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殷螭的脾性,要在往昔早已跳将起来,急声逼问:“我不管公事,问的是我们之间的私情!”身边带着护卫,那又何妨,殷螭从来不在乎别人知道自己的情事——可是这么多事情发生过后,殷螭再不管不顾,没心没肺,也终于懂得了一些以前从来不肯相信的东西:无计可施,与无可奈何。
所以殷螭只能在冷风飕飕的山道上,失神望着林凤致与自己的距离,半晌喃喃的答了一句:“也是,我们之间到底还可以有公事——还能有话可讲,就好!”
下山的时候已有属员接连上来禀报:“密云俞营来人请见林大人。”林凤致奉命是与联盟军首领和谈,但因为俞汝成驻营较远,因此只是发去文书,还未正式进行接触。殷螭知道他迟早也得去跟俞汝成面谈,心里难免不舒服,想着林凤致素来害怕面对俞汝成,可是肩负的责任却推卸不掉,又不觉有点同情,很想开口叫他推辞不见,话未出口,已见林凤致答应着快步下山,走了好几步才想起自己来,于是回头一揖:“王爷慢行,下官告罪失陪。”带一干护卫洒然去了。
殷螭当然又是一阵郁闷,觉得林凤致定是故意拿乔,冷落自己,却又忍不住跟着他一路回去,才到夏店铺镇口,已见俞营来使双手拱立候着。见到这个人,殷螭登时腾的一声火起——原来不是别人,却正是孙万年。
殷螭见孙万年如见敌手,林凤致见孙万年却如见亲朋,趋步过去连称“免礼”,先叙了一篇寒温,孙万年倒是爽快,并不多说,单刀直入的提出请求:“在下特来奉请大人移步牛栏山,敝上恳求与大人面晤。”
因为这是公事,林凤致开口便也官方回答:“恕下官失礼,会晤之事,还待下官与书记商量,另外拟定地点……”孙万年截着道:“恩相昨日自密云赶至牛栏山,已不能再来了——鸣岐,你去见见他罢,他不行了……这是最后一面了,你忍心教他含恨而终?”
林凤致猛然抬头,殷螭在侧看见他面色大变,似是错愕,似是惊惶,又夹杂着说不清的情绪,一刹时殷螭只觉他定要追问一句:“当真如此?”或者以仓促会晤不合制度为辞,可是林凤致只是简单说了一句话:“好,孙兄稍候,我便安排!”
奉命和谈的太傅大人忽然要赴敌方营地与另一叛首相会晤,这绝对是个草率而不合理的决定。但林凤致决心下得既快,准备也是分外干脆利落,比起与殷螭谈判时反复辩驳细节、絮絮不已的拖沓作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只片刻便安排好了一切,连便服都来不及更换,便点好了要带去的扈从,拉开马在镇口相待,要与孙万年一道出发前赴牛栏山俞营大寨。
殷螭没有拦得住他安排事务,到底在镇口追了上来,一时顾不得身份,亲自抢过去拦住他的马,道:“林大人,这边协商未定,你便要离开?这算什么和谈?”林凤致在马上欠身为礼,告罪道:“下官不日便回,阁下稍安勿躁。”殷螭却怎么能不暴躁,恼得连难听的话也说出口来,大声道:“一听说他叫你便丢了魂!总是忘不掉老相好,是不是?你便不怕他装死诈你?”
他如此当众轻侮,林凤致的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儿去,却只是低声搁了一句:“你当他是你?”随即正色道:“俞相虽入歧途,却决计不会拿这等话欺诈,下官自是放心,阁下也不必多疑了,便请让行。”
殷螭哪里肯轻易让行,何况听了他这句话,分明是讽刺自己全无信义,连俞汝成都不如,登时酸得满心翻江倒海,见林凤致拨马要行,索性一把拉住他马缰,说道:“我是为你好!你一定要去,耽误大事怎么得了?”林凤致也真被他的胡搅蛮缠惹得恼了,沉着脸道:“那边也一般是和谈,如何不是大事?请阁下自重!”
殷螭其实也不想跟他胡闹,但这个时候如何自重得起来,怒道:“既说要死,还和谈个屁!你明明就是想被他骗去见面,打什么官腔?你给我下来……”只见林凤致举鞭欲待击落,一时急得口不择言,喝道:“你敢去!你要是去了,我们从此恩断义绝!”
