不禁怀疑元家有杀人的可能,一亿美元是很可观的金额,以当时的利率换算成台币更是一笔天文数字。
虽然这麽想,贺守辰又认为这可能性近乎其微,花钱息事绝对是上任当家的作风,再以元家的财务跟黑暗面看来,根本没必要兜一大圈再来搞花样。
贺守辰想来想去也盘不出端倪,随手拿起被丢在一旁的照片,无论远照或近照,都是二名上了年纪的中国籍男子,梳著油头的是自己安插在元墘身边的人,另一个人,见过却不认识。
贺守辰细看照片中的陌生男子,心想都能逮出自己的人,怎麽还会多冒出一个人,回想跟元墘碰面的情景,长年在生死中打滚的他很快就想起这名陌生男人的眼神不对,没有忠诚,倒像在观察。
难道也有人打元家的主意?想著,他立刻要人联络元墘身边的眼线,又派人巡察四周环境。
不出多久,勘查的人回报外头毫无藏兵,贺守辰很意外,就不信元兆昜真的敢只身前来,又让人扩大范围小心搜索。
「宾哥说那个男人已经跟在元墘身边十年,应该没什麽问题。」
贺守辰是左耳进右耳出,或许是自负,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交代郑宾多留意那个男人。」
交代完正事,贺守辰又来回反覆的看著已经阅览无数次的文件,片刻过後,他有些疲累的掐掐眉间,眼皮刚阖上,敲门声令他重振精神,来人回报:「十里处的山腰林里有动静,在一里外也有狙击手,照方位跟射程距离看,是贺哥你的房间。」
这就对了,就不信他真的毫无准备,贺守辰非常满意这结果,敲打桌面的手指一停:「把人赶到山脚,顺便给他们一点警告。」
那人领命离开,贺守辰心情愉快的眺望远方,他非常期待战况,赢了这一仗,不但能坚定决心,更能挫挫姓白的锐气,要是败了,最糟最坏的结果就是让他们把人带走。
房间里,叶秋昨晚的心疼全成了火爆怒气,狠狠的往元兆昜额头拍了几下:「给我醒来,这麽重要的日子是打算睡到几点!」
元某人不为所动的张大嘴发出沉沉鼾声,叶秋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拽起他死命摇晃,还不时掴他巴掌拍他脑袋,刚推门而入的贺守辰愣了一下:「这是做什麽?」
「你的消炎镇定剂会不会太强了。」叶秋冲下床吼问著。
「还不到六个小时,很正常。」
贺守辰哪知道今天对叶秋来说不单是生日那麽简单,还是约定的最後一天,三二句便吆喝几个人带他回房,尽管叶秋难得起了抗议,贺守辰仍不改原意。
正午,元兆昜一个翻身敲上一旁补眠的贺守辰,哪怕只是一点风吹草动也能把他惊醒,何况还是重重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