林凤致怒极反笑,道:“难道我们还没有恩断义绝?”鞭随话落,啪的一记抽下,殷螭手背上被鞭风掠了一下,吃痛一缩,林凤致已夺了马缰,泼剌剌驰了出去。
但这一句反问要比一记鞭子还令殷螭痛楚不堪:“难道我们还没有恩断义绝?”——原来从那一夜弃绝之后,林凤致心里便认为两人之间,从此恩断义绝。
弃绝的事是殷螭主动做的,分离之后也常常想到这段情算是过去,应该忘记。可是直到此时,才惊觉这竟是真正的决裂,覆水难收。
林凤致的扈从一拨拨自他身边掠过去,有些人知道他地位不凡,连朝廷开出的价码都欲封他为郡王,所以也颇有不敢过分轻忽的,在马上拱手为礼。殷螭哪里还看得见,失魂落魄的只想着这四个字“恩断义绝”——再深的情,再重的承诺,到底也有彻底断绝的一日。
然而殷螭却不是只会垂头丧气的脾性,林凤致的扈从队伍还未去尽,他已跺脚吩咐自家护卫:“备马,领队,也去牛栏山!既然俞相垂危——我身为盟友,也不妨一道前去探病!”
牛栏山在京畿顺义县之北,驻在此县境内的营州左屯卫已经被殷螭所扫荡,殷螭赶到牛栏山下俞军大营时,留在此卫所的己方人手也分了一支来护驾。因此殷螭去向盟友探病,还是有恃无恐的,赶赴俞营的时候,也只比林凤致慢了一步。
但林凤致是俞汝成特请而来,一到营地便被延请入内,殷螭这等不速之客却难免要被拦上一拦,哪怕他无赖之极的拿“只怕你们暗害林大人,破坏和谈大事”来作借口要进去陪同林凤致探病——主要是不想让林凤致有单独与俞汝成相处的机会——俞营的守卫也只是一再婉拒,谢绝入内。殷螭恼得几乎撕破脸来再次火拼,幸好这当口孙万年出来了,开口请他入来:“殷兄特来探病,不胜感激,请进请进。”
殷螭终于大摇大摆入内,孙万年显然心情不好,一路沉着脸领着他进入营后一顶帐篷,才一掀帘,便是一股混合着药味的热气扑面而来。虽然是大白天,帐内却点着牛油巨烛,照得一片明亮,而行军床上帷幕交垂,却又是一片阴影幢幢。
林凤致显然已经与俞汝成说过了最初见面的客套话,此刻只是垂着头坐在榻旁,帐中闷热,未穿风氅,一身素袍全无半点花饰,反而更衬得他形容雅丽。殷螭和他相处得熟了,司空见惯,有时都忘记了小林还是美貌的,这个时候却不免有些久违的惊艳,心下不忿:“来见他就打扮得这么好看?怎么从来不打扮给我看?”却忘了林凤致根本没来得及换衣,这身装扮也只是和自己游山时的衣服而已。
殷螭自与俞汝成翻脸相攻之后便没有再见过面,上次结盟时已经听说俞汝成身体不适,但殷螭只觉得他是气得不想再看见自己,所以推病而已,这回亲眼见到,才知道俞汝成的病竟不是推托之词——仅仅十天未见,他整个人便已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精气神,颓然躺在榻上,目光只是凝视着林凤致,连殷螭过来向他说了几句场面话问好都全然不睬,过了一阵忽然开口道:“子鸾,这句话便当真这般难回答?现下他也来了,索性有什么都说出来罢——也让我走得安心。”
他说话声音已虚弱无力,语气中却还是命令大过祈请,林凤致只是低头沉默,殷螭心道:“什么话这么难答?莫不是老俞要学我,逼小林发誓一辈子不忘记他,一辈子只爱他?坏了,小林其实心软,要是答应了他,我岂不是完了!”这一下不禁发急,正要开口打岔,却听林凤致语声低微的答了一句:“好罢,有些话……也应该讲了,早就该彼此说清楚了。”
他慢慢抬头,烛光印在双眸里,竟是沉静如水,却又幽深如渊,半晌又道了一句:“我们仇怨也罢,孽缘也罢,到了这个时候,真是不用再虚耗辰光了——夫子,我其实心里有你。”
他这一声“夫子”叫了出口,殷螭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背过去,暗想老俞原来是教我来听伤心话?但眼下情势难以发作,就是想发作,也立即被林凤致的下一句话盖了过去:“夫子,我其实心里有你,可是我又宁可从来没有——因为这般情意,非我本心!”
俞汝成忽然一阵剧烈气促,不自禁伸出手去乱抓,喃喃的道:“子鸾……”林凤致便将手交给他握着,声音仍然平静,却又带了几分怆然:“夫子,你方才问我到底是恨你多些,还是怕你多些,还是爱你多些?好多年来,我也被这情意弄得惑乱无主,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是怎样的了……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三样——恨,怕,爱——原来只是一样,你给我的,就只是那一样。”
俞汝成苦笑:“我……我给过你么?我是要过你,我给你的,你却一直不要。”林凤致道:“不,你给过的,并且硬行给了太多太多,一度使我的心,都失去了。”
帐中并非只有这病榻前对话的师生二人,还有孙万年默不作声的守在床尾,还有殷螭在背后小声跺脚叹气,意图拦阻而又不敢。然而林凤致却似乎完全不顾及别人是否听见自己的心声,只是微微的惨然而笑,将说话继续了下去:
“八年前我落到你手里一回,为了不跟你说话,事先服下哑药自残,你当时就说我是因为怕说出我真正的心意——夫子,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们彼此是太熟悉了,所以你这话,真是说中我最害怕的事……我百般抗拒你,却抗拒不了自己的心,可是这颗心,却又不是我自己应该有的。”
“自己的心,怎会不能自主?我是过了这些年之后,尤其是自己也做了……做了先生之后,才想通这个道理。”
“先生对学生,是天经地义的纲常,比如我自己,从小会写的第一个字,会念的第一篇文章,都是夫子手把手指点的。夫子的风范,是我私心效仿的榜样,我甚至偷偷的学夫子的言谈举止,衣着装扮,哪怕夫子离开之后,我也每日照着夫子留给我的课窗稿学习,以至重逢之后,我的文风字迹竟和夫子有如脱胎一般……外在尚且如此,内心又怎么抵御得了?但凡夫子要求我的一切,我都自然给了,不管是尊敬、仰慕、爱戴……甚至于……爱慕。”
最后两个字他吐得极轻,却又极为清晰,而且并不曾低下头去避开俞汝成的目光,只是静而哀的瞧着他。殷螭在旁边满腹闷气,忍不住插口:“可是……你不是说过要讲伦常?况且……”孙万年怒容满面的作势来拉他,低喝:“你来探病还是来闹事?”
俞汝成抬起手来,作了个“安静”的手势,他虽濒死衰弱,到底还是有几分昔日威严,孙万年素来敬重恩相,殷螭倒是不怕他,却也怕闹得厉害被赶将出去,更加会被林凤致瞧不起,于是两人果真安静了下来。但俞汝成做这手势却也极是费力,呼吸不由得又紊乱了一阵,却断断续续的苦笑着道:“子鸾,伦常什么的……只是你的借口罢,你到底……并不想接受我这心思。”
林凤致道:“不,不是借口,不完全是。”他静了一晌,才接着道:“你教我纲常人伦,却又毁了我们的伦常,我能不觉得悖乱?何况又有我母亲……夹在中间,你要我以身侍奉,我是万万不能从的!可是倘若照我们曾经的约定,只要不再有色 欲之事,我便一世不娶一生不离的侍奉你,这样……也不见得合乎伦常道理。我早年不甚了了,以为心和身可以分开两清,后来,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才算明白过来,这两者是分不开的……夫子,我一面爱慕你,一面抗拒你,恁地奇异,只因为这爱慕非我本心,而是受了潜移默化——你那般待我,我不能不以你的心,作为我自己的心;就如在其他方面,以你的风范,当作我自己喜好一样。”
“中进士那年在京中与夫子重逢,你待我格外恩泽深厚,又不时隐约示意,我能不懂得?就算第一次被污 辱……我也甘愿受你的骗,相信只是酒后乱性,我们还可以维持师生父子的伦常到底,又何其可笑?甚至于……我无奈的时候,也如吴孙两位兄台劝我的话那样寻思过,夫子待我恩深,无可为报,况且木已成舟,这等丑事连翰林院里都私下传开了,我左右是个名声尽毁,索性便从了你也罢——你连我母亲都强行遣走,也无非是要我打消乱 伦疑惧,我若那般从了你,厚一厚脸皮也就对得起良心,满足了你的意思,也未必不能圆了我的爱慕,你不会薄待我,我们本也可以快乐……”
这些话语其实说来有些羞耻,林凤致说着说着也不由得声音低了下去,却还是清晰镇定,语音沉到最低之后,顿了一顿,又微微提高了些,说道:“可是无论怎么想,我还是不能从你——比爱慕更强的,还是抗拒,夫子,我理会这般心意,却又真的无法不抗拒这般心意,你懂得么?”
俞汝成不觉沉默了,半晌声音微颤,道:“我懂得……子鸾,你一直是太自持了。”
林凤致道:“是,我太自持。哪怕情迷意乱六神无主,哪怕当真爱慕夫子如痴如狂……我也容不得自己卑贱无耻,悖乱不道。”他也微微的苦笑着,轻声道:“常常被说作我假正经,然而便是矫揉造作也罢,自持……也是我唯一安身立命的东西。比如当年夫子教我在场中文字里镶嵌暗记,可以保我轻松夺魁,读书人有谁不爱状元风光?我不是没有动心过,可是我到底不能——倘若立身扬名的文章都借助别人力量,一切成就都是外来襄助,那么我自己的本事何在?我林凤致这个人,又安放在哪里?”
他又握住了俞汝成伸来乱抓的手,语声轻柔而坚定:“我有一回醉后吐露心事,说我对不起夫子,如今不妨再当面说一回——夫子,对不起,我委实不能不自持,不能不自重。我见到你就无端害怕,确实是因为你能潜移默化我的一切,乃至以你的心意为我的心意……可是这样会使我失去自持之力!我那时不能完全明白,但被束缚被强加的爱慕,不是自然而然,本心无法不抗拒。”
他所谓 “醉后吐露心事”,那一回却是向殷螭吐露的,而前面说“假正经”的话,也是殷螭一向用以取笑他的言辞。这时殷螭听在耳里,免不得百感交集——忽然想到,林凤致说容不得自己卑贱无耻,可是今年为情挟制的时候,却曾经反复带着厌弃情绪声称:“我贪恋爱 欲,下贱无耻。”殷螭一向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并且忿忿然认为是他贬低两人情 爱的意思,却压根儿没有想过,在忍受自己理所当然的索求与作践的时候,林凤致心里要有多委屈,以及要有多深的痴情来爱恋着自己,才能自甘下贱。
殷螭一贯喜欢抱怨林凤致情薄心狠,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自己的爱——在八年前林凤致自己表白之后,殷螭便拿住了他的软肋,知道怎么样去索取与享受。这种认定甚至是带有几分肆意挥霍心理在的,不无自信的认为,无论自己怎么糟蹋,哪怕狠狠欺负无情弃绝,他也是随时可以哄回来的。所以殷螭一向最怕的噩梦只是林凤致死去,而不是他决然离弃。
可是手背上被鞭风抽的那一记还红肿着,林凤致“恩断义绝”的反问也不时在耳边回响,此刻再听林凤致自述心意——那是殷螭始终不能理解的,自持、自重、自尊的品格——忽然之间,满心只想学他们师生一样苦笑:原来彻底失去之后,才知道他当初交给自己的,乃是他藉以自持的全部。
林凤致或许一生都不会再象这样豁出去爱,却不幸遇上了殷螭,结果被毫不珍惜的挥霍,毫不怜惜的糟蹋。
可是殷螭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意的——恶作剧只是自己不懂事,小报复也不是恶意,自己并非真想伤害他——何况林凤致再痴心,也不曾把自己放在比是非大节更要紧的位置上,这样的情意压抑不显,能感觉到的委实微薄,也难怪自己不当回事呀!
他禁不住轻唤了声:“小林!”下意识的想和他说软话道歉,可是这等场合又不便说什么,尤其是林凤致此刻眼光只是凝注在俞汝成身上,简直视自己有若无物——殷螭甚至怀疑,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也来了,这一刻心中眼中只有俞汝成,虽然他在否决对俞汝成的爱慕,可是行动到底强过语言!
但俞汝成显然是将他的否决听进了心里,喃喃的道:“好,原来是我对你潜移默化,束缚强加……你果真是并不曾爱过我,到头来还是父子师生——子鸾,你真是让我死也安心了。”蓦地忍不住气喘咳嗽起来,孙万年连忙抢过来扶持他坐起,垫高了枕头,俞汝成好半晌缓过了一口气,仍是执着林凤致的手,涩然而笑,道:“也罢,你肯忘了你母亲的仇,亲来送我最后一程,也算一场情分了……可是子鸾,我不忏悔,我不后悔逼杀你母亲!秋姬……那是个蠢女人,却知道用什么法子,将你从我手里松放了出去。”